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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今天自己和汤姆·奎伊着了什么魔,会疯了一样花一个小时唱以前的军歌,《将所有烦恼装进你的旧工具袋》《蒂珀雷里》《你的球挂得低吗?》,还有好几首其他歌曲。奇怪,一战时期的歌竟然也那么适合二战时期,明明两场战争并不相同。汤姆唱得丝毫不逊于约翰·麦科马克,也许我会这样想只是因为在这片荒野中除了我自己呱呱乱唱之外,其他并没有什么可以比较的。
我开车行驶在伊什库曼山口<a id="jz_1_1" href="#jzyy_1_1"><sup>[1]</sup></a>附近道路最差的地段。周围全都是不同地质地貌,我不止一次想,地壳不过是生命的坟墓。我开着威利斯牌吉普车行驶在普什图人<a id="jz_2_1" href="#jzyy_1_2"><sup>[2]</sup></a>的领地内。现在是1945年初,战乱依旧横行,但是这里只有一片寂静与荒芜。俄国军队越过各个关口前往印度的威胁早已消退。日军还在缅甸,我们之间横亘着整个印度大陆,那个汤姆·奎伊再熟悉不过的噩梦。军队驻扎在西北边境<a id="jz_3_1" href="#jzyy_1_3"><sup>[3]</sup></a>,因为哪怕没有入侵威胁的地方也必须有人驻守。我正在读《抗敌英雄》,尽量远离是非。我正往一个更加偏远的山隘口开去,因为我听说有一段道路坍塌,落入峡谷,我得去看看该做点什么。去那儿要开一天的车,鉴于我并没有勤务兵或者同伴,我打算独自在漆黑的山里支一顶帐篷,我很是期待,因为没有人会打扰我。几公里之前,我路过普什图村庄,买了些诱人的桑葚酒。它就装在陶壶里,放在我旁边的副驾驶座上,挤在书、双筒望远镜和我的来复枪套中间。这里气候干燥,我开车疾驰,身后扬起漫天灰尘,还能时不时畅饮一口,真乃乐事也。
一个小时以来,我一个人影都没瞧见,我心满意足地执行着任务,自在地享受着这如画般荒凉的风景,和红酒带来的蒙眬感。我哼着《开罗灯火阑珊时》的调子,我对这首歌很熟悉,因为这是萝珊在舞会上会演奏的特别曲目之一。我又想起她那超凡脱俗的美和她如今的困境。冈特神父秉持公正,宣判她的罪行,抹黑她的名声。可怜的汤姆。他对萝珊的悲伤是无法掩饰的。我猜,她此刻正在斯特兰希尔,可能睡着,也可能醒着,在吹风或是晒太阳,虽然我现在正行驶在兴都库什山<a id="jz_4_1" href="#jzyy_1_4"><sup>[4]</sup></a>这片陌生的荒野之中。斯莱戈看起来是那么遥远,但是斯莱戈所有生者与逝者,那些我曾熟悉的人,又是那么近。
想着这些,我清楚地记得我那时正要靠近一个岩石的转角,那座山有一块巨大的花岗闪长岩突起,就高耸在路的上方,路将岩石劈成两半,留下足够的空间让一辆小型卡车通过,其实我在许多地方都造过这样的路,将我那不为人知的签名留在这些简陋的作品上。我拐过转角,突然发现了那个我要探查的断层,那块坍塌的路段。它早已消失不见,只有一段长长的页岩形成的滑坡,伸向沟壑之中,我完全可以确认这一事实,因为我坐在吉普车里直接掉了下去,车子突然左拐,一瞬之间,我只来得及咒骂那些好士兵,发现了这个地方却没有留下任何临时标志提醒那些粗心的,或者像我这样醉醺醺的人,然后我就朝更低的山谷落了下去。一开始,我沿着碎石飞速向下,目击者无疑只有两边岩石中无数白垩纪时期的珊瑚和早已钙化的双壳类软体动物,远古海床的居民,吉普车就像是游乐园里狂野的过山车,发出不合时宜的尖叫,我这么想着,虽然我心中惊惧万分,我的脚依旧猛踩刹车,仿佛这有什么用似的,然后我穿过灌木丛和某些受海拔影响的不知名的小树,吉普车没头没脑地往前冲,仿佛在收割庄稼,大约前进了一百米之后,我已经准备好迎接上帝,因为我突然生出一个想法:前面可能是悬崖,我隐约记得这是某次粗心的勘察时发现的。然而,我甚至没来得及感到害怕,吉普车就突然偏向一边,开始不停翻滚而下,边滚边撞,引擎轰鸣,车轮怒吼,这大概是因为我努力不让自己飞出车外,同时还踩着油门,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在车里坚持了那么久,我没有系安全带,只有钢筋和帆布车顶保证我不飞出去,也许我就在车里翻来倒去,一定是这样的,就像旋涡里的垃圾,然后,砰,砰,一切戛然而止,恶心,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比碎石或灌木丛更加强大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它赢了,让我们停了下来,我和吉普车,残存的那些,惨不忍睹,彻彻底底。我不确定我当时是否还有意识,但是我好像还记得从吉普车中朝天空飞出去的场景,奇怪,那么长时间里,在西北边境蔚蓝干燥的空气中,我划出一道粗暴的、算不上优美的弧线,可能当时我是肩膀着地的,因为醒来时就是那么躺着,受伤的肩膀着地,无法移动,不仅是因为身体没有足够的力量去移动,而且吉普车压在我的腰部和腿部,像个醉汉,满不在乎,纹丝不动。我想我必须承认,我们俩都一样。
在那里躺了很久之后——我也不知道躺了多久,但是看看边上,这个动作极其艰难,因为我现在僵硬得仿佛全身都是钢铁做的,和吉普车一样,我看见太阳低低地垂挂在天边,将远处的高地染成一片红色——我醒了。我眩晕无力,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我脸压在黑色石头上,山头直立着一块黑色千枚岩,姿势怪异,我猜这就是那块千枚岩的碎石。我知道下面一定是条河,但是在这片寂静之中我听不到它的水流,仿佛失聪一般,打破这片沉寂的只有不知名小鸟动听的歌声。
夜幕快要降临,我知道这个时候的夜晚会很冷。我想我死期到了。一是我没法动弹,自然也不能摆脱吉普车的重压。甚至连我的手臂似乎也被压住了,所以其实只有我的头还能动,哪怕两边都只能移动几寸的距离,唯一稍微舒服些的姿势就是右脸着地,虽然那块碎石子也很锋利。事实上,我还醉着,酒神巴克斯就是我的医生。我知道它终究会消散的。我可以试着叫出山谷里的每一粒尘土、每一块石头的名字,但是我突然想到,我对那块区域的动物群几乎一无所知,于是脑袋在那种情况下,就不由自主地想着是否会有动物趁着月色在这片静谧的山林中觅食、狩猎。一路上我看到过豪猪与野鸡,我努力回想着豪猪会对人类构成怎样的危险。然后,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蛇这个话题,但是我成功扼杀了那个想法,因为我相信蛇基本都是离群避世的生物。起码现在我不会因为踩到什么而遭遇危险了。
恐惧将我包围,然后又渐渐退去。我突然清楚地发现自己的无助。没有计划可做,没有路线可选,没有水源可寻,没有食物可煮。不知怎的,生活中的一切都废止了。我和曼生活的重担也神奇地消失了。我即将死去。会有人为我伤心吗?我想麦琪听到消息的时候会不会扑哧一笑,仿佛这只是无足轻重之事。还有曼,曼呢?我看向四周,尴尬地注意到岩石的动向,不明白花岗岩怎么会和石灰岩床离这么近,心想几千年来何种缓慢的灾祸才会制造出如此荒谬之事,即便此时,我内心也还在试图理解我的婚姻故事。我内心细细审视。我看着,设法把它的各个时期排个顺序出来。我心中开始警铃大作,那是低沉的警铃,可怕却公正。曼·麦克纳尔蒂,虽然她还活着,但是她的人生已经被抹去,生不如死、死不如生——都是你的错,那警铃叫嚣着,都是你的错。夜幕降临之前,那奇怪的一天。
是否我们做的有些事会抹去我们的人性,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就将我们置于死地?
打破这些思绪的是突然袭来的一阵疼痛,如此猛烈,好像有野兽破体而出。疼痛从压在吉普车下的下肢开始,蔓延到全身。
我一定是昏过去了。等我再睁开双眼,慢慢听到奇怪的声音。我心想这一定是水声,山谷上方,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下了雨,洪水冲下来淹没了河床。我听着,听着,我想我不仅能听到河流的声音,还能听到我皮肤下的血流声,我心想真的是吗,还是这只是我耳朵里自己的血流?不知为何,这让我很痛苦,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声音,我想可能我快疯了,现在不论什么都是不对的,愚蠢的,无法解释的。就像我的人生,我想着,就像我该死的人生。
然后,山谷下,就在我目之所及范围内,出现了百来只山羊,每一只脖子上都系着铃铛,铃铛声汇成河流的声音,一起的还有一位牧羊人,是个小男孩,身穿宽松的白色长裤、长裙,头戴圆毡帽,走路轻松随意,和山羊一样丝毫不在意这崎岖的路。羊群一拥而前,他停下来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从羊群中抓了一只母羊。他抓住它的前脚,指了指它腹部乳头,用表情与眼神询问我要不要喝,然后跪下来靠近我,虽然那只山羊踢到了我的肩和头,他还是将一只乳头塞到我嘴里,我用力吸着,不胜感激。
这场事故多多少少结束了我的战争生涯,因为我在印度住了七个月院。为了纪念救我的那位牧羊人,我随身带回家两只普什图娃娃给女儿们。
【注释】
<a id="jzyy_1_1" href="#jz_1_1">[1]</a> 位于巴基斯坦东北部。
<a id="jzyy_1_2" href="#jz_2_1">[2]</a> 居于中亚、南亚的一个民族,伊朗人的一个分支,为阿富汗第一大民族和巴基斯坦第二大民族。
<a id="jzyy_1_3" href="#jz_3_1">[3]</a> 位于英属印度的一个省,现在属于巴基斯坦。
<a id="jzyy_1_4" href="#jz_4_1">[4]</a> 位于中亚,东西向横贯阿富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