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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的名声居然传到了三晋。他二十一岁出川游历,从荆襄到吴、扬,再到河北,就像一阵龙卷风扫过。佛家各个派别的经论,各大法师的心得,无不被他深究参透,直至最后辩难,连自己的师父也无法回答,才怀着疑惑而去。
“法师,”波罗叶迟疑道,“那夫人让,您尽快离开,霍邑。听她的,口气,怕有啥子大危险,您还是……”
玄奘以为这位大人在查验自己的资质,回答的甚是详细,没想到马典吏一听就愣了:“你……你是玄奘法师?把江汉群僧辩驳得哑口无言的玄奘?嘿,据说苏州的智琰大法师辩难失败,竟伤心得哭了!这是真的假的?”
玄奘默然片刻,摇了摇头:“这趟来霍邑,贫僧有一桩心愿要了断。参佛之路,本就步步荆棘,如果真有危险,也算是贫僧的一场因果而已。避又能避得过么?”
参学僧就是游方僧,以到处参学、求证为目的,四方游历,这种僧人一般没有固定的寺院,到了哪里就在哪里挂单,只需出示自己受过具足戒后经国家机关发给的度牒即可。按唐代规定,正式的僧人,也就是受过具足戒的僧人,拥有免除徭役的特权,并授予三十亩口分田。
“可是,怕危及您的,生命。”波罗叶急道。
“贫僧玄奘,乃是参学僧,受具足戒于成都空慧寺。”玄奘道。
玄奘不语,他性子柔和,但却坚韧执拗,认准的事百折不挠。波罗叶连连叹气,却也没有办法。
“哦,兴唐寺就在县城东面二十里的霍山脚下。”马典吏笑着问,“还不知大师的法号怎么称呼?”
两人走上正街,刚刚在入暮的街市上走了几十步,忽然有人在后面喊:“法师!法师!玄奘法师——”
“既然如此,贫僧这就先找个寺庙挂单,等明府大人回来,再来拜访。”玄奘道,“据说霍邑左近有座兴唐寺,乃是河东道的大寺,不知道怎么走?”
两人一回头,却见马典吏大呼小叫着从后面追了过来,一脸的亢奋,他身后还跟着一位高大魁梧,六尺<sup></sup>有余的巨人。这巨人身材惊人,倒也罢了,更奇的是,他竟穿着深绿色圆领袍衫,幞头纱帽,腰带也是银带九扣。这分明是六品官员的服饰。
“……”马典吏一阵无语,心道,原来这法师连大人叫啥名都不知道啊?“对,姓郭,讳宰,字子予。武德七年从定胡县县丞的任上右迁到了霍邑。”
果然,那马典吏跑到玄奘面前,连连拱手,气都喘不匀:“法……法师,幸好找着您了。我家县令大人刚回到县衙,听到您来了,来不及更衣就追了出来……”
“有些旧事想找明府大人了解一下。”玄奘道,“贵县明府姓郭?”
玄奘啧啧称奇,这一县之令居然是这么一位天神般的昂藏巨汉,他若穿上甲胄,只怕沙场上也是一员骁将。
“嘿,不敢称大人。”马典吏满面堆笑,“春汛季节,郭大人担忧汾水的堤坝,巡视去了。这都好几日了,估摸快的话今日申酉时分能回来,慢的话就明日上午了。法师找郭大人有事?”
这时那位县令郭宰已经到了跟前,看见玄奘的面容,立时就生出欢喜之意,长揖躬身:“法师,宰久闻法师大名,没想到今日大驾竟莅临鄙县,霍邑蓬荜增辉啊!宰劳形案牍,险些错过了法师。”
“哦,马大人。”玄奘合十躬身,“请问明府大人何时能回来?”
这位郭宰大人即使躬身,仍旧比玄奘高那么一头半,他只好抬起胳膊托:“大人客气了,贫僧只是一介参学僧,哪里当得起大人如此大礼。”
那胥吏老远就拱手施礼:“法师,失礼,失礼,在下是县衙的典吏,姓马。”
“当得,当得。”郭宰眉开眼笑。这位巨人的身形虽然粗大,相貌却不粗鄙,谈吐更有几分文绉绉的模样,“天色已晚,高僧如果不嫌弃,可否到下官家里,下官也好听听佛法教化。”
波罗叶人高马大,汉话也不甚利索,却有些话唠,当即就跟那差役闲扯起来,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几乎就有点拜把子的冲动。便在这时,先前那个差役急匆匆地从衙门里奔了出来,身后跟着个头戴平巾绿帻的胥吏。
玄奘刚从他家出来,想起李夫人的态度,本不想再去,可耐不住这郭宰苦苦哀求。他为人心软,性子又随和,只好重新往县衙后宅走去。波罗叶一手提着大包裹,背上还扛着书箱,郭宰见了,也不管自己的身份,一手抓起他背上的书箱,像提一只小鸡一般抓在手里,轻如无物。
这一流浪就是两年,直到去年冬天碰上玄奘。玄奘一是见他可怜,二来自己研习佛法,需要学习梵文,了解天竺的风土人情,便将他带在身边。这波罗叶觉得跟着和尚怎么都比自己一个人流浪好,起码吃住不用掏钱。况且这个和尚佛法精深,心地慈善,从此就不愿走了,一路跟着他。
“好,力气!”波罗叶赞道。
这波罗叶擅长瑜珈术,偏生大唐的看守还不曾想过提防会这种异术的人,于是波罗叶把自己的身体折成一根面条一般,从鸿胪寺简陋的监舍里逃了出来,开始在大唐的土地上流浪。
“哈哈,”马典吏得意地道,“我家大人可是在朔州一带和突厥厮杀十几年呢,任定胡县尉六年,突厥人和梁师都不敢窥定胡县一步。”
可波罗叶倒霉,这大象在大海上晃悠了几个月,又踏上唐朝的土地,一时水土不服,竟死了一头。这可是重罪,到了长安就被使团的首领关了起来,打算返回中天竺,交给戒日王治罪。波罗叶很清楚,以戒日王酷爱重刑的脾气,自己让他在大唐丢了大面子,要么烧死他,要么砍断他的手脚,于是他心一横,干脆逃跑算了,好歹这大唐也比自家富庶,不至于饿死。
玄奘点头:“果真是位沙场骁将,大人允文允武,真神人也。”
这个天竺人波罗叶,是玄奘从长安出来的路上“捡”的。他本是中天竺戒日王的驯象师,四大种姓里的首陀罗,贫民阶层。武德九年的冬天,中印度名僧,波颇蜜多罗随唐使高平王李道立从海道来唐,住在大兴善寺。随着波颇蜜多罗一起来的,还有戒日王送给当时的皇帝、如今的太上皇李渊的两头大象;随着大象一起来的,自然便是这位天竺驯象师了。
“哪里,哪里。”郭宰脸上赧然,“下官是一介粗汉,只知道报效国家,管他文官还是武官,朝廷让干啥就干啥。”
波罗叶脸上现出尊敬的表情,躬身称是。
玄奘笑了:“看大人取的名,取的字,颇有儒家先贤之风。看来大人志向高洁,在庙堂之上啊!”
玄奘道:“海内诸国,如恒河沙数,有远有近,有亲有疏,哪是所有人都能够明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