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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贼人……我认得!”李优娘惊骇地道,身子仍旧抖个不停,像一只小兔子。
见李夫人这种心态,玄奘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摇头不语,心道:“知道郭宰是好人,你还与人私通,羞辱于他。真是不可理喻。”
郭宰心里一沉,抱着自己的夫人,几乎让她双脚离地,几大步走到月亮门才把她轻轻放下来,柔声道:“我去看看。放心,一切有我。”
李优娘脸一红,眸子里露出迷茫:“我如今的相公是个老实人,没读过几天书,每日在北疆和突厥人厮杀,做了县令之后,倒开始学风雅了。他的人极好,心胸宽广,颇为善待我们母女,也欣赏崔郎的才学,平日里我也不用避讳。在他心里,其实也明白,他在我心中是比不了崔郎的。”
这时玄奘等人围在那尸体旁边,都是一脸呆滞。
“夫人将那仕女图挂在墙上,不怕郭大人心里难过么?”玄奘低声道。他是什么学问?自然知道这仕女图上配的诗不仅仅是称赞李优娘花容月貌的,“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一句,分明就是云雨后的描绘,“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一句,就更有偷情的嫌疑了。
尸体原本是趴着的,这时被翻了个身,惨白的月光照在惨白的脸上,眼睛像死鱼一般突出来,极为可怕。这人看起来挺年轻,最多不超过二十岁,眉毛挺淡,脸型还算周正。身上穿着白色绣着金线的锦袍,衣料考究,此时湿淋淋地摊在了地上。
说到这里,李优娘的脸上居然荡漾出一丝喜悦,看得玄奘暗暗惊心。听她口气,称自己如今的丈夫为“郭相公”,只怕心里对郭宰也没有多深的夫妻之情吧?玄奘不禁为郭宰感到悲哀,郭宰这么高大剽悍的一个人,对这位夫人宠爱有加,言听计从,甚至对妻子前夫的女儿也是宠爱的要命。他何尝知道,自己七尺的身躯,在夫人眼里有如空气,而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却萦绕在她眼前不散。
“是……是他!”郭宰只觉脑袋一阵晕眩,雄伟的身躯晃了晃。
见玄奘默然,李优娘摇摇头,叹息道:“崔郎一直志在天下,没有什么积蓄,当了霍邑县令以后,月俸两贯一百钱,也只是够勉强度日罢了,崔郎死后更是身无余财,所幸官府分了三十亩永业田,能够让我娘儿俩糊口。郭相公见我可怜,不嫌弃我寡居之身,娶我为妻,我便又住进了这座县衙后宅中。平日里睹物思人,又怎么会不伤感,只是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留着崔郎的影子,有时候,我在这庭院里走,就仿佛崔郎还在我身边一般……”
这个刺杀玄奘的贼人,他果然认得,竟是县里豪门周氏的二公子!郭宰在霍邑六年,自然知道周氏这种地方豪门的强大,他们从北魏拓拔氏期间,就是名门望族,世代为官,前隋时更担任过尚书仆射的高官。虽然经过隋末的乱世,实力大损,但在河东道也是一等一的望族,比起河东第一豪门崔氏,也不差多少。
这是南朝陶弘景的诗。南朝大家陶弘景隐居山中,人称“山中宰相”,齐高帝萧道成下诏请他出山,说山里面有啥可留恋的?他回了这首诗。李优娘的意思就是说,这里面的滋味,我自己看得分明,也乐在其中,却没法让别人明白。
可如今,他家的二公子居然谋杀玄奘而淹死在了池塘里!
李优娘沉默半晌,走到凉亭的石鼓旁坐下,曼妙的身姿倚着栏杆,幽幽道:“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这可是大事,郭宰不敢怠慢,先让自己的夫人回了内宅陪小姐。自己就忙乎开了,守在街上的两个差役早已跟着他进来了,便立刻命令他们去找县里的主簿、县丞和两个县尉,另外把仵作也找来,验尸,填写尸格。
玄奘对女人的心事真是一窍不通,顿时有些奇怪:“夫人既然对崔县令颇有怨恨之意,怎么仍旧住在这宅子里?”
这一夜的郭宅就在纷乱中度过。郭宰让玄奘和波罗叶先回到房里,门口还派了差役守着。他再三道歉,说是为了保护法师的安全,不过玄奘也清楚,自己牵涉进了人命案子,恐怕难以善了。
“我去那里作甚?”李优娘冷冷地道,“他不来我的梦中,我却偏要去看望他不成?”
先是马典吏陪着主簿过来取了口供,玄奘和波罗叶原原本本地讲了,在卷宗上按了手印。主簿告辞,马典吏要走,玄奘叫住了他:“马大人稍候,贫僧想请教一下。”
对这种闺阁中的怨尤,玄奘自然没什么体会,他皱皱眉:“夫人可曾到过霍山上的判官庙吗?”
马典吏面露难色,迟疑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转回身在外屋的床榻上跪坐下来:“法师,实在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情。”
“又怎么会不知道。”李优娘喃喃道,“我又不是傻子。我们在成都偶遇,我便义无反顾跟着他来到河东,成婚十年,除了住在山里的时候朝夕相处,他成了县令之后,宵衣旰食,劳碌政务,陪着同僚的时间,竟比陪我的时间还多;用在全县百姓身上的心思,比用在我和女儿身上的还要多。你能想像吗?从内宅到衙门几步路,他能够三天三夜都不曾回家,在二堂上批阅公文。甚至死了,他也活在百姓的生活中。他能够进入那么多百姓的梦中,却偏不曾进入我的梦中……”
“是啊,”玄奘也叹息,“贫僧也没想到。这死者究竟是什么人?”
玄奘默默不语,颇有些失落:“夫人可知道崔县令去世后的一桩桩奇闻吗?”
“周氏的二公子。”马典吏低声道,说着把周氏的家世大概说了一番。
既然抛开了心理负担,李优娘也就不再隐瞒,坦然道:“他们二人全无关系。昔年,崔郎隐居山中的时候,我们已经成婚,那时候天下大乱,山中岁月寂寞,极少和人来往;后来到了这霍邑县,崔郎所结交的大多是朝廷里的人,当时他筹建兴唐寺,和佛僧的接触自然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兴唐寺的和尚,外来的并不多。你二哥长捷也算是有名望的僧人,他们有接触,我必定知道。仅仅是那一夜,长捷来到县衙,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带走了我夫君的性命。当时我听说来了个奇僧在和夫君谈禅,就带着女儿在屏风后面偷看,那人的形貌……”李优娘咬了咬嘴唇,“我真是刻骨铭心。前几日见到了你,才发觉你们两人相似。”
玄奘的心情也沉重起来:“马大人,现在可查出来,周公子是如何进的郭宅?贫僧记得,白日遇到刺杀的时候,郭大人在宅院四周都安排人守卫着,料来想潜入是比较困难的吧?”
“贫僧只想知道,贫僧的二兄长捷,和崔县令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如今又在哪里?”
“那六名差役大人已经仔细询问过,没有人擅离职守,也没有发现周公子潜入进来的痕迹。此事还是个疑团。”马典吏对玄奘抱有深深的愧疚,若不是他当初把玄奘拉来郭宅给夫人驱邪,也不会发生这种种事端。
“是啊!”李优娘叹了口气,“法师有什么疑惑,这便问吧。”
玄奘沉吟了片刻,他一直担心波罗叶,惹上人命,可不是说笑的,便问:“那我主仆二人,会有什么麻烦吗?”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贫僧和夫人一样,谁也逃不开。”玄奘道。
“法师放心,虽然是人命案,但基本事实是很清楚的。您是苦主,纵然周家势大,也不敢对您怎么样的。至于波罗叶……”他看了一眼垂头丧气蹲在地上的波罗叶,“按唐律,‘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
“法师果然禅理深厚,怪不得有如此大的名声。”李优娘诧异地看了看他,沉吟道,“法师找我的目的,妾身已经很清楚了。自从看见你那一天,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