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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学时代开始,游佐就觉得自己具备别人没有的能力。即便不怎么努力,他的成绩也会名列全国前茅。朋友和老师无不认为他非比常人。不用说,他考上了最难考的共和国大学。四年里,他学习法学,毕业的同时就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并同母亲解除了亲子关系。

“我打算这几天就直接同鸿池首相谈判,强烈敦促内阁会议决定提交相关法案。事到如今,如果他再含糊其词,我就……”

“《百年法》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早在九年前,内务省以游佐君为首的精锐们就开始为《百年法》的实施而作准备,为此投入了庞大的预算。时到今日再叫停,不现实。”

“可是,室长……”

解除亲子关系被叫作“家庭重置”,当时已经相当普及。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后约四十年,在比较老的年纪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因为病死而渐渐减少,街上难觅老人的身影,“老”这一概念也成为过去。由子女照顾年迈的父母,这一根植于日本社会的习惯丧失了意义,维持亲子关系的实质理由也随之消失。

“绝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笹原君,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也理解。可是,刚才友成君也指出过了,国民现在不是还没接受《百年法》吗?”

“如果真的走到这一步,这个国家就完蛋了吧?”深町喃喃自语。

此外,多功能身份卡的实用化进一步加剧了这一倾向。随着《身份卡法》的实施,身份卡成了确定个人身份的唯一手段,丧失存在意义的户籍制度被废止。于是,继“老”之后,“家庭”这一概念也从根本上破灭了。在失去最小构成单位“家庭”的社会中,分散的个人不断无规则地流动,发展为“液态化社会”。

作为公务员,在加入《生存限制法》特别准备室之前,必须做好特别的心理准备。官僚机构的义务原本是保护国民的生命和财产,但特准的工作却是让国民理解并接受“死亡”,所以特准的成员必须从根本上转变工作中的价值观,苦痛和苦恼也会伴随工作始终。然而,聚集在这个房间里的人,为了国家的繁荣,都下定决心,发誓全力以赴做好新工作。但轮到政治家出力的时候,他们全都选择明哲保身,半点为国奉献的姿态都没有。

“按照计划,政府公报和舆论操纵方面,我们还将继续推进,但它们的作用是有限的。所以,现在阁下十分有必要做出明确的意思表达。”

“会解散吧。”刚一说完,游佐就感到室内充斥的怒气。

游佐虽然同母亲解除了亲子关系,但后来四五年间都同母亲保持着联系。母亲最后一封来信中说,她已经同新的男人结婚,现在已经怀孕。这应该是母亲人生中第四次结婚、第二次怀孕。

大家的视线集中到游佐身上,咀嚼着昆虫的嘴都停了下来。

“可是,笹原君,民权党正打算质疑《百年法》的正当性。”

“如果《百年法》被冻结,咱们这儿怎么办?”

对于不用担心老之将至而永远享有年轻肉体的男女来说,周而复始地结婚、离婚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游佐自己也已经结婚两次、离婚两次,其间得了个儿子。儿子早已长大成人,完成了家庭重置,现在游佐根本不知道儿子在哪里在做什么。

《百年法》条文中“接受不老化处理一百年后”这句话,具体是指什么时点,围绕这个问题,六年前,执政党和在野党爆发了激烈的争论。最后决定灵活处理,将条文解释为“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满一百年,但未满一百零一年”。一年宽限期的法律依据即源于此。

“‘质疑正当性’是什么意思?”

“这可不是儿戏。光是确定对《百年法》的解释就花了那么长时间,到现在了却提什么冻结……”

“《百年法》是美国在占领时代单方面强加给我们的法律。所以,应该暂时冻结该法,交由国民讨论,获得国民的全体意见,修订后通过……”

“但政府内部确实有人支持冻结。”

“要这么说的话,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也是美国强加给我们的技术。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话,就只有再生存一百年的权利,这一点应该是告知了所有人的。而且,接不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全由本人做主,‘强加’什么的并不存在。”

“怎么可能?”

大学毕业后,游佐一边打工挣生活费,一边考入研究生院学习历史。凭一篇以古罗马帝制为主题的论文获得了博士学位后,他用三年时间在世界各地流浪,最后回国。一年后,在一级国家公务员考试中,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内务省。他的第一位教导者就是现在的笹原次官,当时笹原还只是副科长。认识笹原后,游佐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才体会到崇拜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政府不会真的要冻结《百年法》吧?”

“可是,国民讨论的结果,应该大部分都不欢迎《百年法》吧,那样就不得不再延期数年实施。”

“说起来,政府完全没有动作,这到底是啥意思?再磨蹭下去,就会被民权党钻空子了。”

“我也赞同《生存限制法》这部法律需交国民讨论。可是,日本国民同本应处于指导立场的人,都无法认真面对这个问题。事到如今,不能再慢条斯理地搞全民讨论了。我国的现状,您应该也了解。一旦延期,就会陷入反复讨论、不断延期的恶性循环。那样,《百年法》事实上将沦为一纸空文。”

特准的成员们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田鳖、蝗虫、椿象、青虫等昆虫快餐——有的是囫囵个儿,有的是碾碎的肉泥——一边继续讨论起来。

“游佐君,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

二十六年前,鉴于世界粮食状况持续恶化,联合国开始积极鼓励各国引入昆虫食物,因为昆虫不仅营养丰富,而且人工养殖也比较容易。日本自古就有佃煮蝗虫等昆虫的习惯,所以昆虫食物在日本的普及出乎意料地顺利,如今日本人蛋白质的三成都是从人工养殖的昆虫中摄取的。专门做昆虫肉快餐的庞韦帕就是乘着这股风潮迅速发展起来的。顺便一提,庞韦帕最受欢迎的食品是油炸大田鳖,就是将人工养殖的田鳖整个在高压下油炸。据说做这道菜的诀窍是十七种调味料。

游佐从完全融化了的餐后冰激凌上抬起头。

游佐回到桌边,咬了一大口钟爱的WG汉堡。肉馅的主要成分不是牛肉,而是人工养殖的田鳖的肉。由于是改良过的品种,这种田鳖肉没有一点儿臭味,蘸着特制塔塔酱吃,味道尤佳。

坐在矮桌正对面的,正是日本共和国的最高领导——鸿池忠之首相。他的右手中拿着小酒杯。他二十五岁时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现在还保持着当年的模样,但头发却已花白。这是故意脱色而成。白发能增强威严感,如今在政治家和企业高层中十分流行。

确认点餐的品种和数量后,铃木用自己的手持智能终端向箱子发送了确认信号,完成了付款。同时,特准成员们也将各自的餐费打入了铃木的手持智能终端。

左侧瞪大眼睛看着游佐的,是老熟人内务省大臣友成靖隆。他正握着酒瓶,等首相的小酒杯空了之后斟酒。

“各位都领到自己那份了吗?”

笹原次官在游佐右侧,依然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特准成员们规规矩矩地排队,依次告知男子自己点的什么餐,然后取过食物,返回自己的桌子。游佐当然也排了队。虽说他是室长,但宵夜面前人人平等。

这四人正坐在大厅中央一张孤零零的矮桌旁。荒凉的榻榻米平原被纸拉窗隔开,外面的声音根本进不来。如此静谧的环境,让人很难相信这里是首都的正中心。

“嗯……我要了一份油炸大田鳖,还有……”

游佐注视着鸿池首相,开口道:“那我就请教阁下几个问题。”

“让各位久等啦。”一个东南亚裔男子推着装有辅助动力装置的平板车,从敞开的入口进入室内。男子戴着的红帽子和穿着的制服上都印有庞韦帕的商标。装外卖的箱子上也印有商标。掀开箱盖,热气升腾,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弥漫开来。

“请您当心。一旦这男人如此措辞,就一定得注意。”

特准成员们闻言,立即中断讨论,站起身。

听到友成大臣的“警告”,鸿池首相只是笑了笑,将手中的小酒杯微微倾斜。严阵以待的友成大臣连忙斟酒。

“啊,来啦。”铃木兴奋地说。

“不用客气。之所以在这里设席,就是为了让大家畅所欲言。”

第五,调查并分析已经实施《生存限制法》的各国的现状。这项工作由精明的稻森负责,他正在美国长期出差。虽然世界各国都引入了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和《生存限制法》,但规定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后的生存许可期限是一百年的,就只有美国和日本。在其他国家,这一期限更短。另外,从政治体制相近这一点考虑,最值得参考的也是美国。美国七年前开始实施《生存限制法》,可以全面调查分析该法的运用状况及其对社会的影响,将其经验运用于日本。稻森几乎每天都会给游佐发来电子邮件报告。

“阁下您认为,我国衰落到如今这地步,原因何在?”

第四,完善法律。其实,《百年法》的条文中并没有明确使用“死”这个字,而只是规定在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一百年后,“必须放弃以生存权为首的所有基本人权”。照字面上解释,百年过后,只是丧失了继续为人的资格,没有说一定得死。从法律上说,对于丧失人类资格的对象,杀戮也好,奴役也罢,都不构成犯罪。但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如果允许如此野蛮的行为,我们也就不配被称作“智人”了。为了防止野蛮的奴隶社会复活,必须在《百年法》条文中明确规定,百年后的结局就是“死”。尽管已经制定了相关法案,但如今法案尚未获得议会通过,鸿池内阁甚至都没有决定在内阁会议上提交这份法案。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鸿池首相的真实想法。

鸿池首相目光一凛,放下小酒杯。“哎?在衰退吗?”

第三,拟定针对抗拒者的对策。无视通知、拒绝受死的人必然会出现。特准必须预测这类人的比例,并研究对付他们的措施。基本原则是将抗拒者作为罪犯加以揭发,然后强制执行安乐死。不过,国民对这一做法的认可程度是问题所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最需慎重对待的一项工作。

“美国早就把我们甩下了,就连东亚的韩国和中国都赶超了我们,而且还在不断地拉大差距。日本曾一度是世界第二经济大国,如今竟然凋败如斯,不是衰退又是什么呢?”

第二,准备设立和运营安乐死中心。将成为《百年法》适用对象的人,其身份卡会收到相应的通知。收到通知一年后,身份卡就失效了。这种技术已经在美国投入应用。在现代社会,付款都是通过身份卡完成的。没有身份卡的话,连一瓶果汁都买不到,找工作更是不可能。事实上,没有身份卡,就无法在社会上生活。不携带身份卡本身就是轻微犯罪。适用对象在接到通知后一年内,必须接受安乐死处理。而用于执行安乐死的专门设施就是安乐死中心。现在,全国正在建设的安乐死中心有一百余座。当然,光建造安乐死中心还远远不够,需要解决的问题堆积如山,比如运营人员的进修与培训、职员心理压力的缓解等等。这项工作极其繁重,投入的人数也是最多的。顺便一提,安乐死的处理方式是先注射镇静剂使受死者昏迷,然后用电磁冲击波瞬间破坏大脑。受死者感受不到一丝痛苦。

“你的批评还真是毫不留情呀。”

第一,向国民普及《百年法》,并制造舆论。不仅是通过政府公报,还要采取各种媒体手段,在社会上营造接纳《百年法》的氛围。这项工作主要由游佐负责,因为他和大报评论员、著名评论家、知识分子都有良好的关系。不过,光凭人脉还不行,还必须要随心所欲地操纵他们,让他们发表得体的报道和评论,而且还不能让他们觉察出自己被操纵了。

“这是我们不得不直视的现实。可是,这其中的原因……”

特准的任务是为一年后即将实施的《百年法》创造环境,具体内容分为五项:

“是历届共和党政府的责任?”

听着特准成员们严肃的讨论,游佐也忍不住感叹道:“真让人担心啊。”

游佐沉默了几秒。“我认为,元凶是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

“稍微学过点儿历史的人都知道,执政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并非只有我国。中国、韩国不是也引入了这项技术吗?”

“只要掌握了权力,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他们的这种想法,只能说太幼稚了。”

进行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必须具备特殊的技术。现在,必须加入被称为“HALLO”的国际组织才能获取这项技术。加盟国必须履行的若干义务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制定《生存限制法》。

“他们没料到政权更替能这么快实现,全都像打了鸡血一样。”

韩国和中国分别晚于日本十三年和二十年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在引入之前,两国都向日本派出了观察团。观察团只有三四名成员,显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他们冷静观察,毫不含糊,目的只有一个:在应用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不久的日本社会,尽快发现问题点。两国没有全盘照搬日本的制度,而是构建了自己的应用模式。

“全然不考虑国家的未来。”

“在中国,只有一部分人可以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

“他们一门心思夺取政权。”

“但韩国同我们一样,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是对全体国民开放的。”

几人惊讶地摇头。

“您忘了吗?韩国的《生存限制法》规定的生存许可期限不是一百年,而是四十年。这部法律已经在韩国实施了。”

“民权党内部也存在意见分歧。有人希望尽快提出冻结《百年法》的议案,逼迫当政的共和党下台。最好能一鼓作气解散议会,举行大选,这就是他们打的如意算盘吧。”

也就是说,在韩国,即使二十岁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也只能活到六十岁。虽说可以在四十年里青春常驻,但还是有国民犹豫不决。

说话的是立花。她有一头乌黑的垂肩直发,眼睛细长,称得上美女。但她向来冷静,不时还会冒两句尖酸刻薄的话。因为很少流露感情,她得了“冰心女”的绰号。她喜欢白天穿雅致的套装,晚上则换上运动服。

“此外,韩国在《生存限制法》的应用方面也相当灵活,起到了正面激励国民的作用。”

“这个民权党,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比如,服兵役的时段,是不包含在生存许可期限内的。在体育和科学技术领域做出突出贡献的人,生存许可期限可以大幅延长。获得诺贝尔奖和奥林匹克金牌的人,将得到最大的奖励:生存许可期限可以高达一百年。另外,将财产捐献给国家的人,其生存许可期限也相应延长。这样一来,优秀人才就得以长期存活,活跃在各自的舞台上。而不那么优秀的人,在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四十年后就消失。于是,人人都努力奋斗,争取能多活几年。才能卓越者争相为国家贡献智慧,财产丰厚者争相为国家贡献金钱,补贴财政。即便未能得偿所愿,也是本人自己的责任,没有理由抱怨国家。

特准这儿的规矩是,无论在不在开会,只要有意见或疑问,就可以提出来,即使对方是自己的上司也不用在意。不表达自己想法的人,在这里就等同于没有想法,是个废物。

这一政策成为韩国经济成长的原动力。新兴国家纷纷引进了韩国模式,无一例外地促进了本国发展。

游佐喝了口自己沏的咖啡。“还摸不清民权党的态度,不能贸然行动。”

“不管什么国家,优秀人才都是有限的。要增强国力,就只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些人才。各国正是出于此目的,才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并制定《生存限制法》。我刚才说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是元凶,而将此‘害’转为‘利’的唯一希望就是《生存限制法》。这是被韩国模式所证明了的。”游佐暂停片刻,接着说,“我认为,冻结《百年法》实乃放弃这唯一希望的愚蠢之举。”

声如洪钟说话的是特准的头号大汉荒川。他精通柔道,曾代表日本参加过两次奥运会。按照规定,接种过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在同一个奥运竞技项目上,最多只能参赛两次。所以他后来结束了运动生涯,再次进入大学,毕业后改行当了公务员。

“游佐君,注意你的措辞……”友成大臣怯生生地训斥道。

“室长,政府还没想开啊?”

鸿池首相挥手制止。“慢着。让他有话直说的不就是你吗?”

点餐结束后,房间里嘈杂起来。乐颠颠地一同出去的是木崎、近、高藤组成的烟鬼三人组。办公楼内禁止吸烟,他们只好去楼顶过烟瘾。其他人则轻松地喝着咖啡和茶。

“是我没错,但是……”友成大臣尴尬地垂下头。

铃木这个职员,白天就像蔫了的茼蒿一样有气无力,可一到晚上就干劲十足。听到被调往特准的时候,她的脸唰地白了,但立刻笑逐颜开地答道:“我感到非常光荣。”

鸿池首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瞟了眼邻座的友成大臣,哼了一声,自己拿起酒瓶倒酒。

“那我下单啦。”

友成大臣意识到自己的疏忽。“阁下,让我来吧。”

回应声四处响起。

他刚要伸手去拿酒瓶,鸿池首相就断然拒绝道:“不用。”

“好啦。”

友成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好再次瞪着游佐。

“都点完了吗?我要下单了哦。”

鸿池首相放下酒杯。“可是,游佐君,我们国家的《生存限制法》规定的生存许可期限是一百年。无论韩国模式多么有效,想要在我国改变这一期限的长度都是不可能的。将韩国和我国等量齐观不妥当吧?”

大家纷纷开始在手边的触控板上操作。游佐也调出了庞韦帕的菜单,选择了常点的菜。庞韦帕是来自泰国的快餐连锁店,二十四小时送餐上门,在霞关一带很受欢迎。

“您所言极是。我国的生存许可期限确实太长了。韩国和新兴国家是四十年。欧盟各国中,主流是五十年。超过这一时间的话,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导致的问题就会凸显,这是现代社会学的常识。而我国现在,可以说所有的问题都一起爆发了出来。”

“庞韦帕。请大家点餐吧。”

“美国规定的生存许可期限也是一百年。”

“今天吃哪家?”

“不错。所以,美国也遭遇了同我国一样的危机。但美国正在逐步摆脱危机,因为他们七年前断然实施《生存限制法》,其效果已经显现。”

热情举手的是六名女性中的一人——铃木。她棕色头发扎在脑后,身穿运动衣裤。这里没有人会不识趣地教训她“女人得注意打扮”或者“不要加班太晚”。大伙儿轮流请吃夜宵,不分男女。

关于这一点,正在美国出差的稻森已在报告书中详细阐明。部分报告应该已经传达给了政府。

“是我!”

“据说,七年前美国实施《生存限制法》的时候,也面临着许多问题。可是,当时美国总统的态度从未动摇。虽然《生存限制法》的实施意味着复活‘死亡’,但国民的不安未必来自于‘死亡’本身,而更多地来自于不切实际的奢望的破灭。如果对逃脱‘死亡’心存侥幸,就无法做好接受‘死亡’的心理准备。只要《百年法》冻结实施的可能性尚存,国民的不安就不会消失。所以,只要明确告知国民,《百年法》是百分百会实施的,不可能被冻结,那国民就会放弃奢望,做好迎接死亡的心理准备。”

“啊,今天谁请客?”

鸿池首相微微挪开视线,侧耳倾听。

“都这时候啦。”深町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仿佛被传染了一般,整个房间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室长,该吃夜宵了吧?”

“如果说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是油门的话,《生存限制法》就是刹车。两者俱备,方能万全。如果没有刹车而只有油门,您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支持游佐的,是以副室长深町真太郎为首的内务省十六名精锐。成为内务省官员的人,自然都出类拔萃,但在选拔准备室成员时,游佐还增加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未满五十年。换言之,除了游佐,所有成员的剩余时间都有五十年以上。要对《百年法》保持客观而冷静的态度,起码需要具备这么长时间的寿命。

“《光谷报告》中预言的事吧。”鸿池首相平静地答道。

实施《生存限制法》,即《百年法》的负责人,表面上是友成大臣,由笹原次官分管工作,但实际在第一线指挥监督的,则非特别准备室室长游佐章仁莫属。

假如日本废除《百年法》,事实上进入不老不死社会,那将发生什么?大概三十年前,围绕这一问题,一名内务省官员进行了细致的现场调查,分析了各种统计数据,运用了古今社会科学理论,撰写了极具独创性的模拟报告,并提交给政府。这就是《光谷报告》。可是,因为其结论太耸人听闻,该报告被列为极密文件,不为国民所知。撰写这份报告的光谷耕吉当时是内务省厚生局副科长,为抗议这一举措,他选择了辞职。

内务省所在的第一联合办公大楼四楼,最西侧的房间原本是会议室,但九年前,政府决定设立由内务大臣直辖的《生存限制法》特别准备室,一直放在这里的会议桌便被搬进仓库,代之以装有信息处理终端的办公桌。现在,内务省里提到“特准”,指的就是这里。

“日本社会正沿着《光谷报告》所预言的道路行进。”

这个时间已经看不到穿白衬衫的人,大家都换上了运动衫或者训练服,脚上当然也换成了凉鞋。

比如,如果政府机关和民间企业按照约定废除了退休制会怎么样?名义上,这样可以永远保留住人才,但实际上成了干部尸位素餐的护身符。废除了退休制,就会让新一代难以就业。人员固化还会使创新丧失土壤,导致日本社会患上“动脉硬化”。就连曾领先于世界的科技领域也开始落后了。

晚上十一点多。

“如果没有《生存限制法》,社会上永远都会存在‘老人’。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虽然肉体没有苍老,但心灵已经衰老。心灵衰老的人,是无法创新的,也无法适应新的时代。”

4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心理学方面的研究得出了耐人寻味的结论——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虽然年龄徒增,但精神却没有相应地成熟。如果这一倾向是事实的话,那就证明精神的成熟并非来源于经验的积累,而是肉体衰老所致。

“木场,我不会放弃的。我……”

另一方面,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无论肉体上多么年轻,好奇心都明显丧失了。也就是说,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人的心灵还没来得及成熟就已经衰老了。

瞪着男人消失的方向。

“而且,新生儿的数量也逐年减少。如今的日本社会,没有新鲜血液注入,滞留在血管中的全是古老血液。具讽刺意味的是,正是因为国民青春永驻,国家才逐渐衰老。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强行排除古老血液,促进新陈代谢。而要做到这一点,最后而且唯一的手段,就是《百年法》。”没有人插嘴,游佐兀自说下去,“首先必须让《百年法》的实施铁板钉钉。迫使老一代下场,给新一代以活跃的空间。然后,赋予优秀人才生存特权,激励他们长期为国效劳。这是复兴这个国家的唯一途径。”

他吐出一口唾液。

“日本不能施行这样的政策,否则政权不保。”友成大臣咬牙切齿地说。

“啊——可恶!”

游佐置若罔闻地继续道:“我的意见陈述完毕。接下来,我希望听听阁下的真实想法。对《百年法》,阁下意欲何为?”

户毛双手撑着膝盖,就像要把肺中所有的空气都挤出来一般。

鸿池首相一言不发地将小酒杯拿到嘴边,没有喝就将杯子放回桌面。“我也读过《光谷报告》。实施《百年法》的必要性,我心里很清楚。可是,你忘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不,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或许是在故意回避这个问题。”

消失在人流中。

“你是说抗拒《百年法》的人?”

男人解下背着的深红色背包。

鸿池首相愕然道:“你果然是在故意回避?”

“喂,木场……”

“我认为,《百年法》的必要性和针对抗拒者的对策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户毛没气力再追了。

“你说得有道理。那你打算怎么处理抗拒者?我知道,美国的对策是立即执行死刑,中国和韩国也一样。但这里可是日本。你真的认为,在这个国家可以执行这种刑罚吗?”

男人转过身,迈开步子。

“只要获得国民的普遍认同,就很有可能执行。”

他几乎想跪倒在男人面前,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鸿池首相的眼神暗淡下来。“普遍认同?这如何做到?”

“等……等等。”

“阁下,并非全体国民都反对《百年法》。新一代应该就是赞成的。因为《百年法》的实施会迫使老一代下台,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此外,即使是老一代中,也有人通晓事理,这些人是认同《百年法》的存在意义的。反对者大多是被感情左右了。”

户毛忽感浑身无力。

“所以才难以驾驭。”

户毛如遭电击,仿佛触碰到高温物体般松开了手。男人仍旧睥睨着户毛。

“不错,对被感情左右的人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这双眼睛。

“那你有什么高招?”

男人转过身,极不耐烦地怒视着户毛。

“在如何处罚抗拒者的问题上,美国和欧盟也都曾十分慎重。但现在,‘抗拒者一律处死’已经成为常识。这是为什么?”

他从背后抓住了男人的右腕。

“不要再拐弯抹角地说话了。”

“等等!”

“因为领导人的态度十分明确,而且一以贯之。比如美国,总统的演说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当时的美国总统乔治·霍华德甚至搬出了美国的历史和建国理念,激发每个国民作为美国公民的自豪感。这次演说之后,美国社会的舆论氛围为之一变。遵守《生存限制法》是美国公民的义务,抗拒《生存限制法》则是被鄙视的卑劣行为——这样的认识彻底植根于国民当中。当然,抗拒者多少还是存在,但已经听不到反对揭发并处死这些人的声音。如果默许抗拒者存在,美国社会将会怎样?总统在演说中传递出的危机意识深深地触动了全体国民。”

户毛又让开了道。

“你是让我做同样的事?”

然后迈开脚步。

游佐紧盯着首相。“是的。”

但男人只是说:“失陪了。”

鸿池首相脸上浮现出狡黠的微笑。“在美国,担负这一任务的是总统。那日本也把这一任务交给总统怎么样?”

户毛凝视着男人,心中默默祈祷。

《日本共和国宪法》规定,每隔四年,由国民公开选举总统。可是,日本总统没有美国总统那么大的权力,只有在接待外宾和举行各种典礼的时候才被拖出来,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存在。

“你骗不到我的。我什么都知道。”

“我也是由总统任命,首次担任内阁首相的。”

“你在说什么呀?”

宪法确实规定,总统拥有任命首相的权力,但这只是形式。首相的任命必须得到议会的承认,无论总统如何指定,得不到议会的承认就是无效的。所以,事实上总统不过是追认议会选举出的首相而已。

男人微微偏头。

游佐按捺住愤怒,道:“阁下,您是打算逃避责任吗?”

“阿那谷童仁,还有那个组织,都还存在。你打算利用那个组织活下去?”

鸿池首相不慌不忙地说:“我不过以常理言之罢了。”

“组织?”

“我听着不是。”

户毛冷冷一笑。“组织还存在,对吧?”

“那你听着是什么?”

“你是打算逃跑吧?”户毛挡在男人面前,“你绝不会老老实实地服从法律,甘心受死。你会活下去的——肯定!”

“我听见的是,您不愿意充当被国民憎恨的反面角色。”

男人瞅了户毛一眼。

“喂,游佐君!”友成大臣唾沫横飞。

“你少装蒜!”

但鸿池首相只是笑着说:“你果然了解我啊。”

“不行吗?”

“我深知自己十分冒昧,但我还是要向阁下谏言。”

“嘿嘿,你打算怎么办?乖乖等死吗?”

“你忸怩什么?痛快说出来吧。”首相始终保持着愉悦的表情。

“那又怎样?”

“我认为,能否成为伟大的政治家,关键在于是否有气量为了国家做坏事。”

“《百年法》就要实施了。你是第一年的适用对象吧?只要实施《百年法》,你就得死,对不对?”

“但做了坏事,支持率就会下降。支持率下降了,选举就会失败。选举失败了,我就只是普通人了。”

男人一言不发。

“如果不得不做坏事,那最好能一鼓作气,毕其功于一役,将损失控制在最小限度内。只要国力恢复,再次获得国民支持是很容易的。民众都是善忘的。”

户毛条件反射似的让开路,跟上男人,一边左右闪躲路人,一边说:“喂,我知道,你也应该没有时间了。”

鸿池首相脸上挂着笑,眯上眼睛。

男人再次迈开步伐。

游佐继续道:“即使领导人做坏事,只要态度坚决,民众也会萌生敬意。相反,即使领导人是个好人,但缺乏主见,也会遭到民众鄙视。领导人的大忌就是迟疑不决、摇摆不定。”

户毛使劲摇头。“骗人。我不会上当的。”

“嗯……马基亚维利?”

男人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疲惫。“阿那谷童仁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他只是一小撮人制造出来的偶像罢了。我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

“如果您担心被民众怨恨,不惜将国家置于险境,那么阁下,请您立刻辞去首相的职务。”

户毛兀自说下去:“阿那谷童仁死了。世上的人都这么认为,说那个案子老早就结了。但我这双眼睛可不是好骗的哟。被绞刑的那个家伙,憧憬着作为阿那谷童仁而死。这种小角色怎么可能是操控恐怖组织的头目?他只是个替罪羊而已,是为了保护真正的阿那谷童仁,欣然赴死的无名小卒罢了。同那家伙相比,说你是阿那谷童仁反而更可信。”

友成大臣面如死灰,口不能言。

男人没有流露出丝毫动摇。

但鸿池首相似乎更开心了。“你果然跟传说中一样,是个有趣的人。”

户毛按捺住激动,用变尖的声音说:“是啊……阿那谷童仁确实被逮捕了,判了死刑,老早就被行刑了。”

“万一从阁下的口中泄漏出冻结《百年法》的言论,国民的思想就会陷入混乱,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这一点,请您务必牢记。”

“请适可而止!”男人说。

鸿池首相啜了一口杯中酒,将目光投向笹原次官,将话题陡然一转。“你好像是《百年法》第一年的适用对象吧?”

户毛心中五味杂陈——焦虑、恐惧,还有终于得到回应后的欣喜。然而,意识到自己竟然为此开心,他又感到无比屈辱,几乎失声惊叫起来。

“是的。”笹原次官答道。

男人用秋水般平静的眼睛凝视着户毛。

“你做好准备了?”

户毛又走出三步才停下,慌忙转过身。

“做好准备了。”

男人突然止步。

鸿池首相的目光中流露出敬意。“如果全体国民都像你一样就好了。”

他压低声音,道:“我不会害你的。就告诉我一个人吧。阿那谷童仁……”

“国民都希望领导人能为他们指出前进的方向。现在,正是阁下发挥领导力的时候。”

户毛拼命跟上。

鸿池首相微微点头。“只要明确表态《百年法》即将实施就行了吧?”

男人加快了脚步。

“拜托您了。”

“我说,你就不能客气点儿吗?咱俩的交情可不止一天两天呀。”

“我懂了。准备在首相官邸召开记者会吧。”

户毛快步追上去,同男人并排而行。

友成大臣惊慌失措地问:“您确定,阁下?”

男人一如既往的平静,用右手抹平了被弄皱的衬衣,转过身去,继续前进。

“有什么好犹豫的?今天就谈到这儿。我们回去吧。”说着,鸿池首相就站起了来。

户毛松开手,心脏狂跳不已。

友成大臣也忙不迭地起身。

“你……你小子不要忘了,你被判了终身监禁。哪怕是随地撒尿,你都有可能重进监狱。我只要告你一个妨碍公务罪,你小子就死定了。你说话给我小心点儿!”

游佐等人正欲恭送,鸿池首相却制止道:“你们就留下吧。外面有记者等着呢,我们还是分头出去为妙。”然后,他咧嘴一笑,“这一招恐怕唬不了他们吧。”他抓起西服披在身上,“老板娘,我们回去了哟。”他大声嚷嚷着进入走廊。

这声音相当柔和,同男人阴森的眼神极不相称。户毛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揪住男人的衬衣前襟,但手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友成大臣屁颠颠地跟上去,待鸿池首相离开房间后,又瞪了游佐等人一眼。

他下巴略尖,长发及眼,眸子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散发着幽光。户毛不禁心生恐惧。但对方似乎对此毫无察觉,露齿一笑。“这不是我决定的。你有什么不满,就去跟这个国家说吧。”

游佐站起身,关上打开的纸拉门,再次坐到矮桌旁。大厅中只剩下笹原和游佐了。

转过身。

笹原一边给自己的小酒杯中倒酒,一边说:“机会难得。再喝点儿吧。喂,你也来喝。”

男人停下脚步。

游佐拿着酒杯,微微举起,看着纸拉门,道:“首相答应得相当干脆,你怎么看?”

“劳动联合会竟然制定了什么‘改邪归正特别预算’,用于优待罪犯。所以为了逃避艰苦生活,不加入劳动联合会而甘愿犯罪的行为才会屡禁不止吧。”

“悬啊。”

男人沿着两侧快餐店林立的人行道匀速行进,仿佛不是在人群中穿行,而是人群自动左右分开,给他让出一条道路一般。

“果然。”

“秩父矿山里的生活怎么样啊?”户毛自顾自地说着,“听说是工作五个月,休息一个月,对吗?过得可真不赖啊。不过,如此娇惯劳工合不合适呢?照这样下去,劳动联合会的亏损会越来越严重的。”

提防鸿池首相的轻言许诺,这几乎成了霞关人尽皆知的暗语。

男人并未加快脚步,冷冰冰的毫无反应,仿佛户毛这个人压根儿不存在一样。

“今天聚餐的事一旦泄露,那些只关心眼前选举的人就会向首相施加更多的压力。在这样的情势下明确主张实施《百年法》,风险有多大,首相不可能不知道。”

“打个招呼都不行吗?”户毛跟在男人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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