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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迟疑一下,但是她那么热爱生活,对真理始终充满信心。
“你哪儿来那么多的事要做?”
“前者多,还是后者多?”
“首先,地毯工人要来布置那间小客厅。”
“两者都有,”她说。
她拉开窗帘。
她神色显得狼狈。
“你还没跟我说你要什么颜色呢。”
“您要我做这件事,是为你们考虑,还是为我考虑?”
“我不知道。”
“我的朋友和我对理财一窍不通。您好像是个能干的财政家。请您帮我忙,把我们的大学办起来。”
“可是你总有一种偏爱的颜色,杏绿还是浅绿?”
“您真难满足。”
“杏绿。”
“我还有一件事求您,”她声音缓慢地说。
“你随口说的,”她口气在责怪我。
“天晚了。您该走了。我们没话要说了。”
她早已着手把屋子来个彻底翻修,看到她为一张挂毯的图案或一块丝绸的颜色煞费苦心,我感到惊奇。“为了短短的三四十年花那么大工夫值吗?”我想。真以为她要天长地久地住下去了。有好一会儿,我瞧着她一声不出地在房里忙忙碌碌;她的衣着总是非常讲究,喜欢长裙、珠宝,不亚于喜欢花朵、图画、书籍、音乐、戏剧、政治。我钦佩她对所有这些东西都怀有同样的热情。她突然在窗前站住了。
她在我的正对面站着,呆若木鸡。我说:
“我们把鸟笼子放在哪儿?”她说,“大橡树旁边,还是椴树底下?”
“您不可能都明白的。”
“放在河面上更美,”我说。
“我不明白,”她说。
“你说得对。我把它放在青雪松旁的河面上。”
她瞧瞧汇票,又瞧瞧我。
她笑了:
“您不是跟我说需要大量的钱吗?”
“你看,你成了一位高明的顾问。”
“这是很大一部分……”
“这是因为我开始用你的眼睛来看东西了,”我说。
“这不是我的全部财富。”
杏绿还是浅绿?她的话不错;如果仔细观察,有两百种深浅不同的绿,也有同样多色调的蓝,草原上有千种以上的花,千种以上的蝴蝶;夕阳西斜时,每个黄昏的晚霞都染上新的颜色。玛丽亚纳本人就有那么多的面目,我永远别想把她看透。
“但这是一笔财富!”她说。
“你不起来?”她说。
我手里拿了一张汇票回到玛丽亚纳身边;我递给她,她满脸通红。
“我瞧着你,”我说。
“马上,”我说,“请您等我一会儿。”
“你真懒!你说过今天重新开始做你的金刚石试验。”
我沉吟半晌;为了肯定能再看到她,我想说“明天”,但是我没有说;在她面前,说话的、行动的是我,确实是我;要是顺我的心意去利用这个处境,我会感到惭愧的。
“是的,”我说,“你说得有理。”
“您什么时候给我答复?”她说。
我起床了,她不安地望我一眼。
我望她一眼,不论失望还是满足,她还是要跨过花园的栏杆,我也只有回去躺在蚂蚁窝旁……
“我觉得,要是我不催你,你再也不会进你的实验室了。煤是一种纯的还是不纯的物质,你不再渴望知道了吗?”
“随您,”她的口气有点冷淡。
“不,我想知道的,但是不着急,”我说。
“要我马上决定?”
“你总是这样说。真怪。我呢,我总感觉是自己今后的时间那么少!”
我第二次感到我的心触动了。这是真的,我是自由的;我度过的各个世纪都在这一瞬间消逝了,这一瞬间在这个鲜艳的、这个前所未有的蓝天下涌了出来,仿佛不曾存在过过去似的;在这一瞬间,我要给玛丽亚纳一个答复,这个答复也没有记录在我生命中已被忘却的任何时刻;这是我,这确实是我来做这个选择,由我来决定让玛丽亚纳失望还是满足。
她在梳理美丽的褐色头发,这些头发将会变白,从她的头上脱落,头皮会一块块风化。那么少的时间……我们爱上三十年、四十年,然后有人把她的棺材埋在一个坑里,像卡特琳、贝娅特丽丝安葬的坑一模一样。我又会变成一个影子。我猛地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我不知道,”她说,“您是自由的。”
“你说得对,”我说,“时间太短了。这样的爱情是不应该结束的。”
她神情严肃地望我一眼。
她含情脉脉地望着我,对我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有点惊异。
“这样吧,”我说,“您认为我会还是不会把这笔钱给您?您赌什么?会还是不会?”
“它只会随着我们一起结束,不是吗?”她说。
她用脚尖拨弄走道上的一块小卵石,一句话不说。
她用手掠我的头发,神情愉快地说:
“可是您希望我关心人类的幸福。”
“你知道,万一你死在我前面,我就自杀。”
“我不笨。”
我把她搂得更紧了。
她笑了:
“我也是,”我说,“我也不愿意死在你后面。”
“把我当做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您是错了,”我说。
我让她走了。突然每分钟对我都是宝贵的;我匆匆穿上衣服,匆匆下楼走进实验室。一根针在钟面上旋转;几世纪来第一次,我希望它能停下不动。那么少的时间……三十年内,一年内,明天以前,应该回答她的种种问题:她今天还不认识的东西,她永远不会认识了。我把一块金刚石放在坩埚里,我最终会使它燃烧起来吗?金刚石闪闪发光,清澈,顽固,在一片透明中隐藏了它的不易窥探的秘密。我会征服它吗?我会在不太晚的时候征服空气、水和所有这些熟悉而神秘的东西吗?我记起了散发出青草气味的旧阁楼。秘密在那里,在植物的深处,在粉末的深处,我愤愤地想:“为什么不就在今天发现呢?”佩特吕基欧一生伏在他的蒸馏器上,到死也不曾知道;血在我们血管内流动,地球在旋转,他不曾知道的也永远不会知道了。我愿意走回头路,抱着他朝思暮想的这些科学知识给他送去;但是,这已不可能,门已经关上了……有一天,另一扇门也会关上;玛丽亚纳也会陷到过去里面;可是我没法跃向未来,跑到世纪的另一头,给她找来她渴望的知识。应该等待时间过去,一分钟又一分钟地忍受着枯燥无味的进程。我眼睛从金刚石上移开,它的虚伪的透明体引起我的遐想。我不应该梦想了。三十年,一年,一天,都只是一个有限的人生。她的时间屈指可数。我的时间也屈指可数。
我觉得我在欺骗她,我感到难为情,但是又无从对她解释。
索菲坐在火炉旁边,阅读《皮格马利翁或活的雕像》<a id="jzyy_1_75" href="#jz_1_75"><sup>(1)</sup></a>,其他人在一间挂杏绿丝绸的小客厅角落里,讨论什么是最好的统治人类的方法:仿佛统治人类还有什么方法似的!我推开落地窗。玛丽亚纳为什么还没回来?夜已降临了,只有雪地上的黑树还清晰可见;花园里一股寒意,这是一种纯粹的矿物气味,在我好似还是初次闻到。“你喜欢雪吗?”在她身边,我喜欢雪,她应该在这里,在我身边。我回到客厅,没好气地朝埋头读书的索菲望了一眼。我不喜欢她那恬静的脸、突然迸发的高兴劲儿,还有满脸通情达理的样子。我不喜欢玛丽亚纳的朋友。但是我要找话说。
“我没料到您会做这一类任性的事。”
“玛丽亚纳早该回来了,”我说。
“这只是一时任性而已。”
索菲抬起头。
我耸耸肩膀:
“她在巴黎给人留住了,”她语气肯定地说。
“您对里歇的态度打开了我的眼界。”
“要不然就是出了事。”
“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呢?”
她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
“我一度把您想得很坏。”
“真会担心!”
“我很想知道您对我是怎么想的。”
她又埋头看她的书。他们好像从来不怀疑他们这种人是会死的;可是,只要跌一跤,撞一下,譬如说,一个车轮脱落了,一匹马尥蹶子,他们这身脆骨头就会摔得粉碎,心脏会停止跳动,他们就永远死了。我心里又感到这种我熟悉的创痛,这总会来的,总有一天,我会看到她死去。他们可能在想,我会第一个死去,我们会一齐死去;对他们,人去楼空也有一个结束……我蹿到石阶底下。我听出了她的车子在雪地上低沉的滚动声。
我们默默走了几步;她望着树木、花朵;她的眼睛从我身上一移开,我便感到生命把我抛弃了;我说:
“你叫我多担心!发生什么事啦?”
“这是因为您不懂得听它们的声音。”
她向我笑笑,挽起我的手臂。她的身材还相当苗条,但是面容憔悴,气色阴沉。
我两眼注视这朵藏红色玫瑰花;但是,在我的一生中,玫瑰花太多了,春天太多了。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它对我可什么也没说,”我说,“东西对我是没有声音的。”
“没什么,”她说,“我有点儿不舒服,我等着这不舒服劲儿过去。”
“说活着多有意思!”她高兴地说。
“不舒服!”
“它在向您说话,对吗?它跟您说什么啦?”
我气冲冲地望着她发黑的眼圈。我为什么向她让步呢?她要一个孩子,现在她腹中正在进行一种奇怪危险的孕育过程。我要她在炉边坐下。
她笑笑,接过那朵花,深深嗅了一下。
“这是你最后一次去巴黎了。”
“我喜欢它插在您的胸前。”
“真亏你想的!我身体很好!”
我摘下那朵玫瑰花给她:
索菲在一旁瞧着,带着询问的神气,然而已明白了。
“这一切您都不爱吗?”
“她不舒服,”我说。
她手指尖触及一朵邦帕尔培养的玫瑰花,说:
“这是正常的,”索菲说。
“在这么一个美丽的日子,您还是感觉不到自己活着吗?”
“噢,死也是正常的,”我说。
她挽了我的手臂,我们沿小河走,河里金鱼悠游自在。
她很有主见地笑笑:
“很乐意。”
“怀孕可不是一种绝症。”
“既然您觉得这座花园漂亮,到里面蹓一圈吧。”
“医生说我在四月份以前不用休息,”玛丽亚纳说。
我突然站了起来:
两位男客已经走近来,她望着他们高兴地说:
“啊!”她感动地说,“我早知道您非常不幸。”
“我要是不管,博物馆会成什么样啦!”
“他们活着;几年来,我没能感到自己是活着。”
“不久总要有人把你的工作接过来的。”
“您?”
“到四月份,韦迪埃的身体就完全复原了,”玛丽亚纳说。
“我想,我从心底是羡慕他们的。”
韦迪埃向我看了一眼,立即说:
她的声音是那么激动,我真想为自己辩护,但是怎样对她说真话呢?我说:
“您要是累,我立刻回巴黎。在乡下过了这四天,我的身体大有起色了。”
“您为什么厌恶人,我在想这个问题,”她突然冒火了,“您有钱,有学问,自由自在,爱做什么可以做什么;其他大部分人贫贱、无知,劳劳碌碌地做些毫无兴趣的工作;您从来没有试图帮助过他们,应该是他们来厌恶您才是道理。”
“您在做梦吧!”玛丽亚纳说,“您需要长期休息。”
“科学不涉及人性的时候,我才对科学关心。”
他的状况确实不好,脸色发青,眼窝陷得很深。
“为了对科学和人类的关心。”
“你们两个都休息,”我不耐烦地说。
“那为了叫您高兴?”
“那只有把大学的门关了,”韦迪埃说。
“我跟您说过,您没有对我做过任何错事。”
他揶揄的口吻叫我恼火。我说:
她把身子一挺。
“关了又怎么样呢?”
“那么我为什么要接受呢?”我说,“为了补赎我对您做的错事?”
玛丽亚纳瞪我一眼,我补充一句:
“确实,我不了解您,”她说,“您可能拒绝,但是您也可能接受,我来试试运气。”
“没有一件事值得我们牺牲健康。”
她脸上表情生动,眼珠更加明亮。
“啊!健康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不惜使用。”韦迪埃说。
“但是您了解我,”我说,“您几次三番责备我厌恶人。您怎么能够设想,我会同意帮助你们呢?”
我恨恨地看他们。他们联合反对我;他们一起拒绝衡量自己的力量、计算自己的日子;每个人都为了自己、为了大家不愿这样做,他们在这一点上顽固不化,不分彼此;而我的关心对玛丽亚纳却没那么重要。尽管我全心全意爱她,但我不是她的同类,任何一个会死的人都比我更接近她。
“您非常有钱,”她说,“您是一位大学者,每个人都在谈论您的煤研究工作。”
“巴黎有什么新闻?”索菲用和解的口气说。
“你们怎么会想到来找我的?”
“有人向我证实说,将在法国各地开设实验物理课,”玛丽亚纳说。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普鲁沃斯特的脸开朗了。
“是的。我们开了一张募捐单子,我希望您做我们的第一个捐款人。您若答应来讲化学课,我们更是高兴了。”
“这是我们获得的最大成功,”他说。
“您来是向我要钱的?”
“是的,这是一大进步,”玛丽亚纳说,“事情发展可能比我们敢想的要快!谁知道呢?”
我笑了起来。
她的眼睛发出光芒,我朝门口慢步走去。听她对今后的日子高谈阔论,我无法忍受;到了那时,她自己的影儿还不知在哪儿呢。可能就是在这一点上,使我与他们之间不可弥补地隔了一道鸿沟。他们在人生道路上都朝着一个未来走去,他们此生努力的目标都会在那里得到实现。未来对我却是一个奇怪、可憎的时代:那时,玛丽亚纳已经死了,就我来说,我们俩的生活像落进了世纪的深渊,毫无用处,再也找不回来。这个时代也不可避免地会落进深渊,毫无用处,再也找不回来。
“光有信念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志同道合的人和钱,大量的钱。”
室外空气干冷清冽,千万颗星星在空中闪耀——同样的星星。我望着这些不动的、受引力相互牵扯的星星。月亮朝着地球坠落,地球又朝着太阳坠落;太阳也坠落吗?朝哪一个不相识的星球呢?别是太阳的坠落补偿了地球的坠落,因而事实上我们的星球还是停留在宇宙中心?怎么知道呢?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吧?星球相互牵扯的道理知道了吗?引力,这两个字一凑把一切都解释了;不会是其他东西吗?我们真的比卡莫纳的炼丹士高明?他们不认识的某些事物,我们加以阐明并把它们分门别类;但是,难道我们一步就能踏进事物的神秘中心?力的含义要比道德的含义更清楚?引力这个概念要比灵魂这个概念更明白?人们把摩擦琥珀或玻璃时出现的种种现象归之为电,要比把世界形成的根源归之为天主时懂得更多吗?
“我欣赏您的信念,”我说。
我低首俯视地面。客厅窗户在白雪覆盖的草坪深处发亮;在窗户后面,在炉子旁边,他们正在谈论;他们谈论着未来,在这个未来,他们自己也将化为一堆灰烬。在他们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天空,无穷无尽的岁月,但是他们终有一个尽头;就因为这样,生命对他们是那么轻松。在密封的方舟内,他们从黑夜飘流到黑夜,因而毫无畏惧,也因为他们在一起。我慢吞吞地朝房子走去;但是我,没有家室,没有未来,没有现在。虽有玛丽亚纳的爱情,我还是永远被排斥于门外。
“是的。”
“蜗牛哟,把角伸出来,”昂里埃特一边唱,一边把小动物的吸盘肚子往树干上按;这些小动物她装了满满一小桶。雅克绕着椴树转,同时试图重复那句迭句。玛丽亚纳不安的目光盯着他:
她笑了,有点忸怩:
“你不以为索菲说得有道理吗?我觉得他的左腿有点瘸。”
“这是您编写的?”
“找个医生看看。”
我接过小册子,打开看;文章开头是一段长篇论述,谈实验方法的优点以及推广实验方法会带来的精神和政治效果;然后是未来的大学的工作规划;结论写了几页,口气坚定热情,宣称将会出现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我把小册子放在膝盖上。
“那些医生看不出来……”
“所有想法都写在这本小册子上了,”她说。
她忧心忡忡地观察这两条肥壮的小腿。两个孩子活泼健康,但是她就是不放心:他们够美吗?够强壮吗?够聪明、够幸福吗?我恨自己没法分担她的忧虑;我对这些孩子充满慈爱,因为是玛丽亚纳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但是,这不是我的孩子。我一度有过一个儿子,亲生的儿子,他在二十岁死了;如今,大地上找不到一根他的白骨……
她说话的口气是怯生生的;她停顿一下,把手里拿着的一个本子递给我。
“你愿给我买个蜗牛吗?”
“很久以来,我的朋友和我希望建立一所自由大学,弥补官方教育的不足。我们相信科学精神的发展,将对政治和社会的进步产生巨大的影响……”
我摸了一下昂里埃特的脸,她有我的宽阔的前额和鼻子,还带点儿明朗严厉的神气,她不像她妈妈。
“一个计划?”
“这个姑娘骨架长得好,”玛丽亚纳说。
“我来跟您谈一个计划……”
她观察这张小脸,像要看透她的未来似的。
她摇摇头:
“你认为她会漂亮吗?”
“您来这里是为了向我宣读赦罪书的?”
“当然会漂亮的。”
她的声音中有一点挑战的意味,我冷冷地问:
毫无疑问,总有一天她会年轻漂亮;然后她会变老,变丑,牙齿脱落;再有一天,有人给我捎来她的死讯。
“您错了。我现在的生活要有趣得多。”
“你更喜欢哪一个?”玛丽亚纳说。
“那好极了,”我说,“您想,我差不多老是在悔恨。”
“我不知道。两个都喜欢。”
“没有。您为我做了件好事,”她愉快地说,“我本来就不准备给一个自私的老太婆做一辈子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