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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贺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抬了抬那只被纱布重重包裹的右手,沉默注视。他仍然感觉不到这只手是自己的。断掌虽已接回,医生也说手术成功血运良好,然而他除了右手拇指尚有一丝麻木僵硬的感觉,其余四指仍跟缺失一样,一点知觉没有。
“你先好好休息吧,我会为你联系最好的康复医生,尽可能地让你的伤手恢复正常功能。”香港的医疗水平在全球都位于前列,蒋继之见弟弟始终眉头紧蹙神色阴郁,只当他是咽不下被人偷袭重伤的这口气,于是便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就在你踏进家门之前,你那个沙局还打了电话跟我说,在抓捕过程中,那个叫盛星来的洸州小子被货车撞了,当场身亡。不过你放心,二哥绝不会让你白白伤了这只手。”
“我回房了。”对于那个小混蛋的死讯,蒋贺之没表现出一点大仇得报的快意来,仿佛事不关己,径自转身上楼了。
盛宁还是从体育新闻里得到了蒋贺之已经回到香港并被认回蒋家的消息——他走出了地铁车厢,冷不防就撞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可能是为了实时转播奥运比赛,眼下洸州到处都是这样的led电视屏幕。
奥运马术场馆的揭幕仪式上,亦政亦商的蒋瑞臣与港特在镜头前互相谦让了一番,最后还是由他站在了最中央的位置。为表重视,蒋家五个子女尽数到场,也都成了媒体的宠儿。这段新闻的导播别有深意地推了一个特写镜头,镜头的终点便是久未在人前露面的晶臣三少。“财气养人”果真有道理,这个脱下了警服、回归了家庭的男人瞧来已跟当初截然两人了,他似乎意识到一枚枚不怀好意的镜头正对着自己,于是也用最直接、最挑衅的目光顶了回去。这般眉眼恣肆,都有些惊心动魄了。盛宁情不自禁地就伸出了手,隔着屏幕摸了摸蒋贺之眉宇处的那道伤疤。尽管蒋家子女个个天人样貌,但他还是觉得,他的贺之最好看。
有疤怎么了?有疤也最好看。
缱绻的抚摸被突如其来的地铁广告打断了。盛宁一急,忽感腹部的伤口又恶狠狠地疼了起来。一下疼得他只能勉强倚墙立住,他低着头,捂着腹,仍有些庆幸地想,多亏了蒋家是名门望族,他今后不愁听不到他的消息。
盛宁此行的目的地是金乌山。听燕子说新密村的村民代表大会已经通过了全村土地流转,那5000亩良田到底还是没能守住。
经过金乌名城的时候,恰巧遇上了一场难得一见的大迁徙。
很难想像这是一场发生在2008年洸州的迁徙,自古这类逃亡似的人口迁徙总与“水旱蝗汤”相关。金乌名城的居民们收拾好了一家一当,用三轮车、用木板车装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排成一条长龙,携儿带女地往前走。不日金乌名城里的这些违建高楼就得爆破拆除了,尘将归尘,土终归土。
其实他们也闹过,可闹不抵用啊。被双开的市长,被追责的法官,丢了档案的房管部门受了处罚,就连法律上无需为整件事情负责的锦地集团都给予了业主们一部分出于人道主义的补偿金。够意思了。
何况,就连媒体都集体缄默了,包括最爱凑民生热闹的《南城周刊》。最近新闻里都是奥运相关,全省74名奥运健儿即将奔赴北京的消息令所有粤人大感振奋。盛宁其实能够理解,经历了汶川地震这样巨大的伤痛之后,人们是该找个方向重新振奋起来的。
也许这样一场有组织、具规模的迁徙,本就是一次体恤的温驯的抗议。
只是金乌名城的这近万口人还是太少了。
这些业主里经济稍好的还能继续租房住,但盛宁知道,还有相当比例的一部分人,确实得想法子去桥洞底下占个好位置了。
缓慢移动的人口长龙中,盛宁又看见了哑巴的妻子与儿女。母亲拉着车,哥哥跟着跑。婉君似的小女孩则坐在一颠一颠的板车上抱着父亲的黑白遗像,眼里再没有了那种天真又善良的奇亮。
车轮忽然陷在了一只雨后的泥坑里,盛宁便走上前,帮助女人扶了一把。
“不用了。”女人回过头,冷冷地回他。
告别吱嘎吱嘎的搬家的队伍,盛宁又来到了新密村,也是同样一番荒凉景致。无所事事的农民们围在田边抽烟、打牌,而田里那些插了半蔸的“华早35号”因为无人照料,都死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