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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母亲正濒临死亡。我彻头彻尾地知道有关她的一切,她已经融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不仅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她,连我降生之前的那个她,也一并与我合二为一了。
其实,我俩也没什么新的话题可聊。母亲是那么透明、那么坦率,而我又是那样喜欢刨根问底,以至于我们早已聊过了所有话题。我知道,她对我的爱大过了世间万物,大过了世间万物之外的万物;我知道,她在童年时喜爱的三匹马分别叫作“伙计”“老兄”和“酒神”;我知道,她在17岁的时候把第一次献给了一个叫迈克的男孩;我知道,18岁时她遇到了我的生父,也了解了他俩头几次约会时的情景;我知道,当她把未婚先孕的消息告诉外祖父时,外祖父惊得把勺子掉在了地上;我知道,她讨厌向神父忏悔,也讨厌自己所做的不得不忏悔的事情,比如对她的祖母出言不逊、破口大骂,又比如抱怨她的妹妹在旁边玩耍而自己却得摆餐桌,再比如穿着裙子出门去上学,然后再偷偷换上塞在包里的牛仔裤。小的时候,我不厌其烦地问啊问啊,让她一遍又一遍地给我重复故事中的那些情景,还盘问她谁说了什么、是怎么说的、她当时是何感想、当事人站在什么地方、事发时是什么时间……母亲时而不甚情愿、时而津津有味地向我描述着,一边笑着一边问我到底为什么如此好奇,然而我就是想要刨根问底,自己也说不出个缘由来。
这种在明尼阿波利斯和家之间来来回回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个月多一点儿。母亲的生命只剩下一年的消息犹如噩梦一般,我们一起到梅奥医院的日子是2月12日,而3月3日那天,母亲便因浑身剧痛难忍而不得不赶赴70英里外德卢斯的一家医院入院。穿衣服准备去医院的时候,母亲突然发现她已经不能自己穿袜子了。她把我叫到她的屋里,让我帮她一把。她坐在床上,我在她身前双膝跪下。我从未帮任何人穿过袜子,没想到竟会这般困难。那双袜子无论如何也不肯服服帖帖地裹住她的双脚,老是歪斜到一边去。我不禁对母亲愠怒起来,仿佛是她故意把脚摆成了一个让我没法帮她穿上袜子的角度。她紧闭着双眼,上半身向后靠着,双手在床上撑着身体,我听到了她深缓的呼吸。
我把家里的地板擦得锃亮,还把橱柜里的东西全部清了出来,在柜里垫上崭新的纸张。母亲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呻吟,要么就是在数药片、吞药片。她的身体状况稍有起色时,她就会坐在椅子上和我聊聊天。
“真该死,”我脱口而出,“谁来帮帮我!”
我为母亲准备饭菜,她虽然很努力地试着下咽,但却几乎吃不进什么东西。如果她感觉肚子饿了,便会像个犯人似的坐在那里,直愣愣地盯着盘里的食物说:“看上去很好吃嘛,我可能缓一缓就能吃下去了。”
母亲俯视着我,一时间沉默下来。
母亲生病后,我把自己的生活完全抛在了一边。我告诉保罗,不要寄望于我,我是去是留,全看母亲的需要而定。我想要辍学,但是母亲不应允,她恳求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一定要拿到学位。她自己暂停了学业,说这只是暂时的“休整”。其实,她只需要再修几门课就能够毕业了,她说她一定会毕业的,还说即便是死也要拿到文学学士学位。说完,我们俩哑然失笑,然后又四目相视,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她在病床上坚持完成了作业,我通过她的口述,帮她把作业录入电脑中。她坚信,不久之后,自己就能有精力完成剩下的两门课了。我虽然没有离开大学,但在征得了教授们的批准后,每周只在学校里待两天。这两天时间一结束,我就会赶回家里,陪在母亲的身旁。得知母亲的病后,利夫和卡伦几乎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不同于他们,我不愿离开她哪怕一分一秒。况且,母亲需要我。艾迪虽然尽己所能地抽空陪在母亲的身边,但他不得不去工作,毕竟要有人来支付这一切。
终于,她凝视着我,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摩着我的头顶,只说了一个词:“亲爱的。”这句话贯穿了我整个童年,语气总是那样特别,那样清晰可辨。而此时此刻,在说出“亲爱的”这个词时,母亲所用的并不是我想听到的语气,而我却无力改变。这语气意味着,母亲对苦痛已然全盘接受了。她这无尽的乐观和好脾气,真是让我心如刀绞。
母亲被查出患有癌症时,我俩都在读大学四年级。我们在圣托马斯读了一年以后,双双转入了明尼苏达大学,她在德卢斯分校上学,我则转到了明尼阿波利斯分校。说来也巧,我俩选的竟是相同的专业。母亲主修的是女性研究和历史两个专业,我的则是女性研究和文学。到了晚上,我俩常常要煲上一个小时的电话粥。那时我已经结了婚,嫁给了一个叫保罗的男人。我们就在我家那片土地的树林里举行的婚礼。婚礼上,我身穿一袭带蕾丝的纯白缎子婚纱,这婚纱,是母亲亲手缝制的。
“我们走吧。”我终于笨拙地把袜子套到了她的脚上,然后帮她穿上鞋子。
在学校里碰到母亲时,有时我会给她一个热情的拥抱,有时我则与她擦肩而过,仿佛她只是一团空气。
她动作迟缓而僵硬地穿上大衣,扶着墙壁穿过屋子,她的两只爱犬紧随着主人,用鼻子顶她的手、蹭她的腿。我看到她轻轻地拍了拍它们的脑袋,那时,我心里的祷告早已没了踪影。“见鬼去吧”这句话早已被我咂得索然无味了。
然而没想到,她却在大学里获得了全A的好成绩。
“再见了,亲爱的。”母亲对两只狗说。“再见了,家。”她一边说,一边跟着我走出了家门。
“这一切可能都是枉费心机。”我们的计划一出炉,她就告诉我,“因为我十有八九会因为挂科被劝退吧。”为了做好准备,她在我高三的最后几个月里一直跟我如影随形,乖乖地完成跟我的作业一样的所有作业,努力磨炼自己的学习技巧。她把我的练习题悉数抄写下来,跟我写一样的论文,通读我读过的每一本书。我依照老师的打分标准给她的作业评分,但在我的眼中,作为一个学生而言,她真的不怎么灵光。
当时我丝毫没想过母亲会这样溘然长逝。在她撒手人寰的那一刻之前,这个想法从未在我的脑海中浮现过。她是坚如磐石、不可战胜的,她是我生命中的守护神,即便垂垂老矣,也依然能在园间耕作。这样的场景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中,就如我一次次地缠着让她细细描述的童年回忆一样。我将这幅画面保留在心中,就像这是属于我自己的回忆。在我的脑海里,母亲老去后优美的身形,就像我曾经寄给她的一张黑白照片上的画家乔治娅·奥·吉弗一般高雅。我们从梅奥医院回来后的几周,我将这幅画面藏在心间,不愿抹去。而在这之后,当她住进德卢斯那家医院后,我渐渐淡忘了那幅画面,脑海中浮现的是更为现实、更加朴素的母亲的形象。我在脑中勾勒着一幕一幕的场景:5月和8月母亲的姿态,10月母亲的身影。日子一天天流逝,我脑海中的母亲也随之一层层剥落。
长大后,我离开家到位于双城的圣托马斯大学念书,而母亲并未离我左右。我的录取通知书上说,学生家长可以在学校里免费上课。母亲虽然留恋她在现代喧嚣中的清静僻壤,但她一直渴望拥有一个学位。我们两人一起拿她的“执迷不悟”开涮,然后又一起权衡这其中的利弊。我们讨论的时候母亲说,她已年过40,上大学未免有些高龄之嫌。事实的确如此,我无从反驳。况且,到圣托马斯大学开车需要三个小时。我和母亲思忖再三,终于做出了决定:她决定去圣托马斯大学读书,但我要求我们俩各自过各自的生活。我住在学校宿舍,她开车来上学,下课之后回家住。如果我们俩在校园里相遇,我只要不和她打招呼,她也得装作不认识我。
入院的第一天,护士问母亲是否需要注射吗啡,母亲拒绝了:“吗啡是给快死的人打的,打吗啡就意味着没有生的希望了。”
万圣节那天晚上,我们搬进了自己动手用树木和木头边角料搭成的房子里。房子没水没电,没有电话,没有室内厕所,各个房间也没有门。在我的整个青少年时期,艾迪和母亲一直在为这幢房子添砖加瓦,使它更完善。母亲种了一畦菜园,秋季来临时,她把园内的蔬菜装罐腌制,然后冷冻起来。她不但会割枫树的汁液来制作枫树糖浆,还会烤面包、缠羊毛,另外还能用蒲公英和西蓝花的叶子自制织布染料。
但她仅仅坚持了一天。她睡去,醒来,谈天,说笑,也会因为剧痛而呜咽啜泣。白天我陪在她的左右,晚上则由艾迪来看护她,利夫和卡伦却迟迟不肯露面,两人的借口让我听来既牵强又拙劣。但他们的缺席并未影响到母亲,她一心只想将身上的剧痛根除掉,而在一针针吗啡药劲过后,却发现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而那可恶的枕头仿佛也在与我们作对,没有谁能把它们垫到合适的高度。一天中午,一位我从未谋面的医生走进病房,告诉我,母亲已经快不行了。
几年之后,当我的生活被悲伤搞成一团乱麻时,我又忆起了当时在胸中发芽的东西。是它让我相信,这次跨越太平洋屋脊步道的徒步旅行,会让我寻回原本的自己。
“但是这才过了一个月呀!”我愤怒地说,“另一位医生告诉我们她还能活一年呢。”
我和卡伦睡在跃层的床上,床与天花板之间的距离很小,我俩几乎无法直着背坐起身来。利夫睡在不远处一张小一些的床上。母亲的床就在地板上,艾迪在周末回来时会和她睡在一张床上。每天晚上,我们都是在闲谈中入睡的,就像举办睡衣派对似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和我与卡伦的床大小一样的天窗正对着我俩,天窗上透明的玻璃离我俩的脸只有几英尺远。每个夜里,黢黑而迷人的夜空和闪亮耀眼的繁星都是伴我入眠的好伙伴。有时,它们那肃静的美丽近在咫尺,让我不禁深深地体会到,母亲的话是对的,将来的某天我们一定会感谢她的。实际上,我当时就已满怀感激,胸中似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芽,如此强烈,如此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