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他说,对不起。
改了几稿后,她问他,现在作为一篇小说,它有没有更好一点。
她说,不想回去。回去也很烦的。在纽约我觉得我总在做饭。
他说,一个问题,为什么男主人公西班牙语进步那么多?
他说,你也可以考虑我。
她说,点餐不需要很多词汇的呀。只要有一点决心,很快的。
她说,不是钱的问题。北京问题很多就是了。我是习惯聊没钱的事了。钱嘛是最好讲的事情,其他讲也讲不清楚,千头万绪的,讲完人家都不知道怎么答,或者就说,社会就是这样子呀,或者就说,出国去就好了呀。那我就只讲讲钱算了。我觉得大家都被过日子给打劫了。很多人是知识分子,但就像是害怕被群众打成臭老九似的,自贬为知道分子,放自己在很低的位置,仿佛那样才有资格说话。我大学时的老师现在养多肉植物养得很好,说“我的小肉肉”。反正周围环境是很不一样了。没人喜欢有知识的人,大家都只敢说喜欢有钱人,都愿意当马云的孩子,就好像那样不仅更富有,还更文明,还更容易善良似的。若有谁表现出了同情心,首先怀疑他是不是虚伪,求名博利。就好像其他都是装模作样,唯独钱是大家都顺服承认的客观规律。我觉得赚钱好难啊,花钱倒是很容易。现在这样突如其来让人搬家,我又要一切重来。在这个园区不需要交押金,搬到新地方,要准备出来四个月房租现金,付三押一,那等于手上至少要有够付半年房租的钱才敢真的搬,不然赚钱压力太大了,家具还要买。有时我是很想到哪个小一点的暖和的城市生活,做点自己的作品,考虑过泉州呀,绍兴呀,湖州呀,应该会便宜很多。等我存一点钱就去长租个房子。我一直觉得湖州很好,可以去莫干山旁边,我看了个视频,国民党蓝衣社以前在那里培训特务,那就肯定安静吧。估计东西也会好吃,国民党很喜欢吃,你看台湾东西也是比较好吃。
他说,那我也许真应该学学西班牙语。不过真要学,我对日语更感兴趣。
他说,在北京生活到底需要多少钱啊?
她说,你的形象在这里面蛮好的。我就有点讨人嫌。我自己看都觉得女主人公很不招人喜欢。
她说,不联系啦,根本就没有开始。他也没什么钱,我不想吃完饭替两个人结账。我跟你说,我现在真的是在钱上非常计较。你见到都要不认识我了。但我觉得这样也很好,可能这样才对吧,才是正常生活,以前大概也有点不真实。
他说,其实我读过的印象是大家都很有特权,privileged people。不然你加一个抠脚的情节。
他说,哪有,厉害了,和马克·扎克伯格同等学历。
她说,女主人公都要被清退了!我写是违建的房子好吧!
她说,你这是因为嫉妒讽刺人家。
他说,我是说,贫穷的感觉和贫困是两回事。有时人感觉穷,是表达一种对钱的渴望,其实还是多少可以改变自己渴望的程度。贫困里哪有选择啊。你写的人是时刻有选择的,没有特权的人是生活在更少选择的世界。
他说,哦对,没技术。
她说,什么啊。这里的女主人公没有选择的。到某个男人身边去不是一种选择。
她说,中专。
他说,是,也不是。
他说,你跟那个技校生还可能有发展吗?
她说,那你等于说性别为女是一种特权。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她说,我有时候想,哎呀,偏要回北京来,还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东西,真是好笑啊。又想,无论好坏,做出来就是了嘛。可真正觉得有点惨的事情是,本来想得清清楚楚要做自己的事,但迫于生活,还是要做一些这个那个,时间都打碎掉了。这几年我真是什么都做过,做过一次舞美顾问,做过策展,当然没有钱,写文章。反正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情。有时一点小钱我也去赚一下。还帮人画过插图,来回总是要改,后来也就算了。
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说,那个诗,当时拿给你,很大程度上是我看的诗太少啦。一般都看不懂。这是偶尔碰到一首能看懂的,就是别人facebook上贴的。
她说,那这里她没有其他选择的呀。当然整顿以后,她应该也就不在这个NGO了,也不包养了,可能去广告公司找工作,五险一金,跟甲方生气。可问题不在那里。去agency上班也差不多的,也跟现在的生活类似,七零八落,总要追个星,买买东西,捋一捋手头活人的数量谈个恋爱,弄一点跌宕起伏,才活得下去。
电话里,她说,我准备写下来这些事情。比如你给我看韩东的诗,我要把它写到故事里去。
他说,可是现实中你没有被整顿,这也是种特权吧。
当时她觉得这不太有意思,价值观太老旧了,像鸡汤本身。年轻的主妇为什么要待在厨房里负责烧鱼?这里的好妻子根本就等于好母亲。如今这些曾经刺伤她的东西不再刺伤她了,并不是她开始认为妻子就该是母亲,而是那些成为妻子的可能性消失了,它令人恐惧的成分也随之消失了。现在她能够原谅他了。在北京她是好几个小孩心爱的阿姨,在她离开的日子里,老朋友们不声不响地或吵吵嚷嚷地成为了父母亲,现在她单身汉地回来,用睫毛扎他们漂亮的小脸,也很容易喝醉。
她说,但是我没有北京户口也没有房产证!这次肺炎我起初差点进不来小区。而且不被整顿,那不应该是每个人都有的权利吗?
就原谅了他们
他说,你适当写写真正边缘的人。
我们听到屋后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说,我又没有要给别人看,不用讨谁高兴。我就写我熟悉的事。再说,我也没钱。
看到他们混浊的眼泪
他说,又来了。
我们看到他们风尘仆仆的面容
说到这些时更生他的气。他爸爸的投资让他有绿卡,所以他在纽约工作无需签证,有全球出入的自由。他不算中国人了,他当然不懂。明明他家的每件东西都是偷来的,就像大都会博物馆,他还认为他爸爸很辛苦,受了多少折磨,背黑锅,好几次不得不从零甚至从负数开始。以前他家没出事,他也还不懂事时,他在纽约乖乖坐地铁上班,回国来则摆一副小富豪的样子,那时在亚洲钱更值钱,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日月换新天了。
我们的朋友都会回来
也许人就是应该把主要的力气都放在谋生上——维生上。应该,不是说那是理想的生活,而是承认那是大多数人大体的状况,历史上也是这样,此时此刻也是这样。她对他说,对比起来,资本主义世界里的普通白领生活简直相当轻松。发展中国家是血腥资本主义世界,什么都血腥,比如,几乎没有托儿所,三岁以下的小孩若不花大价钱就没地方送,当妈妈的不知不觉就不再上班了,血不血腥?他提醒她表述中的概念混乱,他说,美国甚至不是福利国家!美国人成天都在羡慕加拿大,全民医保,免费大学教育。她说,我当然知道,但北京更原始积累。她经常说,“当然,但是”。说这些时她觉得自己听起来情绪化,不讲理,像有偏见的女人,像人们偏见中女人的样子。而且当她批评时,人们总会说,你又没穷到饿肚子。
我的好妻子
这句话有好几种表述的方式,意思不同,包括近于人身攻击的猜测,关乎动机与性情,“你这不是批评,是抱怨”;包括比较友好和慷慨的劝诫,“既然你过得还不错,就算了吧”;包括不太友好或慷慨的提醒,“既然你过得还不错,你不配谈这些。”
得到的却是一个痛快的大嘴巴
又没穷到饿肚子。她就不想多说。她说,就跟你说说,随便说说。我不想在跟你的电话里面还要再为自己的身份、安全感、教育道歉。也许我是有特权,到如今才懂得为钱焦虑,园区整顿这件事对我是小事,我搬走也可以去酒店过渡几天,末了也租得起房子,我只是觉得整顿过程好突然,像随机的暴力降临在身上,协警来逐屋收走了电暖气和电热毯,冷得没法伸出手去,我就待在被子里。我就想,贫和寒真是连在一起。现在是李白加上杜甫的时代,看人想要听哪个声部。当然你又要说许多人早已经习惯了随机的暴力,我现在才见识它又是种特权——你别说了。
说是连夜就要成亲
他说,这两个主人公总是有选择的吧。
然后摇摇晃晃去找多年不见的女友
她说,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不少这样的人。书读得还可以,上了不错的学校,能够四处看看,换地方生活。父母总归爱小孩,送房子,送去境外读书,或者二者兼有,有点文化资本。这里的女主人公在北京也照样是没钱,也照样被驱赶,不是她变了,是世界变了,她在世界中的位置也变了,以前自以为过得不错,可能社会相对平等一点,也可能是青春期的幻影,现在发现周围是资本家和官僚二代的天下,自己一个普通人,根本没有和“艺术”“寻找自我”这些词挂钩的机会,可是又受了这样的教育。以前以为自己和那类人是一个阶级,现在发现自己和另一类人是一个阶级。我记得刚到Charlottesville时,宿舍楼里有个美国女生说自己要是养狗就养个mutt,我不认识这个词,还以为是一种狗的名称,后来才知道是杂交狗。这个女主人公就是这样,以前自以为是条好狗,雀跃狂奔,躁动得很,现在发现,得是名狗,路才走得通,身边到处都是纯种狗,这犬那犬,而自己原来是条mutt。算了不说了,不然你都要打我,周树人都要跳出来生气,你是谁呀,从小康坠入困顿。总之我是觉得,文化资本是一种特权,但不一定能变现的吧,也就是化成回忆与别人有时当成修养、有时当成狗屎、有时拿来讽刺的东西,像看过许多无用的电影,像《小城之春》。我觉得这是全球化过程的一部分,这些人是历史的一代,横向比较,算是幸运吧,所谓文化上的世界主义者。纵向比较,和上一代比起来也许真的是特权,对生活的感受和判断很不同,但那也就是因为历史。
在鸡汤面前痛哭流涕
他说,这个文化资本同时造成一定距离感。拥有这个是特权,我说不太好,一种感觉。
他们和我没碰三杯就醉了
她说,读者阅读时的距离感,还是指这些人物对生活是有距离感的?如果是后者,那是我想要的。
瞧年轻的主妇给他们烧鱼
他说,人物想得太多了。这也是特权吧。
他们拥到厨房里
她说,当然,但是我觉得上一代的人太少自省了。不过你说得对,这招人反感。尤其如果主人公又没穷到饿肚子。尤其我觉得周围现在非常反智。
他们要用胡子扎我们儿子的小脸
他说,有没有可能,你现在这么不开心,也是因为以前你从来没有受过任何形式的压迫?
因为我们有一个漂亮的儿子
她说,你受过吗?
只因为我们是非常亲爱的夫妻
他说,算了,那你改一下区块链这个地方。区块链不是货币,只是技术,比特币背后也是区块链的技术。
他们到我们家来
她说,哦我还以为区块链是交易的链条那种意思。
他们很多人都是单身汉
他说,你总写你不懂的东西。事件驱动,对冲基金之类的。
我们的朋友就会回来
她说,本来想可以问你嘛。
只要我们在一起
他想,她当然是有特权,她只是不肯承认。不然她现在应该在坐公交车通勤,而实际上她每天睡到九点,有时他要睡了,她在时差的另一边还没起床。他觉得她太多怨恨了,可以称为spiteful,她以前一直乐于谈这些,她那些朋友都是这样,可她现在终日批评和抱怨,而且开始把自己当成受害者。有时他厌烦辩论,心疼她,问她究竟遇到了什么,她回答,反正问题很多就是了。有时他厌烦她,遇到生活的困难就自怜,又从未好好生活过,抱怨经济压力又无法放弃环球旅游,一生不曾为打卡起床,眉毛弯弯的孔乙己,只想坐顺风车。不上班的人有什么资格谈痛苦?如果她这普遍的、弥漫性的厌世,能够对象明确地转化成愤怒,这个国家就不需要掘土机了。这几年来他逐渐变成了严肃的人,对现实不满,关心政治,为参议员筹款,离收养一个小孩只差一步了。有时他觉得自己以前有点窝囊,如今在这些不满里有了些真正在乎的事情与联结感,由此终于做好了和什么人一起生活的准备。
我的好妻子
她说,我有什么特权?我这么穷!而且我是单亲家庭。
我们的小屋子连坐不下
他说,单亲家庭在中国跟在美国可不是同一个意思。和阶级和族裔和教育程度的联系不那么紧密。当然也许越来越紧密了。
朋友们还会带来更多没见过面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