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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ript>read2();</script>冬季的天空一旦被阳光染成了红色,所有的景物就变得明明朗朗,像从污淖中脱逃出来的心情,在这灿烂之中感受着片刻的美丽。
但劳改农场的人却无暇体会这些,凌宜生每一次疯狂的劳动,都会宣泄出内心的一股悲怆。这天他正干着活,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凌宜生回头一看,见是原来同宿舍的谢延深,这人已分到了纸板车间,每天要去草场拉一趟草料。谢延深说,你这样做,会把命搭上的。凌宜生擦拭了一把汗,继续铲煤。谢延深说,这里其实和外边一样,充满了复杂。没本事的人在外面也活得不轻松,有本事的人进了这里照常自在。你不要以为进了这里就万念俱灰,要学会等待。凌宜生对这句话像是明白又不明白,停住说,我看在这里最好的愿望,就是减点刑早点出去,也还不是带了一身劳改的气味?有谁瞧得顺眼。谢延深哈哈笑道,不见得,你这个人真是太迂了。
对这个“迂”字,凌宜生感到特别熟悉,以前有很多人都这样说他,现在听到觉得新奇。难道真是自己的性格和人生观出现了问题?凌宜生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比如那位。指指那个监工说,当个霸王头儿,有人孝敬伺候,自以为得意,又有什么好光荣好炫耀的?还不同样是劳改犯,总不会等到出去了发一张劳改光荣文凭给你。谢延深说,你火气太旺,跟你说不到一块。不过,都是落难的人,算我管闲事劝你一句,在这里也要动用脑子,不是没有机会。光下力气是脓包,笨蛋。我亲眼见过几个累死的犯人,跟狗一样。谢延深说完就走了,监工向这边望来,凌宜生铲起煤块往车上抛。
做过一些天,凌宜生浑身又酸又痛,动哪儿痛哪儿。望了那堆煤山,感觉像一个黑魔向他狞笑。他心情乱乱的,这哪里是干活,分明是折磨人,这个地方确确实实是能够改造人的,让人产生害怕,思想彻底改变。想起谢延深所说的话,也有些疑惑,既然他已看透这个“社会”,知道这里面的“混头”,为什么至今还在纸板车间做事,也没有弄到一个监工的地步?凌宜生决定要找他谈谈。
一连数天,都没有见谢延深的影子,等了几日,遇上一个纸板车间烧锅炉的人来这儿取煤,凌宜生见过那人几面,问起谢延深的消息。那人略微一愣说,哎呀,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呢。的确是好几天没看见他了。凌宜生更感到稀奇,心想不会是越狱了吧。又一想不可能,这么大的事整个农场都会知道的。那人也看出他的想法,说要逃出去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是调到其他场地做事了。他这个人脑子还是很机灵的。凌宜生心想,也只有这种可能了。要见谢延深的心情更为迫切。
秋季,天高气爽。蓝天之下的农场,一个一个的草堆直耸而立。这个时候是最容易发生火灾的季节,农场出火灾是惊天动地的,可以一连片把整个农场的草料烧个精光。一般情况下,劳改犯们也不会去放火,因为他们住的地方被草场团团包围着,一旦草场着火,随时可能烧到自己。草料着火大多是从草堆中间自燃而起的,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农场都会组织犯人把整个农场的草堆就全部翻弄一遍,以防中间的温度过高发生自燃。
胡刀想女人想得发疯了,捡到一张报纸,把上面一个女明星的相片撕下来贴在床头天天看。他对凌宜生说,这辈子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摸一下杜场长老婆的奶子。那女人,绝对称得上是个尤物。凌宜生此时对女人的感觉不甚强烈,那种生理上的冲动常常被疲倦代替。胡刀说,你若看到杜场长的老婆就知道,没有男人会不动心。听得久了,凌宜生耳朵里时常要钻进那个神奇女人的神奇之处,所有劳改犯都视她为神灵。
终于一天,在操场上散会的时候,众犯人突然交头接耳起来,纷纷变得兴奋。胡刀用手一捅凌宜生,悄悄说,瞧,杜场长的老婆来了,你看那胸部和屁股。凌宜生向远处望去,真有个女人在向这边走来。那女人已经走近了,虽然不是十分的漂亮,但确实如劳改犯们所说的那样,整个身姿体态都透着一股迷人的韵味。那女人到得众人面前,微微启齿一笑,点头招呼一下。
凌宜生心跳起来,觉得这礼貌是对他的,不知该如何举动,脚后跟碰到一张板凳,急忙把板凳端到女人面前说,你坐吧。因想不到该怎么称呼她,凌宜生只好不去看她,眼睛斜向女人背后的一处景物。听得女人说,我不坐,我要去表妹家走一趟,改天你们都到我家来玩,我包饺子你们吃。
这话并不是虚言和客套,凌宜生曾听说,她以前确实给犯人们包过饺子吃。这回他想仔细去看她,女人却咯咯地笑着,轻盈地从众人身旁过去,那娟秀的背影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女人转过一处草堆消失而去,凌宜生收回目光,心里开始出现痛楚。
立秋之后的风起得更大更舒展一些,农场平静的似一潭池水,凌宜生在这段时间得过三个表扬,屈指算算,大概可以减十来天的刑。凌宜生没有一点欣喜,反而更觉得时间的漫长,只不过他的烦躁渐渐变成忧郁,任何性子都是可以“磨炼”的,改造改造,也就是这个意思。
每天清晨来到农场的大晒坪上,凌宜生像曹操放眼江山那样纵眺远处,平原的广阔会让他的内心多少有一些豁亮,于时便想,人生起起落落,坎坷一点也许更能增加生存的意义。自此,凌宜生真正“转化”过来,应了他曾经梦里所说的改变。后来,直到凌宜生再次见到那个女人时,他才猛然明白,这一切的动力,都是来源于遇见了她才开始有的。
这一天,凌宜生同其他人下完半车煤块,天上飘起了小雨,见监工不在,便劝说司机把车开到农场堆放废旧物的仓库边去。众人万分高兴,提议一起打牌。司机从车上拿出几瓶啤酒说,我也来一个,谁赢了就喝一口酒。
一伙人分作两堆,坐在仓库的墙根下玩起牌来。凌宜生玩了两盘都赢了,猛喝了半瓶啤酒,尿意上来,出去外面的草堆旁撒尿,见不远处有个人骑单车缓缓驶来,到一处坑洼地摔了一跤。凌宜生正犹豫要不要去帮忙,那个人早已瞧见他,朝他挥手,并“喂”了一声。
凌宜生只好过去,见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扶着单车立在那儿,浑身是污泥。凌宜生问,怎么,摔伤了?女孩说,车子摔坏了,你会修车吗?凌宜生指指身后,说我那边有事,走不开。女孩央求说,帮我修一下吧,我给你钱。拿出一张五元的票子,盯着凌宜生,又摸出一包烟说,这个也给你。凌宜生看了看烟,把烟接过来,放入了口袋,说有烟就可以,钱不用。女孩见他转身就走,问道,哎,你去哪里?凌宜生说,我去跟他们说一声,你等一下。凌宜生把自行车推到路边的破亭子下,返身回到仓库,对众人说道,你们先玩,那边有个丫头的车坏了,我帮她修一修。
有人笑说,心肠这么好呀,给了你什么好处?凌宜生说,她答应和我亲嘴儿,你眼红吗?众人笑起,凌宜生问司机要了几把工具,来到亭子下。女孩弄弄身上的泥沙,说麻烦你,真不好意思。凌宜生说,你给了我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拆装了个把钟头,女孩坐在边上的砖头上看,一会儿问,你也是这里的犯人?凌宜生头不抬,说这里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女孩说,我知道,那你是犯了什么事,是跟人打架吗?凌宜生擦了擦手,把那包烟拆开,抽出一根点上,眼睛望着亭外的景色,雨雾蒙蒙,一片迷茫。
女孩说,我以前常来这儿,跟这儿的犯人都很熟悉的。凌宜生问,你不怕?女孩觉得稀奇,说什么好怕的,犯人也是人。再说,我姐夫在这儿,谁还敢欺负我?凌宜生问,你姐夫是谁?女孩说,杜式雄,杜场长呀。凌宜生丢了半截烟说,你姓杨,杨娣是你姐姐?女孩笑了,说我不姓杨,我姓穆,叫穆小秋。杨娣是我表姐。说着,她把放在地上的烟也拿出一根来抽。凌宜生说,你也抽烟?穆小秋说,好玩,有时心情不好就抽一根。穆小秋笑起来时,一口细碎的白牙露出。她轻轻地吸了一口,又轻轻地吐出来,说,我很少抽,怕给父母亲看见,我还在读大学。凌宜生说,你也会心情不好?穆小秋说,摔一身烂泥巴,车子又坏了,心情能好吗?要不是遇上下雨,我是要进城去的。
凌宜生边修车子,边与穆小秋聊了一会,受她的感染,心情愉快起来。他本是个闲散的人,惯于一切随遇的浪漫。这时候,他隐隐有种新开始的感觉。正像谢延深说的那样,要适应所有的事情,再去改变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