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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质系主任在电话对面沉吟。他当年是挂在一位院士名下,实际则由教授带的学生,和夫人很熟,不过夫人不知道现在是巡视组进入学校的第三个月,环境与资源学院刚因数位学者在学术项目中的不正之风受到公开批评,而会受到调查,恰是由于兄弟单位勘探所的举报。
手里的保温水壶有点重。他尽量不让自己被阳光的气息扣留在大厅外,顺利地挂了号。这一次他决心走进诊室。
谁能想到地质学家的腐化成为中央关注的问题?而这多少也影响着教授的命运。“我们当然全力以赴。”地质系主任让语调平衡过分流利的安慰与铿锵有力的信心,“现在考虑到教授的心情,还是该先由家人陪他去医院,不要让他太焦虑。”
四天后教授再一次前往医院。早餐后他就出发了,告诉夫人他中午会回来。天气晴朗,有些风,花坛中翠绿的佛甲草东倒西歪地簇拥住盛开的金盏菊和低矮的瓜叶菊。每年这个季节,人们都在抱怨的同时笃信夏天更好的版本将在几周后降临,无论如何,中国人的天性是热爱生活的。车流中蹿出一辆改装摩托车,猛然加速,飞驰而去,发动机的突突声比它音箱发出的轰鸣音乐还要响亮,这让教授在斑马线边上误过了一个绿灯。他望着四周熟悉的一切。地铁出口挤出行人,涌出一团汗的风暴,路边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烧烤店想必昨晚又喧闹到后半夜,现在伙计正各据一桌,趴着睡觉,还有把椅子拼起来横在椅子上打盹的。人们在平静可爱的日子中追求刺激,这是怎样的自以为是!人以为能把握明智与疯狂之间的距离。
“我觉得该请你们出马。”夫人说。
此刻夫人在弹一首童谣,节奏单调,琴声像婴儿号哭叫喊一样专横地占有房间,她耐心侍弄,熟练地以另一种方式背对他。
“教授一定能有最好的治疗。您先稳定心情,拿到诊断您就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尽早去看您。”
教授匆匆走过单元门,到一单元门口,急刹住,转回到自家住的二单元,拉开沉重的铁门时教授的手抖得不停。夫人正在弹琴,最近她租来一台珠江牌钢琴,每天练习,增进她的才艺,回到22岁她认识教授之前,补上她失落的那些事物。钢琴摆放在以前沙发所在的位置,如今客厅只能放下她和她的琴。有一次调音师到家里来,年轻女人对待器物的那种专心让他想起按摩师,多年以前怠慢生活的女人,脸上写着“我不会给你带来负担”。
放下电话后,系主任拔掉电话线,回到他正在写的报告之中。写情况说明是精细的劳动和微妙的艺术,像对晶石,你需要以科学敏感去分类、拣选、录入,判断信息的价值和重量。但一个月来他已经疲累之极,他快要睡着了。
裤子口袋里有张餐巾纸,他垫在手里,捡起葱,走向垃圾箱。一个梳分头的小男孩在花坛边缘磕鞋里进的沙子,冲教授哧哧笑了起来,“爱因斯坦!”穿上鞋,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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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午十点半就回到了家。为了让自己更镇定,路上他还拐去菜市场,买了鱼和一把葱。他想到,假如寻常医院像菜市场,精神病院就像菜场小贩穿着同样的衣裳走在去参加集体葬礼的路上。在楼下他躲开一辆正在倒车的银灰色轿车,手中的葱掉到地上。他赶紧避开车,走到一边时几乎感到可惜,如果葱完好无损,就该回去捡起来。而如果葱压坏了,就说明——轮胎咯吱两下,车极慢地拐弯开走,他回转身去,闻到微微的辛辣腥气。地上躺着车轮碾过的一摊滑溜溜的葱尸,葱白是好的,浑圆,完整,青白,末梢翘起高傲暧昧的胡子。
教授绕过药房前排队取药的队伍,沿走廊走向大厅。入口狭窄,长条形的大厅只有走廊的尽头开有窗户,在下午昏暗得像密林深处移动着一座座面无表情的石像。这时他看见了自己的妻子,她也看见了他。夫人一身浅色衣服,站在大厅一侧一个像新近有药柜倾翻过或有人刚在此搏斗过制造出一阵混乱的地方,身旁蓝塑料栏围起来一堆水泥或瓷砖碎片。她手里提着一只轻飘飘的绸袋,里面似乎没什么东西,像是下一站还准备到其他地方去。十几米外,她脸上有一种惊异的失望,如同一场喜悦的冒险后掉入现实的人,回到家的爱丽丝,也像走失的小狗,起初以为找到了自己的主人,一看一闻后在友好的陌生人面前仓皇失措,下一刻就要吠叫起来。
他用力睁了睁眼睛,让自己看得更清楚。有些人明显是疯子。来到医院后他脑子好像转得慢了一些,又觉得自己居然在用管理者而不是病人的想法考虑问题有些好笑。
他见过她这种表情。那是十多年前,二十年前,儿子上小学时。那天她在学校门口没接到儿子,到天黑儿子也没有回家,而班主任说当天正常放学,五点五十分小学已经准时锁起大门。她去派出所报案,被告知儿童失踪二十四小时后方能立案,之后她走遍家附近的每条街道打听寻找。教授在郊区的会议宾馆接到妻子说儿子失踪了的电话,这一切发生时他在急匆匆赶回家的路上,奇妙的是,当晚他到家后十几分钟,儿子便回来了。
这些人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教授想。但是入口没有安检。如果有人带刀怎么办?
教授见证了儿子的归来。那是晚上九点多,他刚到家,妻子回来取儿子的一寸照,准备再一次去派出所强硬地要求警察留心照片上的男童。看见儿子身上带着煤灰站在门口时,妻子脸上就有这种惊异的类似于绝望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