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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他想:无常之物已远离我。像儿时一样,我又一无所有,一无所能,无力又无知地站在阳光下。多么奇异!在青春逝去、两鬓斑白、体力渐衰的时候一切从儿时开始!他笑了。我的命运真奇特!不断堕落,直到空洞、赤裸、愚蠢地立于世间。可他并不伤感。不,他甚至想大笑,笑古怪愚蠢的世界。“你竟走了下坡路!”他笑着自语,瞥向河面,河水也欢歌着一路不断下行。他愉快亲切地望着河水,这不是那条他想溺亡的河吗?是前世,百年前,还是一场梦?
可这只是刹那,是一道闪电。悉达多跌落在椰子树下。他疲倦地仰面朝天,念着“唵”,头枕树根沉沉睡去。
他想,我的人生之路确实古怪曲折。少年时,我只知神明和献祭。青年时,我只知苦修、思考和禅定;我渴求梵天,崇拜永恒的阿特曼。壮年时,我追随忏悔者生活在林中,漠视肉体,忍受酷暑严寒和饥饿。之后我又奇迹般地与佛陀和他至高的法义相遇,关乎圆一世界的真理如血液般在我体内奔涌,但我又不得不告别佛陀及其伟大学说。我跟迦摩罗学《爱经》,跟迦摩施瓦弥学做生意。赚钱又输钱。我学会养尊处优,满足肉体。我失去精神家园,荒疏思想,忘记圆一。不是吗?在这漫长曲折的路上,一个男人成了孩子,一位思考者成了世人。然而这条路又十分美好,然而我胸中之鸣鸟尚未死去。这是怎样的路!为重新成为孩子,为从头再来,我必须变蠢、习恶、犯错。必须经历厌恶、失望、痛苦。可我的心赞许我走这条路,我的眼睛为此欢笑。为收获恩宠,重新听见“唵”,为再次酣睡,适时醒来,我必须走投无路,堕入深渊,直至动了愚蠢的轻生之念。为了重新找到内在的阿特曼,我必须先成为愚人。为了再活,我必须犯罪。这条路还会引我去向何方?它如此古怪,泥泞不堪,或许是个旋回。它自便吧,我愿随它走。
“唵!”他自语,“唵!”他又认识了阿特曼,不灭的生命,认识了一切他遗忘的神圣事物。
他感到胸中沸腾着喜悦。
悉达多深感惊恐。这正是他的境况:绝望,步入歧途,抛弃智识,甚至求死。这幼稚的求死之心不断滋生,乃至行将摆脱肉体,求得安宁!“唵”字迫入意志的强烈远胜于近来悔恨和死意的折磨。这一刻促成他在不幸中、在癫狂中认清自己。
可这喜悦从何而来?他扪心自问。难道是酣眠抚慰了我?还是来自“我”口中的“唵”?或者因为我彻底摆脱过去,获得自由,像孩子般站在蓝天下?哦!摆脱羁绊,自由自在真好!呼吸这洁净的空气真好!而我出逃的地方却处处是香膏、香料、酒精和慵懒之气。我痛恨那富人、贪婪者和赌徒的世界!痛恨在那可怕世界里生活多年的悉达多!痛恨那自我放弃、自我毒害、自我折磨的悉达多,又老又恶的悉达多!不,我不会再重蹈覆辙!我做得不错,我必须赞美自己,我终结了自我憎恨,终结了可恶荒谬的生活!我赞美你,悉达多!愚蠢多年后又能思想和行动,又能听见心中鸣鸟的欢歌,又能跟随它!
这时,自灵魂荒芜的一隅,自往昔颓废的生活中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是一个字,一个音节,是神圣的“唵”,是婆罗门祷辞中起始与收束的古老之音。它常意味“圆满”“完成”。他喃喃脱口而出。就在“唵”字之音擦过耳畔的瞬间,他长眠的魂魄猛然复苏,他辨认出自己的蠢行。
他快活地赞美自己,好奇地听着腹中饥饿的叫声。他庆幸他最近品尝了痛苦、绝望和死亡的味道。假如他仍住在绵软温柔的地狱,待在迦摩施瓦弥的世界里赢钱、输钱,饱食终日,灵魂焦渴,那绝望赴死的一刻就不会到来。而绝望并未毁灭他。他心中的鸣鸟,快乐之源依然活着。他感到快乐并为此欢笑,白发映衬的脸庞绽放神采。
他神色扭曲地瞪着河水中倒映的脸,呕吐起来。他虚弱地松开抱住枝干的双臂,轻微旋转身躯,好垂直入水,好沉溺。他紧闭双眼,跌下去,迎接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