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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一照办,出奇地顺从。没等把那些纸片放在他的被单上,我就认出了其中一张照片上的人。那是塔格很久以前的一张旧照,身上穿的是“黑棕团”的制服,这正是他入伍当天上午的留影。诺兰先生怎么会有这张照片?他是怎么拿到手的?这张照片甚至连我都不曾有过。剪报上都是关于塔格在芝加哥被暗杀的报道,其中一张照片是他背靠博物馆的墙壁躺在一大片狼藉的血泊中,样子十分骇人。此外还有一封信,信笺抬头是美国的一个“爱尔兰”社团,上面有三叶草<a id="jz_15_1" href="#jzyy_1_15"><sup>[15]</sup></a>、旗帜和竖琴等图案。那封信是打印在信纸上的,寄给一个名叫罗伯特·多尔蒂的人。我粗略浏览了一下,就连我也能看得出来这显然是一纸命令,指示这个罗伯特·多尔蒂去杀掉叛国者塔格·布里,并且告诉他塔格有可能待在美国的什么地方,他们从支持者那里得到了相关情报——纽黑文的码头工人,在各处工作的警察。信中还有关于我的详细资料,我也是被暗杀的对象;如果情况允许,写信人希望通过邮局收到我们两人的照片。
我抬头看着诺兰先生。我一时大惑不解,而他看上去也没有一丝好转。他原本就已经被痛苦扭曲的脸上又加上了一层哀痛,仿佛是冰霜。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说。
“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儿?”我问。
他的脸看上去似乎正在跟钟表一样嘀嗒嘀嗒地走着。这钟表失去指针已经多日,但古老的钟面上似乎有什么部位还在嘀嗒嘀嗒走个不停,或者说在呼呼地飞转,一圈又一圈,为鸣钟报时而奔忙。也许我太敏感,也太警醒,我真真切切可以听到血液在他脖子里一阵阵地涌动。他那颗年老的心脏还在用最后的疲乏劳累自己,做最后一搏。真相就是一切。我们不了解真相,我们不知道怎样得到真相,真相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当我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天堂或者地狱的门口时,上帝会给我们当头一棒,让我们如梦方醒,就像警察向我们出示令状。真相,血淋淋的真相,我们完全被蒙在鼓里,但真相就是一切。
他确实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临死前的喉音充满了魔力,还有恐怖。
“我就是罗伯特·多尔蒂。”他说。
“杀死我丈夫的人?”
“我就是那个人。莉莉,甚至在你们还没有乘船到这儿来之前他们就知道你们要来美国。我们的组织发了越洋电报,让我做好准备,在你们踏上这片国土之前就动手。然后就到了芝加哥,虽然我确实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你们的下落。你们的真实姓名在轮船的旅客名单上,但我查不出你们下船之后去了哪里,我以为你们从此逃脱了追踪。但我转念一想,你们可能会尝试联系这里的亲戚,于是我就从这方面入手。你的表亲卡伦,他是叫这个名字吧?他在木材交易行当是个众所周知的人物,我没费什么周折就在迈阿密找到了他。我假装是你们的一个朋友,由此得知他确实收到了你的父亲,那位退休的老警察写给他的信,那封信过了许久他才收到,因为是寄给他在纽约的旧地址。他还好心地告诉我,你们还有一个芝加哥的地址可以去试试,他为自己没能帮助你们感到非常不安,我说,噢,放心吧,这算不得什么麻烦,我会尽力给他们帮忙。后来,后来就是美术馆里发生的事情。然后我又赶往克利夫兰,去要你的命,莉莉,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查到你的下落,因为没人知道你到底在哪儿,直到后来你的父亲给芝加哥警察局写信,问他们是否知道他的女儿莉莉·邓恩——化名葛瑞尼·卡伦,在什么地方。塔格·布里死了,他自然非常牵挂你。我在芝加哥认识不少警探,有人和我联系,说你可能在克利夫兰,你的名字在那里出现过。然而,当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已无心执行这个任务。在芝加哥,我明明有机会朝你开枪,那是我接受的指令,但我没有下手。第二次,我更是无法下手。你系着围裙,跟贝蒂·戴维斯<a id="jz_16_1" href="#jzyy_1_16"><sup>[16]</sup></a>一样漂亮可爱。”
我的头脑在飞快地旋转,对他的同情在我胸中慢慢凝结,就像柠檬汁滴进了牛奶里,我想转身就走,离开这个卑劣的混蛋。虽然我头脑中一片混乱,但有一件事情我非常清楚。
“你本来应该杀了我,”我说,“这么多年来,你没有权利做我的朋友。不管怎样,当你杀死他的时候,等于把我的生命也夺走了。现在我应该杀了你。如果我的双手有力气,我就会杀了你。”
“反正我也只有一天可活了。医生刚告诉我。他想让我住进医院,可我对他说,别费心了。我身上带了个很小的吗啡泵,你听见声音了吗?他想办法给我安在了胸部。哦,没错儿。护士一会儿就来照顾我。如果你想杀死我就动手吧。我非常对不起你,莉莉。真对不起。求求你,求求你原谅我吧。当年,我们认为自己是在为爱尔兰做好事。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不忍心伤害你。于是我更改了自己的姓名和过往的经历。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过你。我去了底特律,在那儿开始了新的生活,勉强算是从事汽车组装吧,还结了婚,后来我妻子死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过下去,于是我来到这里,找到了你,我决定——决定什么呢?——在靠近你的地方安个窝。在漫长的旅途中停下来歇息。我一直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内疚。我试图想办法给你一些补偿。我知道这很荒唐,想想所发生的一切,这简直太荒唐,太可笑了,在一个荒唐的世界里。年轻人什么都不懂,或者说比这更糟糕,比无知还要无知。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直打算告诉你。后来,我一点一点地爱上了你。从此更是无法开口。求你原谅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