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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哭,只是呼吸,使劲儿地,故意地。然后,忘记了呼吸。我3岁的时候曾经昏厥过一次,当时我不想从浴缸里出来,所以在水里憋着气耍性子。那时我太小不记事。“你当时怎么办的?你当时怎么办的?”童年时我总爱缠着母亲,让她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讲这个故事。这股刨根问底的劲儿,让我乐在其中。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当时她伸出双手,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脸变成了铁青色,直到我的脑袋栽进她的手中,然后呼了一口气,就这么活过来了。

我对母亲说:“我明天早上就回来。”而后我看了看半躺在塑胶沙发上的艾迪,对他说,“我会把利夫带回来的。”

然而医生只是忧郁地摇了摇头,然后便继续进行下面的步骤,他毕竟是有工作在身的。他告诉我们,医院可以通过放射疗法来减轻母亲后背的疼痛,通过这种方式,沿着她整条脊椎生长的肿瘤也许会有变小的可能。

母亲听到利夫的名字,睁开了双眼。那湛蓝而闪光的双眼,与从前别无二致。经历了如此的病痛折磨,那双眼睛却始终没有改变。

“但她不吸烟啊!”我反驳道,仿佛这能让医生推翻他的诊断结果,仿佛癌症是按常理出牌的好好先生,可以与之讨价还价一样,“她只在年轻的时候沾过烟,况且她已经成功戒烟好多年了。”

我不平地诘问道:“你怎么能不生他的气呢?”这个问题,我可能已经问了十遍了吧。

我们被领到一间做检查的病房里,按护士的指示,母亲脱去上衣,穿上一件棉制的罩衫,罩衫上的带子在她的身侧松散地垂下。然后,母亲爬上了一张带软垫的台子,垫子上铺着白纸。她每动一下,身下的白纸就会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整间屋子都在炼狱之火中熊熊燃烧。我的目光落到了她裸露的背部,她腰间那微微凹进去的曲线依然散发着生命活力。她不会就这么离开的,她的背部就是最强有力的证明。我正盯着母亲的背发愣,我们的“正牌医生”走进了房门。他告诉我们,母亲若是能够再活一年,就是天大的奇迹了。他解释说,母亲的病已无药可救,医院已经回天乏术,决定放弃对她的治疗。之后他安慰我们说,肺癌拖到这么晚才诊断出来的例子,并不算少数。

“强扭的瓜不甜啊。”以前母亲老是这么回答我,或者,“谢莉尔,他才18岁啊。”但这次,母亲只是凝视着我,说了一句:“亲爱的。”当我被她的袜子搞得火冒三丈时,当她眼见我竭力改变现状却徒劳无功时,她说的都是这个词。她用这唯一的词语,试图给我安慰,让我逼着自己接受眼前的现实。

可是事实并非如我所想。

我对母亲说:“我明天会和他一起回来。我们会一起回来陪你的,好吗?我们都不会离开你的。”我将手伸过她四周垂下的一根根导管,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肩膀。“我爱你。”我一边说,一边俯身下去亲吻她的面颊,但她却避开了我,因为她身上的剧痛让她连一个吻也无力承受了。

当时我22岁,母亲怀我的时候也是22岁。她22岁有了我,我22岁时她却要离开我……不知为何,这个句子就在我的脑海中萦绕,一时间盖过了那句“见鬼去吧”的祷告。我差点痛苦地怒吼出来。余生母亲就要离我而去了,这种对未知的已知让我快要不能呼吸。我竭尽全力将这个残酷的事实挤出脑海。在那一刻,在那个电梯里,我不能让自己那么想,并且尽力继续呼吸。我安慰自己说,如果医生带来的是坏消息,他肯定会把我们领到一间办公室,里面会放着一张锃亮的木制办公桌,医生会在那里通知我们。

“……爱……”她太过虚弱,已无力说出“你”和“我”,只是低声说了一个“爱”字。我走出病房时,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样就好啦。”她对我说。

我乘电梯下楼,来到寒冷的街上,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我路过一家酒吧,透过平板玻璃窗,看到酒吧里座无虚席,每个人都戴着亮闪闪的绿色纸帽子,身穿绿色衬衣和绿色背带裤,喝着绿色的啤酒。一个男人与我目光相会,他醉醺醺地指点着我,隔着窗户大笑起来。

我跟在后面,不让自己胡思乱想。终于,我们乘上了电梯,准备去见宣判命运的医生。我们总是叫他“正牌医生”,一个已经把母亲所有的检查结果汇总,告诉我们什么才是真相的人。电梯徐徐上升,母亲伸出手来,一边帮我把裤子整理好,一边用手指摩挲着裤子的棉质布料。

我开车回家,喂了马和母鸡,然后拿起了电话。两只狗感激地舔着我的手,家里的猫也拱着趴在我的大腿上。我给每一个有可能知道弟弟下落的人打了电话。有人告诉我,他酗酒很严重;有人告诉我,没错,他的确和一个来自圣克劳德的叫作苏的女孩在一起。午夜时分,电话铃声响起,是弟弟,我告诉他,这是他和母亲的最后一面了。

“就坐一下。”母亲说着,几乎瘫软在了轮椅上。她与我四目相视了一瞬,然后就被艾迪推往电梯间。

半小时过后,弟弟走进门来。我真想冲着他大吼,真想用我的满心恼怒和责难把他震得浑身战栗。但当我看到他时,我所能做的只是抱着他号啕大哭。那一夜,他看上去是那样苍老,又是那样稚嫩。我生平第一次发现,弟弟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但我也能感到,骨子里的他还只是个孩子。我的小男孩,一直以来被我如母亲般呵护的那个男孩,在母亲因工作不能在家的时候,是我别无选择地担负起了妈妈一半的责任,照顾他、呵护他。卡伦和我虽然相差三岁,但我们的成长环境让我俩和双胞胎姐妹无异。在利夫的成长过程中,我俩付出了同等的心血。

“她才不需要那东西呢。”我说。

“我受不了,”他泪流满面,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我不能没有妈妈,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要不要坐轮椅?”我们在一个铺有地毯的长廊见到一排轮椅时,艾迪问她。

“我们只能去面对。”虽然我自己也不知所措,但我还是这样回答弟弟。我们仰卧在他的双人床上,一边哭一边聊到了凌晨时分。我俩就这么依偎着,慢慢地进入睡梦之中。

可是,身在梅奥医院里的母亲,只要站着超过三分钟就会疲乏得支撑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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