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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起事件发生在去年三月,当时有人尝试在地下埋藏一些东西,但却被挫败了。警方当时认为私酒贩子在挖掘一个储存私酿的地窖。莱利警官认为第三起事件可能属于类似的情况。第二警局将尽全力抓捕这伙再三犯下暴行的恶徒。
此外,他的行为举止里似乎也潜藏着某些隐秘而又不屑的傲慢与自大,仿佛他曾与某些更加古怪也更加强大的存在打过交道,并且发现所有的凡人都非常乏味无趣。1738年,当风趣智慧而又赫赫有名的查克理博士从波士顿调来担任国王教堂教区牧师的时候,他曾刻意地拜访了这位他在不久之后将会经常听人提起的怪人;但查克理博士只在柯温家中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便起身告辞了——因为他从主人的谈话中察觉到了某种险恶不祥的暗流。查尔斯·瓦德与自己的父亲在一个冬天的傍晚讨论起柯温的种种事迹时曾告诉父亲——他非常想知道这个神秘的老人到底对那个精力充沛的神职人员说了些什么,但所有留下日记的人都一致声称查克理博士根本不愿意复述他听到的任何内容。这位好牧师被吓坏了;虽然他以举止欢快得体闻名,但他回忆起约瑟夫·柯温的时候却从未表现过丝毫的高兴与文雅。
星期四,威利特医生休息了一整天,仿佛是为了从某些已经过去的事情里恢复过来,又像是在为某些即将到来的事情鼓起勇气。入夜的时候,他写了一封信给瓦德先生。这封信在第二天早晨送到了瓦德先生的手上。有些眩晕的父亲在看过这封信后陷入了长长的沉思。自星期一听取了令人困惑的报告,经历险恶不祥的“净化”后,饱受惊骇的瓦德先生一直没管工作上的事。但在看过医生寄来的信后,他仿佛找到了某些能够让自己镇定平静下来的东西——可在其他人看来,这封信似乎预示着绝望,而且似乎还道出了全新的谜团。
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柯温的家也是众人讨论的焦点;身为一个逐步融入镇教会与商人圈子的外来者,他自然认识了不少上流人士,而与这些上流人士做伴和交谈时也显得如鱼得水。他有着很高贵的出生,因为在新英格兰地区,柯温家族——或者说塞勒姆的柯温家族——是不需要人引荐的。人们纷纷认为约瑟夫·柯温在年轻的时候经常旅行,去过很多地方,而且他曾在英格兰生活过一段时期,还曾至少两次坐船去过东方;当正式发言的时候,他的说话方式像是一个博学而又有教养的英国人。但出于某些原因,柯温并不热衷于社交。虽然他从未有意地冷落过任何一个访客,但是柯温始终都在自己面前竖着一道含蓄克制的高墙,以至于很少有人能想到可以和他说些什么话题却又不会显得自己空洞无聊。
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市巴恩斯街10号1928年4月12日
而那些游荡在格雷德大桥附近的闲人中也流传着许多有关柯温的流言蜚语,而其中的很多传闻都与镇子里那座属于柯温名下、修建在奥尔尼庭院中的房屋有关;相比之下,与那座在1761年——这个男人几乎有一百岁年纪时——修建起来的新房子有关的传闻要少一些,大多数传闻都是在谈论那座有着低矮复折式屋顶、无窗阁楼以及木瓦墙面的老房子。在拆毁那座老房子的时候,柯温极端警惕地烧掉了所有从老房子里拆下来的木材。的确,这儿没有那么神秘;可是,人们却常看见房子在入夜后还会亮上好几个小时,房子里仅有的两个男仆全是皮肤黝黑、举止鬼祟的外国人,而那个年老得不可思议的法国女管家常会口齿含混却又让人毛骨悚然地喃喃自语,另外人们常看见大量的食物被送进了那座里面只居住着四个人的老房子,还经常在极为不合适谈话的时段里听见房子里传出一些模糊不清的交谈声——所有这些,再加上那些与波塔克西特农场有关的流言蜚语,给这座房子带来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名声。
亲爱的西奥多:
此外,许多同时期的日记与私人书信也揭示了大量其他的理由——可以用来用来解释为何人们会对约瑟夫·柯温感到惊讶、恐惧,并且最后像是瘟疫一般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他对墓园有着极端强烈的喜好,这种热爱甚至已经达到了臭名昭著的程度——人们曾在各种时间、各种环境下瞥见他出现在墓园里;可是却没人看见他做出过任何可以被称为阴森恐怖的事情。此外,柯温在波塔克西特路上有一座农场,他通常会在那儿度过夏天;不过人们也常频繁地在白天或是夜晚中的各个古怪的时间段里看见他驾着车赶向那里。除了一对面色阴沉的纳拉干西特族印第安人夫妇外,人们从未在农场里见过其他的工人——这对夫妇兼任了仆从、农夫与看门人的所有职务;那位丈夫是个哑巴,身上还有着奇怪的伤痕,而妻子的模样也特别让人厌恶——可能是因为混有黑人血统的缘故。柯温在这座房子旁的单坡棚里设立了一间实验室,并且在那里面从事大部分的化学实验工作。有时候,他会雇佣一些搬运工和赶车人将许多瓶罐、麻袋与箱子运送到单坡棚里的小红门前,而这些好奇的工人们常常会谈论起他们在那个摆放着低矮架子的房间里所看到的奇妙烧瓶、坩埚、蒸馏锅与火炉;而且他们还会压低声音做出预言,声称这个沉默寡言的“化学师”——他们实际指的是炼金术士——用不了多久就能发现哲人石了。而那些最靠近农场的邻居——距离农场四分之一英里远的芬纳家族——却有着一些更加古怪的故事。他们说,夜晚的时候,柯温的农场里会持续不断地传出某些声音。根据他们的描述,那是一些叫喊声,以及持久不息的嚎叫声;此外,他们也不喜欢看见那一大群属于柯温的家畜拥挤着出现在牧场里,因为对于一位孤单的老人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仆从来说,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的家畜来供肉、挤奶和修剪羊毛。但是,柯温仍然会从金斯敦的农夫那里购入新的牲畜,所以家畜的组成似乎也在随着时间不断变化。再者,农场里还有一座用石头修建起来的巨大附属建筑——这座建筑上只留着一些又高又狭长的裂缝当作窗户——看起来格外地让人憎恶。
我明天将要做一件事情。而在做这件事情前,我觉得有些话必须先与您说清楚。我所做的事情将为我们这一段恐怖经历画上句号(因为我觉得不会再有人挖到我们所知道的那个可怕地窖了);但是,如果我不特意告诉您这件事情是千真万确的话,恐怕您不会为此感到丝毫宽慰。
约瑟夫·柯温的第一点古怪之处在于他的年龄——自他抵达普罗维登斯之后,柯温似乎一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衰老迹象。他投身进了船运事业,买下了靠近迈尔—恩德湾的码头,并且于1713年协助了格雷德大桥的重建工程,还在1723年与其他一些教徒共同建立了山上那座公理会教堂;但在这些年里,他却一直保持着自己那副平凡无奇的模样,而且看起来始终像是个三十、或者三十五岁出头的中青年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奇怪的特质开始引起了广泛的注意;但柯温总是解释说他继承了勤劳祖先的传统,始终过着一种非常简单朴素的生活,所以并没有因为生活而疲倦衰老。但是镇上的人们一直都不太明白这种“简单朴素的生活”是如何与这个神秘商人的种种费解举动,以及他房间里彻夜不灭的奇异灯光相互协调统一的;因此他们更倾向于提出另一些理由来解释他的长寿与青春常驻。大多数人都相信,柯温一直在混合、煮沸某些化学药剂,而这些药剂与他的秘密有着莫大的关系。有些流言传说他用自己的商船从伦敦和印度群岛带回来了许多奇异的东西,还有些传闻则声称他从纽波特、波士顿以及纽约购进了大量古怪的材料;而当来自里霍博斯的杰贝兹·鲍文医生在格雷德大桥对岸挂上“独角兽与研钵”的招牌,开了一家药店之后,便始终有传闻称那个沉默寡言的独居者在不停地向他买入与订购药物、酸以及金属。于是,人们纷纷猜测柯温私底下肯定有着极为出色的医术,因此各式各样的病患纷纷赶来向他寻求帮助;虽然他似乎不置可否地认可了这种观念,并且总是用一些颜色古怪的药剂打发那些求医者,可是,根据大家的观察,他向其他人提供的帮助极少有灵验的时候。终于,当人们意识到这个异乡人在普罗维登斯过了五十多年,可他面孔与体格看起来却只发生了不超过五年的变化时,谣言开始变得更加阴暗邪恶了;此外,超过半数的人开始想要将那些他经常出现的地方隔离孤立起来。
你我的交情可以追溯到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因此,当我暗示你某些问题最好还是留在一边、不去探索时,我想你不会不信任我的判断。你最好不要再去思考与查尔斯有关的任何事情,务必不要告诉他母亲任何超出她猜测之外的事情。明天我拜访你的时候,查尔斯会从医院里逃走。这就是所有人需要记住的事情。他已经疯了,而且已经逃走了。当你不再用他的名字打印信件给他母亲时,你可以逐渐地将发疯后的这部分事情和缓地说给她听。我建议你去大西洋城和她会面,权当给自己放个假。在这件令人震惊的事情过去后,你会需要一段时间休息,而我也会休息一段时间。我会去南方过上一段时间,好让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打起精神。
根据瓦德探听和发掘到的那些杂乱无章的传说,约瑟夫·柯温是一个神秘而又极为令人惊讶、甚至还隐约有些让人害怕的家伙。由于他一直保持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而且还在从事着某些非常古怪的化学或炼金术实验,所以在巫术大恐慌刚开始的那会儿,他由于害怕被人告发,便从塞勒姆逃到了普罗维登斯——因为这片土地一直是怪人、自由民以及其他不同意见者所通用的庇护所。他当时大约三十岁,是个看起来面无血色的男人。来到普罗维登斯后,他很快便获得了认可,并且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留在了普罗维登斯;后来,柯温在格雷戈里·德克斯特家的正北面、靠近奥尔尼街街尾的地方购置了一处地产。他将房子修建在了镇大街西面的斯丹普斯山上,那个地方后来变成了现在的奥尔尼庭院;1761年的时候,他又在原址上扩建了一座更大一些的房子——直到现在,那座房子还耸立在小山上。
因此,当我拜访你的时候,不要再问任何问题。有些事情可能会出错,但如果出现了差错,我会告诉你的。不过,我不觉得它会出错。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查尔斯会非常非常安全。他现在已经很安全了,比你想象得更安全。你也不需要再去担心艾伦,不要去思索他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他的存在和约瑟夫·柯温的肖像画一样,也是过去了的事情。当我拉响你家门铃的时候,你或许会肯定地相信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你或你的家人将永远不再为小体字便条上的内容感到困惑了。
Ⅰ
你必须坚强起来、不再悲伤,让你的妻子也一同坚强起来。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对你来说,查尔斯的逃跑并不意味着他将会恢复正常。他染上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疾病——看到他的生理及心理上的转变,你肯定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此外,不要奢望能再见到他。记住,他绝不是一个魔鬼,甚至都不曾是一个真正发疯的病人;他只是一个热切、勤奋而又好奇的孩子;对于历史与秘密的热爱最终害了他——记住这些,这是唯一值得你宽慰的事情了。他碰巧发现了一些凡人不应该知道的东西,触碰到了任何人都不应该去触碰的历史;一些东西从那段历史里扑了出来,吞噬了他。
祖先与恐怖
说到接下来的事情,我请求你必须无条件地相信我。事实上,查尔斯的命运早已注定。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比方说,大约一年后想出合适的说法解释这个结果;因为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你可以在你位于北墓地的家族墓场里给他立一块墓碑——就在你父亲坟墓西面十英尺的地方,面向着同样的方向——那块墓碑可以象征着你儿子真正安息的地方。你不需要担心它下面埋葬着任何怪物或调包者。那个坟墓里埋葬的骨灰将来自于你那尚未转变前的骨肉——真正的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婴儿——那个臀部有橄榄色胎记,胸口与前额上不曾打上邪恶女巫印记的查尔斯。查尔斯从未做过任何真正的恶事,却因为他的“拘谨挑剔”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在发现这条记录之前,瓦德对于这位老约瑟夫·柯温的浪漫想象全都是些无所事事的空想,而且他对这种状态也非常满意,并不多做关心;但是在发现自己与这位显然被“掩盖”的人物有亲属关系后,他开始尽可能系统地搜寻任何自己能找到的、与这位祖先有关的信息。通过这种兴奋刺激的追寻,他最终获得了超乎自己想象的成功;他在普罗维登斯当地那些满是蜘蛛网的阁楼里找到了许多古老的信件、日记以及一捆捆未出版的回忆录,此外,他还在其他一些地方找到了一些富有启发意义的片段——那些作者可能觉得这些信息不值得他们花时间去掩盖销毁。其中有一则重要的启示是他在纽约发现的,因为弗朗西斯酒馆里的博物馆中依旧保存着一些殖民地时期的罗得岛州书信。但是,最重要的还是那些他于1919年8月在奥尔尼庭院里那座行将倾塌的房子中的墙体嵌板后发现的东西,根据威利特医生的观点,这也一定是导致了瓦德眼下情况的祸根。毫无疑问,它打开了那些阴暗的景象,而这些景象的终点远在比地狱更深的黑暗中。
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内容。查尔斯将会逃走,一年之后,你便可以为他立上墓碑。明天不要问我问题。请记住,你家族的荣耀就如同过去一样,从未被玷污过。
查尔斯·瓦德立刻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他过去一直都不知道的曾曾曾祖父。由于他之前曾听过、读过一些与此人有关的含糊报道和零散暗示,所以这个发现令他加倍地兴奋起来;除开那些在现代已经完全公开的材料外,这个人并没有留下多少公众可以追查寻获的记录,就好像是存在着某种阴谋,想要刻意地将此人从记忆里涂抹掉一般。而且,那些显露出来的线索全都非常奇怪,充满挑逗意味,让人不由得去好奇地猜想那些殖民地时期的记录者究竟急切地想要隐瞒和忘却些什么东西;同时也让人不由得怀疑他们是否有足够正当的理由来删除掉这些信息。
致以最深切的慰问,劝您保持坚毅、平静与顺从。
瓦德的曾曾祖父维尔康·坡特于1785年迎娶了某个名叫“安·蒂林哈斯特”的女人,据说她是“詹姆斯·蒂林哈斯特船长的后人——伊莉莎夫人——的女儿”,但是家族中却没有留下任何与他父亲有关的线索。可到了1918年,这个年轻的宗谱学家在查阅一卷手抄的原始市镇档案时发现了一条有趣的线索:案卷上有段叙述登记了一次通过法律程序变更姓名的申请,根据案卷的叙述,在1772年,一位伊莉莎·柯温夫人——约瑟夫·柯温的遗孀——带着自己七岁的女儿安,申请恢复使用她的娘家姓——“蒂林哈斯特”;这一申请的理由是“她丈夫死后的某些事情使得她的夫姓已经成为了一种公开的耻辱;这些事情证实了一些古老而普遍的谣言,虽然这位忠贞的妻子在一开始并没有相信这些谣言,但直到所有事情真相大白、再无任何疑问时不得不接受了现实”。发现这条记录纯属偶然,当时他在不经意间分开了两张粘在一起的书页,然后找到了这段叙述——那两张书页被非常小心地粘在了一起,并且有人还更改了页码,试图将它们当作完整的一页来处理。
我永远是你最诚挚的朋友马里努斯·B·威利特
威利特医生很确定,直到那个发生了第一次转变的不祥冬天之前,查尔斯·瓦德的考古热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病态的征兆。对那时的他来说,墓园——除开那种古色古香的气氛与重要的历史价值之外——并没有特别的吸引力;至于那些暴力、野蛮的本能更与他彻底绝缘。后来,他不知不觉地开始古怪地续写起了自己在一年前考察时寻获的宗谱成果;当时他在自己母亲的家族里发现了某个特别长寿的人——这个人叫做约瑟夫·柯温,他于1692年3月从塞勒姆来到了普罗维登斯,据说他的身边围绕着一系列极端奇怪而又令人不安的故事。
于是,1928年4月13日,星期五的早晨,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来到了科南尼科特岛上属于韦德医生的私人医院,并在房间里拜访了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虽然年轻人并没有要回避来访者的意思,但却摆出了一副愠怒的阴沉表情;他似乎不愿意说话,即便威利特明白地表达出了试图与之交流的意愿。威利特发现地窖的那段可怕经历显然在他们之间产生了新的难堪,因此在不自然地客套了几句后,两个人都表现出了明显的犹豫。接着,查尔斯发现医生那张面具般的脸孔后似乎隐藏着从未有过的可怕意图,于是两人之间又多了一分新的局促不安。病人显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意识到自上次到访之后事情出现了变化,因此这个一直关切挂念他的家庭医生如今变得冷酷起来,执著地想要向他复仇。
再大一些的时候,他有时候去会寻找那些鲜明生动的反差。他会花上一半的散步时间走进那些他家北面日渐崩塌的殖民地时代城区;在那儿,山坡会向下连接着斯丹普斯山上一处较矮的高地,犹太区与黑人区扎堆地聚集在这片地方,而在独立战争之前,开往波士顿的驿站马车也常常是从这里发车的。同时,他也会花上另一半的时间待在南部那些典雅优裕的街区,像是乔治街、毕纳瓦隆街、珀瓦街、威廉斯街之类的地方,那儿的古老山坡依然如故地保存着那些完好的住宅、些许带围墙的花园以及陡峭的绿茵小巷。无数芬芳的记忆依旧都留在这片地方,不愿离去。这些散步活动,加上散步时勤勉地研究与观察,显然解释了查尔斯·瓦德为何会具备如此之多的考古知识——甚至多到最终将整个现代世界挤出了他的脑海;此外,这些活动也构成了一片精神土壤,让那些——在1919年到1920年的那个决定命运的冬季里——落进这片土壤的种子长出了如此怪异与可怖的果实。
查尔斯的脸色变白了。接着,医生首先开口说话了。“我们发现了更多东西,”他说,“我必须开诚布公地警告你,这是你应得的惩罚。”
待他长得再大一些也更富冒险精神的时候,年轻的瓦德偶尔会冒险进入这一片由摇晃房屋、破旧横窗、倒塌台阶、扭曲栏杆、黝黑面孔与无名怪味杂糅成的混乱地带;迂回地沿着南中央大道走到南沃特街上,找出那些渡船与完好的汽轮依旧会停靠的码头,然后转向北面地势较低的地方,经过那座建于1816年、有着陡峭屋顶的大仓库与格雷德大桥前的宽阔广场——在那个地方,那座建于1773年的交易所依旧靠着自己古老的拱形结构坚实地耸立着。他会在广场停留片刻,欣赏这座古老小镇那令人眼花的美丽——看着它耸立在东面的悬崖上,用两座乔治亚时期的尖塔当作装饰,并且将新基督科学派教堂那巨大的穹顶当作王冠戴在头上,就像伦敦将圣保罗教堂的穹顶当作王冠一样。他最喜欢在接近傍晚的时候抵达这片地方,在这个时段,倾斜的阳光会为交易所以及山坡上那些古老的屋脊与钟楼涂上一层金色,并在码头周围洒下奇妙的魔法——过去,那些普罗维登斯的大商船曾在这些码头边下锚靠岸,但现在它们都陷入了长长的睡梦之中。在长长地凝视过后,他会像是个诗人般深深地爱上这幅美景,并怀着这种爱慕近乎眼花缭乱地站起来;然后,他会在暮色中爬上回家方向的山坡,经过古老的白色教堂,登上那些狭窄而陡峭的道路。而路边那些窗户上的小窗框,以及那些高高地安装在带有古怪锻铁栏杆的双层阶梯之上的楣窗,纷纷开始透出黄色的灯火光亮。
“继续挖,遇到了更多挨饿的可怜宠物了?”年轻人讥讽地回答道。显然他在最后关头仍然试图继续虚张声势。
西面,山坡几乎和上方一样陡峭,一直直降到过去那条“镇中大道”上。1636年的时候,这座城市的建立者们在小河的岸边铺下了这条古老的街道。不计其数的小巷从这里游走散开,通向四方。那些古老得无法想象的倾斜房屋蜷缩在一起,耸立在小巷的两侧;虽然深感着迷,但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穿过那些古老陈旧的巷子,因为他害怕它们会变成一场幻梦,或是变成一座通向某些未知恐怖的大门。不过,他发现了另一条不那么可怕的线路,因此他会继续沿着邦尼菲特街走下去,经过那些围绕在隐匿的圣约翰墓地外边的铁栅栏,接着绕过那座1761年修建的殖民地大楼的后院,然后再经过金球旅馆那座行将倾塌的大屋,来到华盛顿街中止的地方。在弥廷路——这条路在其他时期也被称作下吉尔巷和金街——他若望向东面,便会看见一级级台阶组成的拱形阶梯——街道不得不借助这种方法才能爬上陡峭的山坡;而他若望向西面,便会瞥见殖民地时期修建起的古老校舍正朝着街对面的莎士比亚头像微笑——在独立战争之前,后者曾印刷和发行过《普罗维登斯公报》与《国家日报》。继续向前就会来到那座修建于1775年、精致典雅的第一浸礼会教堂——那些无可匹敌的吉布斯式尖塔,以及那些翘立在教堂之上的乔治亚式屋檐与圆顶阁楼,无不彰显着它的奢华。从这里开始往南的临近街区要和善得多,并且最终发展繁荣出了一片精美绝伦的老式豪宅;但是那些古老的小巷依旧在悬崖之下向着西面延伸,从它们那满是山墙的古旧中透出阴森的气息,并渐渐浸入一片五彩缤纷、纷繁错杂的衰败之中。这一片邪恶而古老的水滨地带被逐渐朽坏的码头与眼睛浑浊的杂货商人围绕着,独自沉浸在各个国家传播来的恶习与污秽中,追忆着那段荣耀的东印度时代——那些幸存下来的小巷还沿用着过去的称呼,像是“口袋”“金条”“金子”“白银”“硬币”“多布隆”“君主”“荷兰盾”“美元”“十分币”和“美分”。
“不,”威利特缓缓地回答道,“这一次,我们不需要继续挖下去。我们让人去寻找艾伦博士,而他们在平房里找到了一副假胡子和墨镜。”
待他再长大一些的时候,瓦德便开始了他那众所周知的散步习惯;先是拖着他那不耐烦的保姆,然后渐渐独自开始了如梦幻一般的冥思。在那座几乎垂直耸立着的小山上,他一次次地冒险,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低;每一次都会触及这座古老城市中那些更加老旧、更加古雅的层面。他犹豫着小心谨慎地沿着竖直的吉奇斯街走向前去,经过街道侧旁的堤墙与那些早在殖民地时期修建起来的古老山墙,来到林荫遮蔽的邦尼菲特街的街角;在他的前方有一座木头古迹——它有着一对修建着爱奥尼式立柱的门廊,而在他的侧旁是一座陈旧、而且遗留着一点儿早期农场庭院影子的复折式屋顶,以及那座属于大法官德菲的房子——它还残存着些许乔治王朝时的庄严堂皇。从这里开始就是一片贫民窟了;但那些巨人般的榆树纷纷投下使人宽慰的阴影,覆盖在这片街区上,因此这个孩子过去常常会闲逛着向南经过那一排排修建于独立战争之前、竖着巨大的中央烟囱、留有老式正门的古旧住宅。那些修建在东面的住宅都坐落在高高的地基上,通过两段带栏杆的石头阶梯与街面连接起来。年幼的查尔斯还会用画笔描绘出过去,这条街道刚被修建起来时那些房屋所呈现出的模样,并且为图画里的三角墙画上红色的高跟鞋与假发——这些穿着样式的含义现在已变得显而易见。
“好极了,”焦虑不安的病人努力机智地回敬道,“我相信它们比你现在有的胡子和眼镜更和你相配。”
他也曾坐在摇篮里,被推着走在睡意蒙眬的康登街上。这条街道位于陡峭小山上较低的地方,而它东面的所有住宅全都修建在高高的山腰梯台上。平均来说,矗立在这儿的矮小木屋有着更加悠久的历史,因为这座逐渐扩张的城镇就是从这里慢慢爬上小山的。而这些坐在摇篮里的远足让他从一座古雅的殖民地时期村落那引人入胜的风光中吸收到了一些营养。保姆常常会停下来,坐在珀斯帕特梯台公园里的长凳上,与警察闲谈上几句;于是瓦德脑中那些孩提时代的最初记忆里便有了这样的景象: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他从竖着栏杆的巨大堤台上望出去,看见西面那一片由屋脊、穹顶、尖塔与远山组成的朦胧海洋,在那燃烧着如同天启般混杂了鲜红、金黄、淡紫,甚至还有一点奇异绿色的落日下,所有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蓝紫色的神秘氛围。州政府那巨大的大理石穹顶耸立在这一大片模糊的轮廓之中,而一片横断在燃烧天空之中、染着色彩的层云裂开了一条缝隙,为那座安置在州政府穹隆顶端的雕像戴上了光环。
“它们或许和你非常相配,”医生一面思索着一面平静地回答道,“事实上,它们的确曾和你非常相配。”
他总是在散步时踏访古迹展开冒险;通过这些冒险,他设法从这座迷人古城所残留下的无数遗迹中再现了一幅连贯的、反映了数世纪之前城市生活的生动画卷。他的家坐落在那座几乎垂直矗立在河流东面的小山顶端。那是一座乔治亚时期的雄伟豪宅;这座豪宅有着纷繁错杂的侧厅,而从这些侧厅的后窗望出去,瓦德能眩晕地俯视着下方那些丛生的尖塔、穹顶与屋脊,还有那些下城区里的摩天大楼以及绵延在远方乡野里的紫色群山。他就出生在这座豪宅里;还曾坐在摇篮里被保姆推着穿过豪宅的砖墙正面那可爱的古典门廊,经过那座已有两百年历史、早在小镇繁荣兴盛之前就矗立在这儿的白色小农舍,沿着树荫下奢华的街道向着庄严的学院一路走去。路的两旁,古老而四方的砖石宅邸与较小一点的木头房屋分别卧在属于自己的宽敞庭院与花园中,不受侵扰地做着美梦。
当威利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仿佛乌云遮住了太阳;但地面上却并没有任何的阴影。查尔斯冒险回答道:“这就是你为什么怒气冲冲地要找我算账?或许有人发现偶尔装成两个身份会非常有用处呢?”
在此,我们必须回顾查尔斯·瓦德的早期生活。如同古代历史一样,他也深切热爱怀念着那一段早已逝去的时光。1918年的秋天,瓦德在离家不远的莫斯布朗中学开始了第三学年的生活,并且对当时的军事训练活动展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校园里那座建于1819年、历史悠久的主教学楼一直牵动着他心中年轻的考古热情;而学院所坐落的那座宽阔公园也在呼吁着他锐利的双眼去寻找全新的风景。他几乎没有什么社交活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或者四处闲逛,或者完成课业与训练,或者前往市政厅、州政府、公共图书馆、普罗维登斯图书馆、历史学会、布朗大学的约翰·卡特·布朗图书馆与约翰·哈尔图书馆以及在班利菲特街上新开设的谢普利图书馆查阅考古资料与家族宗谱信息。在那个时候,我们或许能将他描述成这样一个人:瘦削、高挑、一头金发、有着一双求知好学的眼睛、略微有些驼背、穿衣不太讲究,总给人留下一种笨拙羞怯的无害印象,并不引人注意。
“不,”威利特严肃地回答,“你又错了。如果有人想要扮演两个角色,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问题;只要他有权利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要他不杀掉那个将他从虚空中召唤出来的人。”
Ⅱ
查尔斯惊跳了起来。“好吧,先生。你寻得了何物?欲意何为?”
然而最具决定性的证据还是医生在最后一次研究调查时,通过某一对符咒所获得的两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这些答案实际上证明了那些文件的确是真迹,也证明了它们所透露的可怖蕴意的确真实可靠——而在证明这些事情的同时,那些文稿也被永远地从人类所掌握的知识集合中抹掉了。
在继续回答前,医生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挑选组织自己的词语,给予一个更有力的回应。
威利特极为敏锐地指出,只有在那场变故之后,那种噩梦般的可怖特质才毫无疑问开始出现在瓦德身上;而那个年轻人曾声称自己有了至关重要的发现,而医生也相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的说辞——这一点更让医生觉得不寒而栗。首先,约瑟夫·柯温的古老文稿被发现的时候,恰巧有两个非常聪明的工人目击了整个过程。其次,那位年轻人也曾向威利特医生展示过这些文稿与一页柯温留下来的日记,而这些稿件看起来非常真实,并不像是赝品。瓦德声称自己在一个墙洞里发现了这些东西——而他所提到的墙洞就在一个长久以来人们一直都能见到的地方;而且威利特曾经在一个非常特别的情况下,让人信服地最后瞥了一眼这些东西——当时他身边围绕着许多让人难以置信、同时可能也永远无法再进行证实的事物。再次,就是哈钦森与奥恩的信件中出现的奇异巧合与难解谜团,还有柯温的笔记问题,以及那个侦探到底揭露了艾伦医生的什么秘密;这些事情,还有威利特在经历过那段令人惊骇的事件、再度恢复意识时,在自己口袋里找到的那张用中古字体书写的可怕消息。总之,这一切都为瓦德的叙述提供了充足的证据。
最后,他面无表情缓慢而严肃地回答道:“我在一个原本安置着一幅画的古老壁炉饰架后面的橱柜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我烧掉了它,把剩下的灰烬埋葬在了属于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坟墓里。”
然而,威利特医生却极为反对这种观点;他对病人有着连续而密切的了解,并且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还展开了某些可怕的调查,并得到了一些令人恐惧的发现。基于这些证据,他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另一方面,这些调查与发现也在他身上打下了烙印;因此,每当他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声音会止不住地哆嗦,而当他试图写下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双手也会止不住地颤抖。威利特承认1919年到1920年间发生的变化通常来说应该标志着瓦德开始逐渐走向堕落,而这段堕落之路最后演变成了1928年的那种可怕而又不祥的异化;但是,根据他的个人观察,精神病医生们需要对这个病例进行更加清晰的区分。他们坦率地承认这位年轻人总是变化无常,让人捉摸不定,而且在面对身边的奇异事物时,也很容易做出过度敏感与热情的反应;但是威利特却拒绝承认这种古怪的早期变化标志着瓦德正在逐渐从清醒走向疯狂;他没有相信瓦德自己的陈述,而是发现,或者重新找到了某些会对人类思想产生严重影响的东西——这些东西所造成的影响几乎可以称得上奇迹一般,而且带来的结果也相当深远。威利特医生很确定,真正的疯癫应该始于一次更晚些的变故——瓦德曾经发现了柯温的肖像与那些古老手稿;也曾旅行去国外,拜访了一些奇怪的地方,并且在某些怪异而又隐秘的情境下吟诵了一些可怕的祈祷;他还曾明确表示这些祈祷得到了某种回应,而且在某些极度痛苦而又不可思议的情况下匆忙、焦躁地书写了一封书信;他还涉嫌一系列吸食鲜血的案件,并在波塔克西特地区引起了一些不祥的流言蜚语;但这都发生在那场变故之前。甚至在变故发生之前,病人就已经开始逐渐忘记那些同时代的知识了,同时也渐渐失去了发音的能力,并且就连身体外貌也在经历着许多难以察觉的细微变化——许多变化直到后来才渐渐被人们注意到。
疯子突然噎住了,从坐着的椅子上弹跳了起来。
另一方面,精神病医生们一直在争论瓦德的疯癫病症到底始于何时。波士顿市的著名专家莱曼医生将病症的起点划在1919年或1920年——也就是这个年轻人在莫斯布朗中学就读的最后一个学年——那个时候,他的兴趣突然从历史研究转移到了神秘学研究上;此外,瓦德还拒绝了大学的入学资格,因为他打算去从事某些更加重要的个人研究工作。莱曼医生的论断有着不少确实的证据,在这段时间里,他的习惯发生了变化,再加上他当时还在反复查询城镇档案并且出入一些古老墓地,试图寻找出某座在1771年修建起来的坟墓——这座坟墓里埋葬着约瑟夫·柯温,他家族里的一位祖先。据说,柯温在斯丹普斯山上的奥尔尼庭院中修建了一座宅子,并且是这间宅子的主人,而瓦德则宣称他在这座古老宅子中的某块墙体镶板后发现了一些属于约瑟夫·柯温的文件。坦白地说,1919年到1920年的那个冬天,瓦德身上的确发生了一些无可辩驳的巨大变化;他因此突然中断了自己一贯的古物收藏与研究活动,开始不顾一切地投身进了国内外的各种神秘学课题研究之中,而这一切的变化仅仅是因为他非常古怪地坚持试图寻找到自己祖先的坟墓。
“我诅咒你,你还曾与谁提及此事?——在整整两个月之后,我还活着,有谁会相信那是他。汝欲意何为?”
查尔斯·瓦德从小就热爱收藏和研究古物。毫无疑问,身边这座庄严古朴的小镇熏陶了他的品位,而他双亲名下那座位于小山顶端珀斯帕特街上的古宅里那些摆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旧时遗物更培养了他的鉴赏力。年复一年,他对于古老事物的热爱有增无减;因此历史、宗谱以及与殖民地时期的建筑、家具和手工制品有关的研究工作最终都被揽括进了他的兴趣范围。考虑到他的疯癫症状,这些爱好非常值得重视;虽然它们并没有成为疯病的核心,但它们以最为表面的形式在疯癫症状中占据着显著的位置。他对很多信息一无所知,而精神病医生们发现,他所缺失的信息与知识全都与现代事物有关;作为补偿,他始终掌握着许多关于过往事物的知识,相对而言甚至多得有些奇怪了——尽管这些知识表面上是被历史掩盖隐瞒了起来,但是瓦德却通过巧妙的质疑与询问技巧将它们统统挖掘了出来;因此,有些人或许会觉得这位病人凭借着某些自我催眠的法子,真正穿越到了过去的某个时代。可奇怪的是,瓦德似乎对那些他已经了若指掌的古代事物丧失了兴趣。由于太过熟悉了解,他渐渐不再关心它们;到了最后,他显然在努力学习掌握那些毫无疑问已从自己脑海中完全抹去的知识——也就是那些现代社会里的寻常事实。为了掩饰这种大范围的知识缺失,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所有那些曾看望过他的人都会在瓦德身上察觉到一种迫切而焦虑的渴望,这种渴望显然决定了他阅读与交流的全部走向——他渴望学习了解那些与自己生活有关的信息,还有那些二十世纪里的普通生活经验与文化背景,可是他出生在1902年,也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学校里受过正规的教育,因此所有这些东西本应该是他早已习得了的知识。考虑到他的知识缺口实在太过宽大,精神病医生们此刻不由得开始怀疑这个逃离了医院的病人如何才能适应眼下复杂的现代世界;不过,大多数人相信,他可能始终“潜伏”在某个简陋而又容易生存下去的地方,直到他积累了足够的现代知识,将自己变成一个普通人后才会重新融入社会。
虽然个子不高,但当威利特用一个手势让病人镇定下来时,却显露出了一种公正的威严气势。
只有威利特医生——这个负责接生查尔斯·瓦德,并且一直看着他身心成长的家庭医生——似乎为瓦德将来可能重获自由的想法感到担忧。他曾有过一段非常可怕的经历,并且发现了一些非常恐怖的事情——但他却不敢将这些发现透露给那些始终持怀疑态度的同僚们。事实上,就这件事情而言,威利特也给人们留下了一个小谜团。在病人逃跑之前,他是最后一个见过瓦德的人。在最后那场谈话结束后,他带着一种混杂着恐惧与解脱的表情离开了病房;而部分人也还记得,就在他离开病房的三个小时后,医院方面就发现瓦特已经逃跑了。对于韦特医生所管理的医院来说,这场逃亡行动本身亦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题。如果只打开一扇位于垂直墙面上、距离地面足有六十英尺高的窗户是几乎不可能从病房里逃出去的;可是在与威利特交谈之后,这个年轻人却逃走了。威利特并没有就此事公开做出说明,但古怪的是,在逃亡事件发生之后,他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不少。事实上,许多人相信,如果威利特觉得会有一定数量的听众愿意相信他的解释,那么他或许会乐意透露一些事情。他在病房里与瓦德见过面,但在他离开后不久,医护人员便徒劳地锁上了病房的大门。而当他们再度打开房门的时候,病人却不见了踪影——房间的窗户打开着,四月寒冷的微风吹起了一团难以察觉、几乎让他们感到窒息的细微蓝灰色尘土,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的确,在那段时间里,看门犬曾咆哮过一阵子;不过那时候威利特还在病房里,并且它们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而在之后,它们没再表现出任何的骚动。在发现瓦德失踪后,医院方面立刻通过电话告知了他的父亲,但老人的反应似乎更多的是感到悲伤而非惊讶。而当韦特医生亲自拜访威利特医生的时候,威利特医生与他交谈了一段时间,同时坚持称自己并不知道瓦德在计划逃离医院,更没有与他有过串通。有些人从几个威利特极为信赖的朋友以及老瓦德那里得到了一些暗示,可是这些暗示太过疯狂荒诞,没有得到广泛的采信。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发现任何与那个失踪的精神病人有关的线索。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不是普通的事情——这是超越了时间的疯狂,是从世界之外而来的恐怖。没有哪名警察、没有哪名律师,没有哪个法庭,也没有哪个精神病医生能彻底明白和解决这个问题。感谢老天在我的身体里闪现了一丁点儿想象力的火花,让我在想通整件事情时才不会误入歧途。你骗不了我!约瑟夫·柯温!因为我知道,你那当诅咒的魔法是真的!”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查尔斯·瓦德的情况也非常独特。他的疯癫症状与各种记录在案的病例毫无相似之处,甚至在最新、最详尽的医学论文中也没有发现与之相近的论述。不仅如此,他的疯病还发展成了一种独特意志力,如果这股意志力没有被扭曲得如此奇异怪诞的话,它完全有可能让瓦德变成一个天才或领袖式的人物。瓦特的家庭医师——威利特医生——也作证实,他为病人在不疯癫时对事物的反应进行了评估,并表示病人的智力自疯癫症状发作之后便表现出了明显的进步。的确,瓦德始终都是一名学者兼古物收藏家;但是他在接受精神病医生的最终测试时所显露出的令人惊异的理解力与洞察力却大大超出了他过去的表现,甚至他在早期完成的最为杰出的工作也未能反映出这些才能。事实上,这个年轻人的心智看起来是如此强健与清醒,甚至很难将他合法地交给医院进行治疗;最后他的家人们还是通过其他人提供的证据,以及他所表现出的那种不同寻常的大量知识缺失(这与他不俗的智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才最终将他拘禁了起来。直到他消失之前,瓦特一直是一个涉猎广泛的阅读者。并且只要他那可怜的嗓音能够允许,他也会变得非常健谈;那些敏锐的观察员们虽然没有预见到他的逃跑,但也纷纷坦率地预言即使没有这起事故他也很快就能脱离监禁。
“我知道你编织的魔法这些年一直徘徊在世界之外,牢牢地抓住了这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子孙;我知道你如何将他引诱进过去的历史,让他从遭人厌恨的坟墓里唤起了你;我也知道他一直将你藏在实验室里,而你也一直在研究现代的事物,并在夜晚像个吸血鬼一样在外游荡。你戴上了胡子和眼镜,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你与他之间那亵渎神明般的相似之处了!当他终于因为你洗劫世界各地坟墓的可怕举动而与你大吵大闹时,我知道你决定做些什么,我也知道你计划之后要做些什么,而且我知道你已经做到了。”
首先,虽然文件证明病人只有二十六岁,但古怪的是,他看起来要年长得多。的确,精神障碍会让人迅速衰老;但这位年轻人的面孔上却显露着一些通常只有特别年长的人才会拥有的细微特征。其次,他的一些生理机能也表现出了某些反常的迹象,甚至过去的医学经验中也没有记录过类似的情况。他的呼吸与心跳令人困惑地缺乏规律;由于已经失声,他没办法发出任何比喃喃耳语更大的声音;他的消化系统也不可思议地缓慢无力,对标准刺激所表现出的神经反射行为既不同于正常的反应,也不同于病理学上的记录,甚至与迄今为止所有的医学记录都全无关联。患者的皮肤呈病态的冰凉与干燥。组织内部的细胞结构似乎变得极端夸张地粗糙简陋,相互的连接也变得相当松散。甚至那原本留在他右臀上的一大块橄榄色胎记也消失了,却从胸口上生长出了一颗之前全无迹象可循的古怪黑痣,或者黑斑。总之,所有医师一致认定,瓦德的新陈代谢活动已经迟缓到了一个前所未闻的水平。
“你摘下了自己的胡子与眼镜,骗过了房子周围的警卫。他们以为是他回来了,当你勒死并藏起他的尸体后,他们以为是他从房子里走了出去。但你没有估计到你们两个的脑子里装着的是不一样的思想。你是个蠢货!柯温,你以为一点点视觉上的相似就足够了。你为什么没有想到语言,声音和笔迹的差异呢?你知道的,这是完全行不通的!谁留下了那张小体字便条,这一点你比我清楚,但我警告你那张字条不会白费的!有些令人憎恨的亵神之物必须被消灭,我相信那个留下这些话的人会去处理奥恩与哈钦森的。你们中的一个曾经说过‘万勿唤起你无法驱离之物’。过去,你曾被阻止过,或许用的是那种方法,而现在,你自己的邪恶魔法或许会再次阻止你。柯温,一个凡人不能够践踏自然法则却不受任何限制,你所编织的一切恐怖会反过来将你彻底消灭。”
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市附近有一家收治精神病人的私立医院。不久前,有一个非常古怪的人在医院里失踪了。人们都管这个人叫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他那悲痛欲绝的父亲曾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的反常症状从一点点儿的怪癖逐渐发展成了某种阴暗恐怖的躁狂症——最后他的儿子不仅表现出了潜在的行凶倾向,而且就连脑中的思想也一同发生了极为怪异而巨大的改变——所以,这位伤心的老人不顾儿子的强烈抵触,将他送进了医院,严格控制了起来。而医生们也纷纷承认这一病例让他们感到颇为困惑,因为病人不仅在心理上显示出了许多反常,而且还在整个生理状态上也表现出了很多异状。
但医生被打断了,他面前的东西突然发出了一声拼死的嚎叫。他现在孤立无援地待在海湾里,没有武器,而且知道任何的肢体暴力举动都会召来许多护工协助医生。于是约瑟夫·柯温转而向他的一位古老盟友寻求帮助,用食指划起了一系列秘教动作,同时抛掉了假装出来的嘶哑,用他那低沉、空洞的声音咆哮出了一个可怖符咒的前几个词:“PER ADONAI ELOIM,ADONAI JEHOVA,ADONAI SABAOTH,METRATON……”
Ⅰ
但威利特却要比他快得多。狗群开始在外面的院子里咆哮,一道凛冽的寒风突然从海湾吹了过来;就在此时,医生开始用严肃、缓慢而又有节奏的声调开始了他始终在背诵的词句。这是以眼还眼——用魔法还以魔法——让结果来说明他在那座深渊里到底学到了什么!于是,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用清晰的声音开始那段曾唤起小体字便条作者的符咒。这次他吟诵的是符咒第二部分——那段以“龙之尾”,也就是降交点起始的咒语。
终结与序幕
OGTHROD AI' FGEB' L-EE' HYOG-SOTHOTH'NGAH' NG AI' YZHRO!
——勃鲁斯
当第一个词从威利特口中吟诵出来时,率先吟诵起咒语的病人突然顿住了。那怪物突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臂疯狂地继续舞动着;接着,他的双手也被牢牢地制住了。当“犹格·索托斯”这个可怖的名字被说出来的时候,事情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那不仅仅是在溶解,更像是在转化和重现;威利特闭上了自己眼睛,唯恐还没来得及诵念完剩下的咒语就先一步昏厥了过去。
……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妥善准备与保存的动物的精盐,如此一来,一个充满创造力的人便可以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摆进整整一艘诺亚方舟,并且能随意地从动物的灰烬中唤起它完好时的模样;而通过相似的方法利用人类灰烬中的精盐,一个哲人或许能够,在不借助任何罪恶的死灵巫术的情况下,在尸体被焚化的地方从灰烬中召唤出任何一位死去的祖先的模样。
但他没有昏倒,那个有着数世纪不洁历史、并掌握着无数禁断秘密的人再也不会侵扰这个世界了。那超越了时间的疯狂已经退却,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也画上了句号。在步履蹒跚地走出这间可怖的病房前,威利特医生睁开眼睛最后看了一眼。他看到自己一直谨记在脑海中的东西并没有差错。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他已经不需要用酸液完成最后的工作了。就像一年前那幅应该被诅咒的肖像画一样,约瑟夫·柯温最终瓦解摊洒在了地上,只剩下一层蓝灰色的细微粉末。
1941年5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竹子译)
这个故事创作于1927年年初,但直到洛夫克拉夫特去世都不曾将它发表。最后被稍加删节并刊登在1941年5月与7月的《诡丽幻谭》上。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并不太喜欢这个故事,认为它是一个“絮絮叨叨,顾影自怜的怀旧之作”。在这个故事里,洛夫克拉夫特展现了自己对于家乡普罗维登斯的热爱之情——故事中的多数人名与地名都有史实可考,对于那些生活在新英格兰,熟悉当地历史的读者而言更有一种别样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