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娜·德·波伏娃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因此,谈论一般的“女人”,和谈论永恒的“男人”一样荒谬。可以理解,试图决定女人是否高于、低于或者等于男人的一切比较,都是劳而无功的,他们的处境截然不同。如果比较一下这些处境,很明显,男人的处境无限地优越,就是说,男人有更多的具体可能性将自由投入到世界中;由此必然得出,男人的成就远胜过女人的成就,女人几乎被禁止<b>做</b>任何事。然而比较男女在各自范围内怎样运用他们的自由,先验地是毫无意义的尝试,因为他们都恰好是自由地运用自由。各种形式的自欺陷阱和欺骗,都同样地窥伺着男人和女人;两者的自由都是完整的。正是由于自由在女人身上是抽象的和空洞的,所以它只能在反抗中本真地承受,这是向没有可能建造任何东西的人打开的唯一道路;他们必须不接受处境的限制,竭力开辟未来之路;逆来顺受只是放弃和逃遁;对女人来说,除了致力于自己的解放,没有任何其他出路。
男人乐意依据黑格尔的这个观点:公民向普遍性超越,会获得道德的尊严,作为一个特殊个体,他有权实现欲望和快感。他和女人的关系因而处在一个偶然性的区域,在这个区域中道德不再适用,品行无关宏旨。他和其他男人的关系涉及价值;他根据大家普遍承认的法律,面对其他自由,他也是一种自由;但在女人身边—她是为这个目的被创造出来的—他不再承担他的生存,他投身于自在的幻影中,位于非本真的层面上;他表现出暴虐、虐待狂、暴力,或者幼稚、受虐狂、爱抱怨;他竭力想满足自己的困扰和嗜好;他“放松”自己,以自己在公众生活中获得的权利的名义“无拘无束”。他的妻子往往被他的言辞、他的公开品行的高格调和“他暗中不懈的新花样”之间形成的对照弄得很惊讶,就像苔蕾丝·德斯盖鲁一样。他宣扬重新增加人口,他善于控制生孩子,不超过他感到适合的范围。他赞扬贞洁和忠实的妻子,但他勾引邻居的妻子通奸。我们已经看到,男人多么虚伪地宣布,堕胎是犯罪,而在法国每年有一百万女人弄得要人工流产;丈夫或情人常常迫使她们采取这样的解决办法;他们也时常暗示,有时这是有必要的。他们公开期望,女人会同意犯轻罪,她的“不道德”对男人所尊重的道德社会的和谐是必要的。这种口是心非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男人对卖淫的态度,是他的需求产生了供给;我已经说过,妓女以何等厌恶和怀疑的态度看待那些道貌岸然的先生,他们谴责一般的恶习,但对自己个人的嗜好表现得极为宽容;人们却认为以出卖肉体为生的妓女而不是嫖娼的男性属于淫乱和堕落。有一则逸事阐明了这种精神状态:上世纪末,警察在一家妓院发现了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她们为一个案件作证,她们提到她们的主顾是一些地位显赫的先生,她们当中的一个张嘴要说出一个名字,检察官急忙阻止她:<b>不要玷污一位体面先生的名字!</b>一位获得荣誉军团勋章的先生在破坏一个小姑娘的处女膜时,仍然是一位体面的先生;他有弱点,但谁没有弱点呢?而进入不了普遍性的道德领域的小姑娘—她既不是法官、将军,也不是法国的大人物,而只是一个小姑娘—是在性的偶然性领域完成她的道德价值,这是一个淫乱的女子,一个堕落的女子,一个宜进教养院的邪恶女子。在大量情况下,男人可以不用玷污自己高尚的形象,与女人合谋,做出一些她要受到谴责的行为。她不懂得其中的微妙;她所懂得的是,男人并不按照他所宣扬的原则行事,并且要求她违反这些原则;他口是心非,因此她并没有给他她假装给他的东西。她会是一个贞洁和忠实的妻子,她悄悄地向自己的欲望让步;她会是一个出色的母亲,但她小心翼翼地实行“节育”,必要时会做人工流产。男人公开地责备她,这是游戏规则,但他背地里又感激她的轻浮或不育。女人扮演这类间谍的角色,如果被抓住,就会被枪决,如果成功了,就会得到充分的奖赏;男性的一切无行都由她承担,不仅妓女,所有女人都被用做体面人所居住的窗明几净的宫殿的阴沟。随后,当人们向她们谈到尊严、荣誉、光明磊落和所有崇高的男性品德时,她们拒绝“同意”,人们不应该感到惊讶。当道貌岸然的男子谴责她们自私、做戏、说谎时<a id="jzyy_1_962" href="#jz_1_962"><sup>(11)</sup></a>,她们尤其报以嘲笑,因为她们很清楚,别人没有给她们开辟其他出路。男人也“关心”金钱和成功,但他有办法通过自己的工作去获得;女人被指派扮演寄生者的角色,凡是寄生者都必然是一个剥削者;她需要男性获得人类尊严、吃饭、享受和生育;她正是通过性服务,才保证自己得到好处;既然人们把她封闭在这种职能中,她就整个儿是一个剥削工具。至于说谎,除非卖淫,在她和她的保护人之间不涉及坦率的交易。甚至男人也要求她对他做戏,他希望她是<b>他者</b>;但一切生存者,不管他怎样竭力否认,仍然是主体;他希望她是客体:她让自己<b>成为</b>客体;她在这样做的时候,是在进行一项自由的活动;这正是她最初的背叛;即使最温顺的、最被动的意识仍然是意识;有时,男性发现,她献身给他时,在观察他,评判他,就足够让他感到受愚弄了;她只应该是一样献出的东西,一个猎物。然而,这样东西,他也要求她自由地给予他,在床上,他要求她感受到快感;在家中,她必须真诚地承认他的优越地位和贡献;在她服从的时候,她应该假装独立,而在别的时候,她应该主动地演被动的戏。她说谎是为了留住男人,他能保证给她每天的面包:吵闹和眼泪,爱情的激动,歇斯底里的发作;她说谎也是为了逃避她出于自身的考虑才接受下来的暴虐。他鼓励她做戏,他的统治、他的虚荣心,都得到了满足,她以隐瞒的能耐去对付他;这样,她双倍美妙地报复,因为在欺骗他时,她满足了特殊的愿望,尝到了嘲弄他的快意。妻子、妓女在假装没有感受到的激动时,是在欺骗;然后她们和情人、女友嘲笑受捉弄的人的幼稚和虚荣心,她们怨恨地说:“他们不但没有‘搞到’我们,而且还想让我们因快感喊叫到精疲力竭。”这很像女仆的谈话,她们在做祭礼时说她们“老板”的坏话。女人有同样的缺陷,因为她是同样的家长压迫的受害者;她也同样玩世不恭,因为她像仆人看主人那样,从下往上看男人。但很清楚,这些特征的任何一种都不表明堕落的原始意愿或本质,它们反映了一种处境。“凡是有强制性制度的地方,就有虚情假意,”傅立叶说,“禁令和走私在爱情上和在商品中都是密不可分的。”男人很清楚女人的缺陷表现了她的状况,他们处心积虑地要维持性别的等级,在他们的伴侣身上鼓励让他们蔑视她的同样特征。也许,丈夫、情人对于与之生活的那个特殊女人的毛病感到愤怒,但他们宣扬一般女性的魅力时,却认为女人与她们的缺点密不可分。如果女人不是忘恩负义的、轻浮的、怯懦的、怠惰的,她就丧失她的诱惑力。在《玩偶之家》中,海尔茂解释,当男人原谅弱小女人的幼稚错误时,感到自己是多么正确、强大、善解人意和宽容。因此,伯恩斯坦笔下的丈夫—与作者串通一气—对偷东西的、恶毒的、通奸的妻子十分温情,他们宽容地对待她,有分寸地表现男性的智慧。美国的种族主义者,法国的殖民地移民,也希望黑人小偷小摸,懒惰,爱撒谎,他由此证明自己缺乏尊严;他让压迫者变得有理;如果他执著地表现得正派、光明磊落,人们就把他看做一个坏脾气的人。由于她不想与自己的缺点作斗争,相反,把它变成一种装饰,因而缺点变得更显著了。
解放只能是集体的解放,它首先要求完成女性状况的经济演变。但过去有过,现在仍然有大量女人企图单独实现她们个体的拯救。她们企图在自己的内在性中证明自身生存的必然性,也就是在内在性中实现超越性。我们在自恋的女人、恋爱的女人和虔信的女人身上看到的,正是受禁闭的女人为了把她的牢狱变成荣耀的天堂,把奴役变成崇高自由做出的最后努力—有时是可笑的,常常是动人的努力。
女人并不正面认为,真理<b>不同于</b>男人所认为的那样,她宁可接受真理不<b>存在</b>。不仅是生活使她怀疑同一性原则,也不仅是她周围的魔法现象破坏了因果概念,她正是在男性世界的中心,在从属于这个世界的自己身上,把握了一切原则、一切价值和一切生存的模糊性。她知道,男性道德在涉及她的方面是一个大骗局。男人夸大其辞地要她接受他的品德和荣誉的法规,但却小心谨慎地怂恿她不服从,他甚至期待这种不服从;没有这种不服从,他借以藏身的整个漂亮牌坊就会倾覆。
<a id="jz_1_952" href="#jzyy_1_952">(1)</a>Franz Mesmer(1734—1815),德国医生,提出“动物磁气说”,为运用催眠术治疗精神疾病的先驱。
可以理解,从这个角度看,女人是拒绝男性逻辑的。男性逻辑不仅不切合她的体验,而且她也知道,在男人手中,道理变成一种暴力的狡黠形式;他们不容置辩的断定,目的在于欺骗她。男人想把她封闭在两难境地中:要么同意,要么不同意。从所接受原则的整个体系来看,她应当同意,因为拒绝同意,就是拒绝整个体系,她不能让自己引起这样的哗然,她没有办法重建另一个社会。然而,她不能接受它。她处在反抗和受奴役中间,违心地忍受男性权威。在每一个场合下,都必须通过暴力让她承担半推半就地服从的后果。男人追求一个既自由又是奴隶的妻子的幻想,他希望她向他让步时,也向定理般的事实让步;但她知道,他自己选择了他有力的推理抓住的公设;只要她回避对这些公设提出质疑,他会很容易让她闭嘴;然而,他无法说服她,因为她猜出了他的专横。因此,他会愤怒地指责她固执,缺乏逻辑,而她拒绝赌博,因为她知道在骰子上作假了。
<a id="jz_1_953" href="#jzyy_1_953">(2)</a>参阅让-保罗·萨特《脏手》:“贺德雷:你明白,她们是固执的,她们接受现成的思想,因此她们相信这些思想,就像相信天主。是我们在制造思想,我们了解思想是怎样编造出来的,我们从来没有完全确信有理。”—原注
女人不能控制男人世界,因为她们的经验没有教会她们运用逻辑和技术,反过来,男性工具的威力在女性领域的边界也消失了。有一整个人类经验的领域是被男性有意忽略的,因为男性无法去<b>思索</b>它,这经验,女人是<b>经历</b>的。工程师提出自己的设计图时是那样准确,他在家里行动时像造物主,他只要说一句话,他的饭餐便准备好了,他的衬衣浆好了,他的孩子们安安静静的;生育像摩西的棍棒一挥那样快;他对这些奇迹不感到惊讶。奇迹的概念不同于魔法的概念,它在一个合理确定的世界上设立的是无原因事件的彻底无连续性,一切思想都要碰得粉碎;而魔法现象是由秘密力量统一起来的,顺从的意识可以顺应—并不理解—这些力量的持续生成。婴儿对像造物主一样的父亲来说是奇迹,对经历了婴儿在她肚子里成长的母亲来说是魔法。男人的体验是知性的,但充满空白;女人的体验是在自己的范围内的,晦暗而充实。这种不透明使她显得沉重,在同她的关系中,她觉得男性轻巧,他有独裁者、将军、法官、官僚、法典和抽象原则的轻巧。家庭主妇耸耸肩,喃喃地说:“男人,他们想不到!”无疑,她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她们也说:“男人,他们不知道,他们不了解生命。”她们以轻浮而令人讨厌的雄蜂的象征去对抗螳螂的比喻。
<a id="jz_1_954" href="#jzyy_1_954">(3)</a>Georges Ernest Boulanger(1837—1891),法国将军,曾任陆军部长。
她虽然大致承认男人的优越地位,接受他们的权威,崇拜他们的偶像,一般说来,她还是一步一步地否定他们的统治;人们常常责备她的“矛盾精神”由此而来;她由于没有自主的领域,不能以真理和积极价值去对抗男性所确定的真理和价值,她只能否定它们。她的否定根据尊重和怨恨在她身上占多大比例而多少有点偏执。但事实是,她了解男性体系的一切缺陷,迫不及待加以揭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