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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离开杜塞尔多夫,搬到了法兰克福,在那里我怀上了我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从杜塞尔多夫到法兰克福坐火车很快就能到,但我认为那里应该没有人会认识我们。
是谁呢?一定要把我的消息告诉马蒂亚斯的人。
虽然也有人说马蒂亚斯有随时自杀的倾向,但我知道那不是自杀。就像尸检报告里说的那样,他的肝和肺本来就坚持不了几年了,就算在生命尽头也要毁掉我和约瑟夫。不去想象会更好,但我的脑海中时不时会浮现出准备死去的马蒂亚斯哼着小曲的样子。他给我写的情书看上去极度深情,但其实追究起细节来一件都没发生过。他在写完给我的情书(也是遗书)后,给律师下达了指令。因为阁楼的窗户朝向庭院,所以他选择从低一些的四楼跳下,他就是要选择朝向大街的方向。像是他做出来的事。也有人从四楼跳下来还能活,但他不是,当场而死。
他在遗书里写因为爱我而无法忍受我的背叛,但即便如此,还是要把所有的画作、房子和全部财产都留给我,就这样,我成了整个欧洲都憎恶的女人。我成了让有才华的画家就此陨落的魔女。那时的媒体不像现在这么发达,但那时的人也如现在的人一样热衷八卦。嘲弄升级成为暴力,往往也只需要一瞬。从窗户砸进来的破石板,泼在家门口的脏水,路边伺动着的小小威胁都渐渐超过了界线,正如马蒂亚斯所盼望的那样。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意图,事情按照他摔成烂泥后的大脑中的最终计划一步步实行。有些自杀是对他人的加害,是一种终极的加害。他想杀死的虽然是他自己,但更是我的幸福、我的艺术、我的爱情。正如他不会复活一样,他执着地希望我也无法完好如初。
约瑟夫和我去了巴黎,躲在闵爱芳的家里。从杜塞尔多夫到法兰克福,从法兰克福到巴黎,像上天画好的路线一样。当时在巴黎,爱芳的父亲拥有一幢那么大的房子,让我直到现在都怀疑他是否是殖民地的叛徒,有着不可告人的生意。但作为一个父亲来说,他是个思想观念先进的人,如果没有那样的父亲,在那个时代爱芳很难那么独立、勇敢。啊,那种时代的结束本身就是种安慰。无所畏惧的爱芳保护着已经失魂落魄的我们。为了有流产先兆的我,爱芳甚至推迟了回国的时间。也是她建议等我稳定了以后再一起回韩国。
即使冒着流产的风险,回韩国都不在我们的考虑之内。但当整个欧洲都讨厌我的时候,那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那时约瑟夫也同意了。爱芳拜托我在马上要举行的展览手册上写短评,也是为了让无精打采躺在床上的我赶快振作起来,只不过那改变了所有的一切。
——《我的话,那样回来》(1997年)
那是一种类似身份清洗的做法。沈诗善回到韩国的时候,阶层、地位、职业都变了,这是闵爱芳的手笔。把在欧洲得到的恶名变成某种神秘感,并不是诗善的能力。了解外婆的禾秀读出了书中省略的部分。闵爱芳让那一切都实现了。她散播或传达着消息,成为诗善和人们之间的桥梁,宛如经纪人一样打造诗善的职业。她像拥有艳丽羽毛的鸟儿,擅长使用绚烂的夸张手法,但这种才能不为自己,只用来帮助别人。闵爱芳女士有那种让人心甘情愿被蒙蔽的能力。然而,她并没有活到七老八十,年纪尚轻就去世了,不仅是禾秀,包括明惠姐弟们都记不太清她这个人了。
“她有很多帽子吧?”
“我们每次开学的时候,妈妈都会送给我们好看的万年笔。好像就是学那个阿姨。”
“她的香水很浓,但我特别喜欢。那是什么香水来着?栀子花?”
“她每次都开玩笑说让妈妈把明恩给她当女儿。”
只在模糊的记忆中存在的、只能用老照片记起的外婆的朋友,让外婆在韩国美术界有了一席之地。外婆在不安定的环境里坚持拿下的学位也起了作用。其实只要外婆下决心,还是可以再画画的,但她自己说不想继续画了。曾经画画的人怎么能不再画画了呢?就那样完全搁下?亲近的人都无法理解。像某天突然腻烦了一样,外婆再也没有拿起画笔,她将所有的画都处理掉了。马蒂亚斯非要留给外婆的画和外婆没带走的画被杜塞尔多夫的灰尘覆盖,慢慢被遗忘,后来经历了盗窃,现在偶尔会有一两幅重现在世人面前。
诗善回到韩国后,放下绘画,开始了写作。一开始用像从德语或英语翻译过来的韩语书写着诡异的情绪,后来语感慢慢恢复后,很快就写出了充满力量的文章。从三五千字的短文开始,到在不同的杂志上刊载文章,最后出版了单行本。本来只打算在韩国滞留三个月,随后变成一年,一年变成两年,后来再也没有回去。十年后,约瑟夫·利独自回德国去了。诗善在爱情和母语之间选择了语言,是个无法再让奔涌而出的语言收回去的人……做什么都不输的明惠装成大人的样子战胜了父母离婚的阴影;明恩觉得很受伤,后来干脆把自己的姓改成诗善的姓;明俊最想念约瑟夫·利,每次放假都是去德国度过的。
为了养活三个孩子,诗善开始写散文。禾秀没有听说过外公外婆是如何分财产的。在最艰难的时候,不知道外婆是不是也想过卖马蒂亚斯的画。但她没那样做,而是等待适合的时机都捐赠出去,就只靠写文章养家。她写人们都好奇的自己的私生活,但不是一次写出来,而是一点一点写。对于人们最渴望知道的部分,她只写一点暗示,而把她想对这世界说的话写成了书。不得不说这是聪明的策略,但那也许是诗善慢慢理解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