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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启司等人在客厅里安顿下来后,木场道雄返回自己的寝室,隔着门悄悄听门外的动静,那四人似乎都已经就寝,于是他也睡下了。
兰子已经写到,《百年法》被冻结之后,自杀和杀人案在全国范围内激增。可是,大家都隐隐感觉到事态还会向更严重的方向发展。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当时笼罩这个国家的氛围,那就是“不稳定”。《百年法》被冻结了,每个人都获得了无限的时间,却因此深感不安,于是转而求助于死亡,以摆脱永生永世重复同样的日子。
第二天起床后,他立刻就觉察到了异样。他本来打算六点起床去上班,但醒来时天已经快亮了。他发现闹铃被解除了,电话线也都被拔掉了,以防铃声响起。从醒来时的怪异感推断,他很可能被下药了。
下面由我接着代写一部分吧。你母亲写着写着就想起了你父亲,现在有些激动,没法再写下去了。而且,从《百年法》被冻结到重新实施之间,这个国家发生的事由我来讲述更合适。
秋水启司等人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放在餐桌上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阿健,你还好吗?我是由基美。
今天一整天都不要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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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场道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好重新接上电话线,握住话筒,准备给公司打电话。与此同时,他忐忑不安地打开了电视。
我和你父亲在新的职场看到彼此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但都诧异极了。我捧腹大笑,你父亲也在笑。他笑起来就像孩子一样。我之前只见过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所以一见他这般可爱的表情,我的心都停跳了半拍。我完全被迷住了,被你父亲的笑脸迷住了。我心上的那道墙瞬间崩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感觉舒服极了。你父亲说:“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我也一样,而且我产生了一种预感: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就能够一直欢笑下去。
日本已经炸开了锅,每个电视台都在播放特别报道。从这天上午八点半到九点,全国十二个城市都发生了恐怖炸弹袭击,仅东京都就有四处遇袭。犯罪手法完全一致——凶手从屋顶向挤满上班人群的人行道上扔威力巨大的炸弹。死者已达三十二人,伤者高达四百五十三名。凶手全部逃走,新闻机构已经收到了他们的犯罪声明:“愤怒天使之火将在这里释放!”这天刚好是那条谣言所预言的世界末日。寄件人名叫阿那谷童仁,但关于这个人的信息却一片空白。
可是,如果偶然超过了一定的程度,那就是命运了。
木场道雄坐立难安,他必须弄清楚一件事。他在电视上确认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处袭击现场,便急忙赶过去。
不错,说到底也只是偶然。
虽然伤者已经被搬离了现场,但周边依然骚乱不安,满地都是玻璃碎片和水泥碎块,还能看见红黑色的血泊。共和国警察已经拉上了警戒线,禁止进入现场,但空气中仍然能闻到炸药的味道,微微刺鼻,却又有一丝腥甜。这味道再熟悉不过了。这不是高性能塑胶炸药,也不是工程用炸药,而是战争中木场自己发明的炸药。这种炸药威力巨大,而其材料从药店和超市就能购买到。不过,知道这种炸药的制造方法的,只有“十八队”的成员。
从概率上讲,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只能说这是天文学级别的偶然事件。
恐怖袭击并没有就此结束。用同样手法制造的炸弹袭击在全国连续发生,总计有四十三处遇袭。不过,其中大多数都是对最初袭击案的模仿,炸弹的制造水平相当低劣。虽然也有几人遇袭身亡,但并不是被炸死的,而是被抛落的炸弹击中头部而死。不过,这些袭击却将日本推入了恐怖的深渊。谁都不敢在大楼边上行走,进出大楼也受到严格限制。如今许多高层建筑的出入口都理所当然地站着保安,这正是那次事件之后才形成的习惯。
连续三次。
几乎所有模仿犯都遭到逮捕。但元凶阿那谷童仁却依然逍遥法外。不仅如此,那个叫阿那谷童仁的人还不停地发来挑衅信息,愚弄警察。经过媒体的反复渲染,不知何时,这竟发展成了神出鬼没的恐怖分子和被耍得团团转的共和国警察之间斗法的故事。从那之后,阿那谷童仁这个名字便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
然后,我同你父亲又在同一个职场相遇了!
日本社会开始出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对于造成大量死伤的恐怖分子,本应该深恶痛绝,但人们却暗暗期待着再次发生恐怖袭击,这种氛围在全国静静弥漫。一方面害怕恐惧袭击,另一方面又希望看到死亡。仿佛是再也等不及一样,又发生了好几起假冒阿那谷童仁的恐怖骚乱。但毕竟只是“骚乱”,而不是“事件”。人们渴望的不是这种小打小闹,而是可以超越最初的同时多处恐怖炸弹袭击的大惨案。但如果发生了这样的案子,他们肯定会被吓得浑身发抖。
但如果你要问,我们是不是从此就亲密起来了,答案是否定的。虽说再次相逢十分罕见,但我觉得那只是偶然罢了,你父亲似乎也对此毫不在意。我们仍旧没有好好说过话。就这样又过了三个月,我们又转移到下一个职场。
你父亲说,那个时代疯了。秋水启司认为,受益于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人们得以远离死亡,但又在下意识中渴望死亡。如果这是事实的话,能带来死亡的阿那谷童仁被视为神一般的存在也是在所难免。不久后,阿那谷童仁是万能的超人——这种观念自然而然地深入了人心。
这简直就是芝麻掉进针眼里了,因为绝大多数人在职场分别之后就无缘再见。但是,我同你的父亲却连续两次都被分配到了同一个职场里。劳动联合会里居然会发生如此巧合之事,让我大吃一惊。
但是,阿那谷童仁既不是神,也不是超人。
可是,我同你父亲竟然在那里又相遇了!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恐怖袭击发生四周后,潜伏在东京都的秋水启司就被抓住了。根据被查获的证据,他的同伙也陆续落网,总计十二人,其中有三个女人。秋水启司承认自己就是阿那谷童仁。
虽然我同你父亲成了同事,但并没有很快就亲近起来。我当时把心门牢牢关闭了,对职场的人际交往只是敷衍应付而已。所以,在你父亲看来,我只是个冷冰冰、不容易接近的女人。结果,三个月的工作就这么结束了,我们接到了劳动联合会的指令,转移到下一个职场中。
可是,人们却不接受恐怖袭击者已被捕的事实。他们坚信,超人恐怖分子阿那谷童仁绝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抓住了。于是又诞生了一个流言,说被捕的只不过是阿那谷童仁的替身。
你父亲长得同你一样——不,应该说你长得同你父亲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时候你一进家门,我还以为是你父亲,吓了一跳。哦,我不是说你的脸色同他一样阴沉。
秋水启司被捕八天后,木场道雄因为帮助实施恐怖袭击也遭到逮捕。袭击发生当天早上,与他住在同一层的居民看到了秋水启司等人从他的房间出来。警察搜查了他的房间,发现了秋水启司等人的指纹。
最初我对你父亲没有什么好印象。或许是右眼失明的缘故吧,他总是戴着一副深色眼镜,而且面无表情,看上去一点儿都不阳光。他的脸色也很不好,但后来我听说他受了重伤,刚刚出院,可能是这个原因才导致他气色不佳。
他当然否认自己同恐怖袭击有关,秋水启司也为他的清白做证。但是,在第十八特务部队担任爆炸专家的经历为他招来了灾祸。而且,恐怖分子使用的炸弹还是他在战争中发明的木场式瞬发手榴弹。他在袭击当天无故旷工,这进一步增加了他身上的疑点。
高中毕业以后我就加入了劳动联合会。劳动联合会有各种规定,其中一条是每三个月就要换一次职场。换什么样的职场每次都由劳动联合会决定,自己无从选择。在《百年法》被冻结后的第二次分配的职场中,我同你的父亲相遇了。当时他也加入了劳动联合会。
不久后开始审判,恐怖袭击的全貌浮现出水面。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认识了你的父亲木场道雄。
其实,阿那谷童仁并不是秋水启司的化名。这位英雄人物只是他虚构出来的,所有人都听从这位领袖的命令。秋水启司纠集志同道合者,同时用花言巧语蒙骗他们,让他们相信那个不存在的领袖,稀里糊涂地发动了恐怖袭击,而所谓领袖直到最后都没有露过面。秋水启司善于用语言操纵人心,却以最坏的形式发挥了这一才能。
然而,在即将付诸实施时,《百年法》竟然被冻结了。年轻人对这一结果表示强烈不满。愤怒的岩浆虽然没有立刻喷发,但却保持着热量,蓄积在地层深处。
据说,秋水启司在被捕并承认自己就是阿那谷童仁时,脸上满是欢喜。他的夙愿终于实现,高兴也是理所应当的吧。在审讯室和法庭上,他又滔滔不绝地阐述了曾对木场道雄讲过的道理,但那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驱使这个男人发动恐怖袭击的,不是什么理想和信念,而是扭曲的欲望——他想成为自己所崇拜的阿尔纳塔·多·乌吉姆那样的英雄。也许秋水启司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阿那谷童仁这个名字暴露出来一切。将阿尔纳塔·多·乌吉姆用其本民族语言发音,再对应到相同发音的汉字,就成了阿那谷童仁。秋水启司参照阿尔纳塔·多·乌吉姆的样子打造了阿那谷童仁这个容器,然后把自己装进去,试图让自己变成自己所崇拜的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惜将众多无辜者卷入恐怖袭击中。
所有年轻人都将希望寄托在《百年法》上。《百年法》实施之后,劳动联合会中就会有相当多的人不得不死,相应地就会空出许多工作岗位。年轻人无不期待着根据《百年法》开始实施安乐死,那样一来自己就能进劳动联合会了。
我想,秋水启司希望自己以阿那谷童仁的名义而生,也以阿那谷童仁的名义而死。可是,他有一点没有估计到——他所创造的这个容器同那个疯狂的时代发生了共振,造成了远超预想的深远影响。
你听说过“劳动联合会”吗?那是一个公营的职业介绍机构,专门为我这种没有资产和才能的人而设立,以保障我们获得安定的生活。参加劳动联合会后,无论你从事何种工作、工作多长时间,劳动联合会每月都会支付给你一定数额的生活费。这种待遇放在现在是很难想象的,但在当时却极具吸引力,希望加入劳动联合会的人数不胜数。只要加入了劳动联合会,生活就会得到保障,也难怪大家趋之若鹜。可是,经济长期低迷,工作岗位持续减少,加入劳动联合会也变得愈发困难,特别是对于“新一代”的人,他们加入劳动联合会的成功率尚不足三分之一。
随着化名阿那谷童仁的恐怖分子被逮捕,案件得以顺利解决。但围绕他的传说却没有消失。人们盛传这次被捕的只是阿那谷童仁的替身,供述内容也不过是为了尽快结案而编造出来的罢了。而真正的阿那谷童仁领导的秘密组织仍然存在,正在筹划席卷日本全国的大规模恐怖袭击。当然,这种袭击到现在都还没有发生。
经济本来就衰退到了极点,失业者遍地,其中大部分是年轻人。大家都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外表看上去都年轻,所以我说“年轻人”可能有些怪,但我指的是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没有多少年的人。有人也开始用“新一代”来称呼他们。
最后,秋水启司等实行犯都被判处死刑。
每一个案件都停留在个人层面上。案件发生在全国各地,并非某处所特有。可是,同样的案件持续不断地发生,所有人都隐隐地嗅出了不祥的味道。
声称自己无罪的木场道雄被判处终身监禁。
自杀者中,大多是《百年法》的第一年适用对象,但杀人者中却没有这么明显的倾向性。以身份卡为目的的抢劫杀人案虽然成了热议话题,但数量其实很少,大部分都是动机不明的犯罪。既没有失业游手好闲,也没有怨恨对方;既没有抢劫的目的,也没有恼人的心结。就只是突然发作,将站在面前的人按倒在轨道上,或者撞飞到驶来的车前;将关系很好、住在一起的人打死,或者勒死。人们开始莫名其妙地夺走自己和他人的性命,仿佛在代替《百年法》杀人一样。
秋水启司在1999年被执行死刑,其共犯随后也都被处死。
记得我同你讲过,2048年,根据国民投票的结果,《百年法》被暂时冻结,随后自杀人数急剧攀升。但增加的不仅仅是自杀者,媒体上每天都看得到杀人案的报道。
这就是1986年发生的阿那谷案的始末。
不过,如果你要理解为什么我同你父亲会相识、相恋、结婚,并生下了你,那你就必须对那个时代有所了解。所以,希望你能耐下性子,听我慢慢道来。
现在你明白了吧?
但在我落笔之后,却发现不知从何写起。一切都源自一百年前的那起案件,但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入手,对我来说实在太困难了。何况,文章一开始就回顾历史的话,你肯定会觉得无聊的。所以,如果你不嫌我俗气的话,我想从我同你父亲相识的时候谈起。
阿那谷童仁只不过是一个心理变态的男人臆造出来的人物。那个希望把自己装进这一容器的男人早就不存在了,只剩下那个巨大的容器。现在自称是阿那谷童仁的男人,只不过是把自己装进空空的容器中过把瘾的冒牌货罢了。他们根本不值得搭理。你最好还是把阿那谷童仁忘了吧,好吗?
说实话,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从你的口中听到阿那谷童仁这个名字。我原本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默默地离开这个世界,但你却问我是不是知道什么。听到这话,我就想,这真的是宿命啊。将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便成了我这辈子最后一项任务。
我现在来写点儿你父亲吧。
我是在由基美的帮助下写完了下面这些文字的。阿健你肯定知道,妈妈一个人是绝对写不出这么长的文章的。
根据正式记录,阿那谷童仁率领的恐怖组织中唯一活下来的成员木场道雄在服刑五十年后被假释,从矿山中的重劳动中解脱出来,进入工厂上班。然后在工厂里同我相识,这些我之前已经写过了。
我要先坦白一件事。
在劳动联合会工作的人都不会打听彼此的过去,所以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阿那谷案犯罪团伙的成员。谁都不可能记得半个世纪前的案子的每个罪犯——而且还是共犯的名字。
已发布数据
《新百年法》制定之后,我同你父亲能够在一起的时间便没剩多少了,于是你父亲终于开口,讲述了自己服刑期间的事。他说瞒了我这么久,对不起。我原谅了他。毕竟,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去悲伤和怨恨了。
妈妈
我好不容易怀上你的时候,你父亲的时间只剩下几个月了。你的预计出生时间和你父亲生存许可期限届满的那天相差无几。所幸你提前出生了,你父亲才得以见到儿子的模样。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啊。
我刚刚写完了这封信。我把我和由基美知道的一切都写在里面了。信很长,你有空的时候再看。
好了,我要说的话就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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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附上了一张照片,是你父亲抱着还是婴儿的你,摄于他去安乐死中心的三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