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克拉夫特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他半坐半躺地出现在了一片高高的、围着奇异栏杆的台地上,底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建筑构成的密林——有稀奇古怪到叫人难以置信的尖顶,对称的平面、穹顶、宣礼塔、平放在尖塔上的圆盘,还有数不尽的更加疯狂的物体——其中一些是用石头建成,一些是用金属建成——都沐浴在一片有多重色彩的天空释放出的色彩驳杂、几近沸腾的强光里。他抬头一看,只见空中有三个巨大的火焰圆盘,每一个都有不同的颜色、位于不同的高度,悬在一片布满低矮山脉、一望无际的弯曲地平线之上。在他身后,目所能及处,台地一层接一层地向上堆叠。下方的城市也延伸向了他视野的尽头,而他希望那个方向不要传来什么声响。
当天晚上,吉尔曼再度看见了那道紫光。在梦中,他听到隔墙中传来一阵抓挠与啃噬的声响,还觉得有谁在笨拙地拨弄门闩。然后,他便看见那老妇和浑身是毛的小东西正穿过铺着地毯的地板,朝他逼近。老妇的脸庞上闪烁着一种冷酷的兴高采烈,那一口黄牙的小怪物则发出讥诮的窃笑,同时指了指在房间另一头的床上睡得很沉的埃尔伍德。一阵使人麻痹的恐惧令他完全没有叫喊出声。就像上次一样,丑陋的老妇抓住吉尔曼的肩膀,一把将他从床上拉出来,拽入了一片空荡荡的空间。再一次的,广阔无垠、充斥尖啸声的昏暗深渊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可下一秒钟,他便出现在了一条黑暗泥泞、恶臭萦鼻的无名小巷里,四面八方都耸立着墙壁已然腐朽的古老房屋。
那一晚吉尔曼入睡时,紫光倾泻在了他的身上,而且比以往更亮了。老女巫与浑身长毛的小东西——离他前所未有得近——用非人类的尖叫声与魔鬼似的手势嘲笑着他。陷入充满缥缈呼啸声的昏暗深渊后,他感到庆幸,尽管那团色彩斑斓的气泡聚集体以及万花筒似的小型多面体在追着他,令他觉得危险又恼火。然后,周围起了变化:一些由看起来滑溜溜的物质构成的相交的巨大平面笼罩在了他的上方与下方,最后,伴随着一阵精神失常的感觉,闪现出一片未知的陌生光芒,亮光中狂乱而难解难分地混合着黄色、深红与靓蓝。
前方是那名穿长袍的黑色男子,他曾经出现在吉尔曼的另一个梦中的尖顶房屋里。那老妇站在离他更近的位置,一边抬手召唤他,一边露出傲慢的怪笑。布朗·詹金则用一种俏皮又亲昵的态度蹭着黑色男子的脚踝附近,而他的双脚几乎被泥深深遮住了。右侧是一个黑暗的门洞,而黑色男子一言不发地朝里指了指。于是一脸怪相的老妇拽着吉尔曼的睡衣袖子,开始将他往门里拖。里面是萦绕着邪恶气息、不祥地嘎吱作响的楼梯。在楼梯上,老妇似乎散发出了微弱的紫光;最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一个楼梯平台。老妇摸索着门闩,推开了门,以手势示意吉尔曼等着,然后便消失在了黑暗的门缝背后。
发烧——疯狂的梦——梦游症——幻听——来自空中某个点的牵引力——而现在,他还怀疑自己疯癫地说起了梦话!他必须停止研究,去看神经科专家,接受治疗。当他爬到埃尔伍德住的二楼时,发现这个年轻人外出了。他只好继续向上爬,回到自己的阁楼房间,在一片黑暗中坐下。那股力量仍在将他的视线朝西南方拉扯,但此外他还发现,自己专注地聆听起了上方的密封顶楼里的某种声响,半是想象着一道邪恶的紫光从正透过低矮倾斜的天花板上的细小缝隙渗下来。
吉尔曼过分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声窒息般的骇人惨叫,接着那老妇便从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东西,并塞到了吉尔曼的手里,似乎是命令他来抱着它。他一看清这个东西,以及它脸上的表情,魔咒便被打破了。他依然茫然无措得叫不出声来,却不顾一切地猛冲下了恶臭的楼梯,回到了外面的泥路上;直到被等在那里的黑色男子一把攫住喉咙,他才停了下来。失去意识的同时,他听见那只长着獠牙、形似老鼠的怪物发出了微弱而尖细的窃笑。
听这人絮絮叨叨的同时,吉尔曼感到一股无名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他知道,乔伊头一夜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一定是半醉半醒的,但他提到阁楼里出现了紫光,这一点具有可怕的重大意义。在他那些比较清晰的浅梦中,正是这种轻轻摇曳的紫光始终环绕在老妇和那只浑身是毛的小东西周围。那些浅梦总是在他陷入未知的深渊之前出现,而若要说人清醒时也能看见这种梦中的光芒,实在是彻彻底底的疯话了。然而,这个家伙又能从哪儿得知这么一件怪事呢?莫非是他自己在整个宅子里梦游的时候也说了梦话?不,乔说了,他没有——不过他必须确认此事。弗兰克·埃尔伍德或许能告诉他点儿什么,尽管吉尔曼很不想去问他。
29日清晨,吉尔曼在一片恐慌与混乱中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秒,他便知道出了某种严重的问题,因为他又回到了原先的阁楼房间,这里有倾斜的墙壁与下沉的天花板,而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没有铺过的床上。他的喉咙莫名疼痛,当他挣扎着坐起时,则更加恐惧地发现,自己的双脚与睡衣下摆都沾满了棕色的泥巴。眼下,他的回忆模糊得一塌糊涂,但他至少知道自己一定是梦游了。埃尔伍德睡得太沉,没有听见也没能阻止他。地板上满是混乱的泥脚印,可奇怪的是,它们没有一直延伸到门口。吉尔曼越是看着这些足迹,就越是明确它们像什么:除了那些显然是他自己的脚印之外,还有一些更小的、几乎呈圆形的印记——就像是粗大的桌腿或椅腿,只不过它们大多从中裂为了两瓣。还有一些古怪的沾泥的老鼠脚印,一路从墙上新开的洞口中走出来,又走了回去。吉尔曼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见到外面并没有泥脚印时,纯粹的困惑与对于自己发了疯的恐惧使他非常痛苦。愈是回想起他那丑恶的梦境,他便愈觉得害怕,而当他听到两层楼之下的乔·马苏勒维齐那凄切的诵经声时,只是更加绝望了。他下楼来到埃尔伍德的房间,叫醒了这名收留他的主人,把自己怎么醒来的讲给他听,可埃尔伍德也想不出究竟可能发生了什么。吉尔曼去了哪儿,他是如何回到房间又没在走廊上留下脚印的,以及那些像家具腿儿一样的泥脚印为什么会和他的脚印混在一起、出现在阁楼房间里,这些都完全超乎想象。此外,吉尔曼的脖子上还有触目惊心的乌青色印迹,仿佛他曾试图掐死自己似的。他抬手摸向那些印迹,却发现它们和自己的手掌大小根本不匹配。正当他们说话之际,德斯罗彻斯顺道找上门来,说他在凌晨曾听见头顶传来可怕的咯噔咯噔声。不,昨晚午夜之后,没人上过楼梯——尽管午夜之前他还听见阁楼里有微弱的脚步声,是那种小心翼翼下楼的足音,他很不喜欢。他还补充道,一年中的这个时节对阿卡姆来说是非常糟的。年轻的绅士最好佩戴好乔·马苏勒维齐给他的十字架。就连白天也不安全,因为黎明之后,宅子里曾响起过古怪的动静——特别是一阵尖细的、孩子哭号般的声音,但很快就戛然而止了。
马苏勒维齐正在门口等他,然后,他似乎既焦虑又不情不愿地悄声讲了一些新的迷信事件,是关于魔女之光的。前一天晚上,乔伊出门庆祝出去了——因为那天是马萨诸塞州的爱国者日——回来时已是后半夜。他从外面抬头望向宅子,第一眼看去,吉尔曼的窗户是黑的;可随后,他便瞧见里面亮起了一股微弱的紫光。他想提醒吉尔曼这件事,因为在阿卡姆人人都知道,凯齐娅的魔女之光总是伴随布朗·詹金以及那老妇本人的鬼魂出现,而那紫光正是魔女之光。他之前没有提起过这个,但现在他觉得必须告诉吉尔曼此事,因为它意味着凯齐娅和她那一口长牙的使魔正在纠缠这位年轻的绅士。有时候,他和保罗·乔伊斯基还有房东东布罗夫斯基觉得自己看到了,那股紫光从吉尔曼房间上头密封的顶楼中透过裂缝泄露出来。可他们一致认为该对此保持沉默。不过,事到如今,吉尔曼最好换一间房,并且从像伊万尼基神父那样的优秀教士那里要个十字架来。
这天早上,吉尔曼机械般地上了课,完全没能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一种骇人的忧虑与什么事情即将发生的感觉笼罩了他,而他仿佛是在等待某种灭顶之灾的降临。中午时分,他在大学食堂吃午餐,等待饭后甜点的时候,他拿起了邻座的一份报纸。他再也没能吃成那甜点:因为报纸头版上的一篇文章吓得他四肢瘫软、两眼发直,仅能掏钱付账、跌跌撞撞地返回埃尔伍德的房间。
它来自天空。群星之中某个特定的点盯上了他,并且在召唤他。那个点似乎位于长蛇座与南船座之间,他还知道,自己从黎明时分醒来起,就开始被扯向那一点了。清晨时,它在他的脚下;午后,它升到了西南方;而现在,它大致位于南方,但正缓缓挪向西方。这个新迹象说明了什么?是他快疯了吗?这会持续多久?吉尔曼再次聚集起全部的毅力,逼自己转身走回那座邪恶的老宅。
头一天夜里,奥恩巷发生了一起奇怪的绑架案,一个名叫阿纳斯塔西亚·沃勒吉科的洗衣工——她脑子似乎有些问题——两岁大的孩子彻底消失了。这位母亲说,她已经害怕这种事情有一段时日了,可她之所以这么恐惧的原因太过怪诞,没有人会当真。她说,三月初以来,自己就时不时地在那一带看见布朗·詹金,从它的怪相和窃笑中她可以看出,小小的拉迪斯拉斯一定是被盯上了,要成为魔女之夜可怖宴会的祭品。她曾经恳求邻居玛丽·曹奈克与他们同睡一间房,好保护孩子,可玛丽不敢。她没法报警,因为他们从不相信这种事。自打她记事起,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有小孩被掳走。她的朋友皮特·斯托瓦基也不愿伸出援手,因为他本就巴不得这小孩消失。
那股力量仍然想将他拉向东南方,吉尔曼使上了十分的毅力,才强迫自己走回老宅子,爬上了摇摇晃晃的楼梯。有好几个钟头,他一言不发、漫无目的地坐在那里,目光渐渐挪向了西边。六点左右,他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乔·马苏勒维齐在两层楼之下哼哼唧唧做祷告的声音。绝望之中,他一把抓起帽子,走进了金色余晖笼罩的街道,任由那股已经变成朝南拉扯的牵引力拉着他往前走。一个小时后,在一片黑暗里,他来到了绞架溪对岸的开阔原野中。前方闪烁着几颗春天的星星。此刻,大步向前走的冲动变成了一步跳进太空的神秘冲动,而突然之间,他意识到那股牵引力的源头在何处了。
可真正让吉尔曼吓出一身冷汗的,是两名在外饮酒作乐的人的证言,他们刚好在午夜之后路过奥恩巷的巷口。他们承认自己当时醉着,可都发誓说自己瞧见了三个穿得怪模怪样的人鬼鬼祟祟地潜入黑暗的巷子。他们说,那三人分别是一个穿着硕大袍子的黑人,一个衣衫褴褛的矮小老妇,以及一个穿着睡衣的年轻白人。老妇在拉拽那个年轻人,而一只驯顺的老鼠正在黑人脚边的棕色泥地里摩蹭、打转。
然后,他便吓了一跳。因为那座荒凉的岛上出现了一个清晰可辨的人影,他只看了两眼,便意识到它正是那名古怪的老妇,她那恶毒的面貌已经灾难般地印刻在了他的梦境中。她周围那片高高的草丛也在抖动,仿佛还有什么活物正贴着地面爬行。当老妇转身面向他时,他连忙从桥上逃走,躲进了水畔那些迷宫般的巷道中去。尽管隔着很远的距离,他仍感到从那名披着棕衣的佝偻老妇的轻蔑目光中,朝他涌来一股恐怖而不可战胜的邪恶。
吉尔曼茫然不知所措地坐了整整一下午,埃尔伍德——他在同一时间读到报纸,产生了可怕的联想——回家时正好瞧见他这个模样。这一次,他俩都不能再怀疑,某种严重得可怕的东西正在逼近他们。噩梦中的幻象与客观世界的现实之间,存在一种十分可怖、不堪设想的关系,这一点愈发明晰了。只有凭借极大的警醒,才可能阻止事态进一步地恶化。吉尔曼迟早必须去看专家,但不是现在,因为所有的报纸都在刊登那桩绑架案。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也很是费解,几欲发疯。有那么一会儿,吉尔曼和埃尔伍德悄声交流了一些最疯狂的理论。吉尔曼在空间及其维度的研究之上取得的成果,会不会比他意识到的要多呢?他是否其实已经溜出过我们的星球,去了我们未曾揣测、未曾想象过的地点?那些古怪又可怖的夜里,他去的地方又是哪里——如果他真的去了那些地方的话。充斥着呼啸声的昏暗深渊,绿色的山丘,烈日沸腾的台地,来自星辰的牵引力,手腕上的伤,无法解释的雕像,沾泥的双脚,喉咙上的淤痕,迷信的外国佬的谣言和恐惧——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在多大程度上用常理来判断一切?
那天早上,他什么都做不了,一节课也没去上。一股未知的力量吸引着他,总将他的目光牵扯向某个莫名其妙的方向,因为他不禁老是盯着地板上的一处空白。白日流逝,他那茫然的视线改变着方向,到正午时分,他已经克服了盯着空地的冲动。下午两点,他外出用餐,穿过城中狭窄的巷道时,却发现自己总在朝着西南方向行走。他费了番劲儿,才在教堂街的一家餐馆停住了脚步。吃完饭后,他感觉那股拉扯自己的未知力量变得更加强劲了。看来他终究得找个神经科专家瞧瞧——也许,他的梦游与此有关——但同时,他可以至少先试试以自己的力量打破这个古怪的咒语。毫无疑问,他仍然能够抗拒那股牵引力,走向相反方向;所以,他拿出巨大的毅力,与它逆向而行,强迫自己刻意沿着加里森街往北走。当他走到横跨米斯卡塔尼克河的桥上之时,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紧抓着铁栏杆,朝河的上游望去,彼处就坐落着那座恶名远扬的岛,岛上那些古老的石头构成规则的线条,阴郁地矗立在午后的阳光下。
那天他俩都彻夜无眠,第二天两人都旷了课,在家打盹。那是4月30日,等黄昏降临,阴森的魔女聚会之夜就到来了,这正是所有那些外国佬和迷信的老家伙们惧怕的时刻。马苏勒维齐六点整就回了家,说磨坊的人们在窃窃私语,传言魔女之夜的狂欢是在草甸山之外的黑暗山谷里头举行的,那里有块寸草不生的古怪地方,立着那堆古老的白色石头。一些人甚至还告诉了警察,建议他们去那儿找找沃勒吉科失踪的孩子,可他们并不相信警察会有所行动。乔非让可怜的年轻绅士戴上他那枚镍制链条的十字架不可,为了安抚他,吉尔曼挂上十字架,把它塞在了衬衫里头。
接着他便看见,两个身影正艰难缓慢地走向他——那个老妇,以及那个浑身长毛的小东西。老妇竭力爬着坡,并勉力把双臂交叉,摆出了一个古怪的姿势,与此同时,布朗·詹金明显很费劲儿地抬起它那人手般的可怖前臂,指往了某个方向。一阵并非他自主产生的冲动席卷而来,吉尔曼被拖动似的朝前行了几步——这方向是老妇手臂的角度以及布朗·詹金前臂指的方向所决定的。而他还未来得及走出三步,便又倏忽回到了昏暗的深渊中。几何形的影子在他周围翻腾,令他感到头晕目眩、度秒如年。最后,他在阴森老宅中拥有怪异角度的阁楼房间里醒了过来。
那晚夜深以后,两名年轻人听着织机修理工在两层楼之下发出有节奏的祈祷声,在椅子里打起了瞌睡。吉尔曼一边听,一边点着脑袋,他那对敏锐得不合常理的耳朵似乎在拼命搜寻,寻找在这座古宅的噪音之外的那些微妙可怖的喁喁声。一些关于《死灵之书》与《黑书》的不健康回忆涌现而出,他还发现,自己正随着据说与魔女夜半聚会那极其黑暗的仪式有关的可怖韵律摇摆身体,那韵律来自我们所能理解的时间与空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