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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妻子渐渐苍老成夫人。在他最荒唐的那些年里,他在家时,她也会做好他迟钝地享用的早餐,虽然并不坐下和他同吃。他曾伤害又依赖的女人赐给他生活稳定的轴承,同时似乎逐渐放弃了他并赐给了自己自由。她的生活很满,活得脆生生,临近中年时,她工作越来越忙,儿子一上初中,她就要求寄宿。她在家中养满绿色植物,哼着歌浇水。教授带着好奇心观赏夫人在小阳台上制造出的浓绿森林一般的温室,这超越了他的知识,他只清楚出野外时要避开哪些有毒植物。她开始喜欢看球,越来越喜欢。这向来不是他的爱好,他怀疑过是否她有个爱好利物浦队的情人,这至今是个谜。她生活的节律看起来始终是简单的。如今她老了,不再上班,注意力的焦点是她暂时负责喂养的邻居家的小狗。欧文,我听着亲,夫人说。
此刻教授感到激动。他听到女高音在云端之上歌咏的颤音,自己正在随飞翔的云雀攀爬天梯。几乎他就要叫出她的乳名。那个名字,在二人初相识的信件中他曾经用过,在新婚的一些夜晚曾经叫过,后来就再也没有用过了。但是他一声不吭地跪倒在她身前,接着整个人坍到地上。在失去知觉之前他看到她的脸不高兴地皱起来,似乎急于转身离开,有一道强烈的白光打在他的面前让他不能再看到任何事物。整个大厅都弥漫着红树林潮滩那种湿润微腥的臭气,他的鼻腔张开了,让他比什么时候都要清醒。
在外日久,回到城市时他把街道上的“正骨按摩”标牌看成“正常按摩”。许多按摩是不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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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有缺点的人,一个糊涂虫,激情只关乎女人和石头,适合艰苦的生活,总在野外,只穿长袖,回到室内也不摘帽子。当然后来他获得了与年龄和论文相称的职务,成为理事和主席。在系所斗争中他不得不随其他教授一起在怪异的大字报上签名,这种东西在新世纪不合时宜,令友校惊异莫名。他不得不处理项目评定的不公,讨论各位教授门下博士名额的分配,全力生活于无能的系统,这让他更为自己年轻时荒唐背后灵机一动的算计感到幸运。他甚至认为那些荒唐统统是算计出来的,来得恰逢其时,帮他生硬地遗忘掉女理疗师那些让他回家后辗转反侧、不能宁静的最初触摸,帮他逃脱课堂和行政会议,帮他有时间写论文,所获得的海外名望回译成保险的地位与安适的生活。
两周后夫人请教授的研究生将他送上飞机,盼望他去向更广阔的人群诉说发疯和头脑中的预兆。她告诉一起遛狗的同伴,教授去美国做长期科研,如果不是因为欧文,她原本也愿意一同去。大家都十分理解:狗比儿童还要缠人,况且人就是应当为弱小的生灵贡献力量,为那些生病的、不能用人的语言表达自身需要的、依赖于人的。
他更为谋略自得。谋略组织了他的生涯并获得了比预期更好的效果。他相信风流韵事是他自暴自弃的尝试的一部分,在早一些的年代,有发展前途者需要担当行政职务,入党,不免要管理学生或被学生的政治热情所累;在晚一些的年代,每位像样的学者都想成为宰相,指点领导和总裁,成为哲学王、法学王、物理王、基础数学王、人工智能王、生态建设王、海绵城市王,而他向组织交出一个致命弱点,便走去令人心旷神怡的冷宫之中。
儿子已经为教授订好了从加勒比海出发的邮轮之旅。他大方地为教授包下一个带望海阳台的单人舱房,并让教授放心,船上有台球设施和桥牌俱乐部、图书室和按摩馆、魔术表演和小型电影院,他在这三个月的航行中绝不会感到寂寞。出于降低保险费用并且保证教授能得到准许上船的考虑,儿子没有透露教授的妄想。毕竟教授丝毫没有暴力倾向,安静,愉快,每天按时主动吃药。不过,儿子把教授诸多种类的药丸分装进每日一格的小药盒装进箱子后,以防万一,在自己的名片背后写下,“我的父亲可能表现出阿尔茨海默症的初期症状”,塞进教授钱包的夹层中。
社会风纪在新世纪松弛,论文换来基金和教授职位,他回到地质系。如今他年老,受尊敬,成为宗师式的人物,因为出野外时高超的牌技和爱喝酒的习惯获得了年轻学者和学生的喜爱,他们是与老一代不同的人了,上学时必修攀岩和游泳课,更重视不含私心、平易近人这一类品质,反感项羽和宋江。教授与年轻学者和学生建立了友谊,同时为自己一生中从没有和女学生发生过什么而自得于自己常被他人忽略的高水平道德。
旅行是安闲而缓慢的。刚驶离美国时,船平静地行驶在靠近大陆的无风海域,第二天,船速加快了,令人头晕,乘客纷纷离开船舱,到甲板上散步透气,强烈的海风击打着他们萎靡不振的面庞,开始有人注意到一位沉默寡言的异国老人。
都说父亲会逐渐爱上儿子,教授没有。他决定在儿子能走路后、充分说话后、懂事后、有记忆后、三岁后、不如四岁以后再和他更多接触,之后他想,等上学吧,我将辅导他功课,对他做必要的熏陶,到需要教育而不是需要照顾的时候我自然将履行我的义务。工作更快地旋转起来,他住过许多在床铺外只放得下背包的房间,他的背心晾晒在杆子上、床脚木条上、脸盆架上、床头柜上、树枝上。有一个阶段一切服务于找矿,地质、水文、植物学、动物学,他的足迹踏遍西北鲁冀,他厮混于村支书、林业局干部、保护管理处工作人员、渔民之间。他说他忙于研究,反正因此他忙于离开,他说,我希望我儿子过得好,健康、安全、快乐。我惦念他,如果有机会,我也愿意照顾他。
他独自待着,整个下午都趴在舷杆下的围栏上,饶有兴趣注视着时隐时现的岛屿和没有边际的发紫的海洋,以及比海洋更远的远方。他戴眼镜,叠穿两件长袖衬衫,双重领口可笑地绽出来。据两个和他说同一种语言的乘客说,这位老人是在热切地等待夕阳落下之前有时会照耀整片海面的那道炫目的白光。
这是他一长串风流韵事的开始。他逐渐获得了浪荡教师的名声,权威盖章他不适合进入课堂,也不适合担任年轻教师通常兼任的行政工作。这让他得到了更多出野外的机会。他调离地质系,进入刚成立的勘探所。
这两名乘客是试图享受生活的逃亡者,在每个港口急切地下船去使用当地网络信号,发出几条推特。这样逃离到异乡的黑头发的亚洲来客,在这艘邮轮上还有一个。那是一个神秘少女,据说是一名官员的女儿,那名父亲由于积攒起传说骇人听闻的金库已经被关押了三或四年,有媒体称他虽然在审讯期间由于长时间的冷风吹身而高血压昏迷倒地,但现在身体情况尚佳,不大可能被提前释放。
妻子应对此事的方式是两三年中的密集争吵,一次又一次谈话,到系领导办公室去,向校方写信指出这场通奸钻了公费医疗系统的空子,不道德,还腐败。
如果不是因为这两个与他来自同一国家的流亡者常来找教授攀谈,以消磨他们二人长期相处之后明显的无聊和彼此间时时浮起的恶意,并且解除他们眼中这位来自祖国的老年旅行者强烈的孤单,教授不可能知道这些。而他们能知道这些,是因为他们最初曾担心那名孤身旅行的年轻同胞是监视他们的跟踪者,使用不为人知的手段了解到她的全名,进而查到她的身份。在他们的猜测中,她像其他一些类似状态的年轻人一样,在不再引人瞩目的生活中仍旧过着奢侈的生活。他们仇恨她,又因猜测她也处于不得不流亡的状态而怜悯她,在对这个有罪者惺惺相惜的同时认为她在道德上理应付出更多。其中一个在邮轮晚宴时的酒醉中揽过她又试图一再抚摸她的肩膀,她把冰块泼到他身上,他勃然大怒,说出大多数旅客一生中所听过的最长的一段中文。女孩再也没有出现在餐厅。乘客们上岸游览时,回头能看见她待在四层甲板,帆布躺椅面对港口的方向,戴着印有向日葵图案的明黄色遮阳帽和墨镜晒太阳,像永远不打算起身一样。
如今他还能想起她什么?她喜欢剪纸,送过他两张窗花和几枚给小孩玩的纸人,都是些简单的小图案。她手不算巧,心不在焉,有时剪着梅花瓣的曲线,手中的剪刀就掉了。她有他没在其他人脸上见过的满不在乎的神情,对前途、对职业有种彻底的放弃,仿佛每一刻的懈怠和劳作都是她经过挣扎得来的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