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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说,“处于我的地位?”
卡利埃两手撑在甲板栏杆上,紧盯前方。
“我愿意处于你的地位,”我说。
“我看到一块沙滩,”他说。
三个世纪来,没有一个男人把手放到过我的肩上,自从卡特琳去世后,没有人问过我:“你在想什么?”他对我说话的口气,仿佛我是他的同类,这使我觉得他是那么可亲。
我窥见芦苇、布满砾石的地岬。
“你在想什么?”他语气温和地说。
“水!”卡利埃说,“我看到水啦!”
我吸了一口烟斗,从鼻孔里喷出一缕烟。我徒然与他共同生活,徒然试图以他的未来作为我的未来;我不可能是他。他的期望,他的难以消除的不安,对我就像这个特有的温暖时刻一样,引不起我的共鸣。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他叫道:
“我不愿意有人在我之前从这条路走到中国。”
“放条小船下去!”
他的脸色一沉:
一会儿以后,我们猛力朝海岸划去。在迷宫似的小岛与沙洲之间,一条黄浊的大河通过一个几古里宽的海口投入大海。我们往回向三桅船划,深信已经找到我们一直找寻的那个海湾。
“我们租条船怎么样?一起去中国。”
我们的目的是沿着河流及其支流上溯,直到我当初遇见卡利埃的分水道;我们将在那里建一个要塞,备上一个冬天的水果与蔬菜,再留下几个人看船,然后我们乘小船回蒙特利尔,向公众宣布我们的发现。我们毫不怀疑,到了那时自会有人援助我们设商行,考察大河源头,找寻一条水道,甚至挖几条运河,通过湖泊把这条河与圣劳伦斯河接通。不久,城市就会一个接一个兴起:新大陆从此开放了。
“我为什么要不相信?”我说。
三桅船掉转头,慢慢朝着最宽的航道驶去,一条小船在前导航,大船在咆哮的湍流激荡下起伏摇摆。正要驶入航道时,一声闷响,船在岸边搁浅了。
他每天晚上都要把这几句话说上一遍,每次说时怀着同样的激情。
“砍桅杆!”卡利埃大喊。
“你不相信有一条水道吗?”
没有人应声而动。破船前簸后颠,险象环生;桅杆大摇大晃,吱吱嘎嘎,又重又吓人。我抓起一把斧子就砍。卡利埃也操起一把斧子砍了起来。两根桅杆折断了,发出轰隆的响声。但是三桅船还是一个劲儿往水里沉。我们解下小船,拽到岸上。我们还抢出一包货物和若干粮食。但是,两小时后,船整个沉没了。
他望着我,神情有点不安:
“我们可以乘小船逆水而上,”我高兴地向卡利埃说,“一艘船算什么?你的发现值一大笔财富。今后愿意,你要二十艘也有。”
“我们发现河口后,我就沿着去找源头,”他说,“河流与湖泊之间总有一条水道相通的!”
“我知道,”他说。
我们从蒙特利尔选来了几个可靠的人,装满六只小船的货物、衣服和工具;一个多月了,我们已经越过当初相遇的地方,途中毫无阻碍,旅行还在继续。大草原给我们提供了大量的野牛、鹿、麅、火鸡和鹌鹑。
他对海望了一眼,有一条蓝线把海水与含泥沙的湍流分开。
“这是一次散步。”
“我们不能往后退了,”他说。
他合上本子。
“我们为什么要往后退呢?”我说。
“东北,西南,”卡利埃说,“方向没有变。”
“你说得对,”他说。
他又埋头写了起来,他把树、鸟、天空的颜色、鱼的形状都一一记录下来。这一切对他都是重要的。在他的本子里,每天都有特殊的面貌;他怀着好奇心,期待着抵达河湾前一路上的历险;对我来说,有河流必有河湾,就像其他河流一样,河湾外伸展一片海洋,海洋过了又是其他的土地、其他的海洋;地球是圆的。我一度也相信地球是无限的,离开弗利辛恩时,还希望能以永生的精力去开拓这个无限的地球;我曾经喜欢站在山巅上,脚下是一片云海,通过一条云隙窥测一块金黄色平原;我曾经喜欢从山口俯视一个新的峡谷,钻进两旁是峭壁的隘道,登上人迹不至的小岛;但是现在,我知道每座山后面,都有一个峡谷,每个峡谷都有一个隘道,每个洞穴都有岩壁;地球是圆的,是单调的:四个季节、七种颜色、一块天空、水、植物、一块时而平坦时而凹凸的地面;到处是同样的厌倦。
他携了我的胳臂,一起去找寻一块干地扎帐篷。
“我喜欢这个季节,我喜欢这块地方。”
第二天上午,我们猎野牛、钓鳟鱼。然后,我们叫水手分坐四条小船,开始逆水而上。河流两岸伸展着单调的平原。卡利埃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笑了:
“这里景色你认出来了吗?”他问我说。
“你每个时刻都这样说。”
“好像眼熟。”
“我喜欢这个时刻,”他说。
岸上是同样高高的芦苇,秆上挂了淡绿的穗儿,远处是相同的草、爬行的葡萄藤、一丛丛山杨;鳄鱼睡在温暖的泥土里。
双桨悠悠拍着水面,小船在蛇行斗折的河上荡漾。卡利埃坐在我旁边,膝上摊一本航海日记,里面记录他每天遇到的事物;他在写,我在抽烟,这是我从印第安人那里学来的习惯。卡利埃隔会儿抬起头,望着野谷丛生的田野、林木处处的大草原;有时一声长鸣,从岸边飞起一只禽鸟。空气是温和的,太阳开始在空中斜了。
我们不停地划了四天,第五天下午,瞥见一个村子,房屋用黏土盖的,矮矮的没有窗子,正面开了一扇方形大门。我认不出来。河岸上,有几个印第安人挥动双手,做出友好的姿态。他们腰际缠一块白布,系一根有两个大搭扣的腰带。
“以后再告诉您我是谁,”我说。
“以前,从这个港湾不走上两个星期是看不见村子的,”卡利埃说。
有一句话涌上我的嘴边:“什么人都不是。”但是他看着我,询问我。我救过他的命。对他来说,我是存在的。我感到心头有一种早已忘却的灼痛,我原有的生命又在我的周围形成了。
我们上岸。部落领袖在皮盾牌装饰的茅屋里友好地接待了我们;虽然户外阳光灿烂,但这间无窗的茅屋要用芦苇盘成的火把照明。卡利埃问领袖这条河叫什么名字,他回答说他们叫它红河;他还问这个区域内是不是还有一条大河,领袖说再往东去,还有一条河,比任何有名的河更宽更长。我们向他赠送礼物:一包针、一把锥子、一把剪刀和一块布;作为交换,他赠我们大量玉米、干果、盐、火鸡和母鸡。
“那您是谁?”
我们抽完和平烟斗、辞别领袖出来后,卡利埃对我说:
“我不是魔鬼,”我说。
“现在,我们干什么?”
他的声音充满了热情,欲望又一次在撕我的心。我想:“我还会变成一个活人吗?”
“应该找到那条河,”我说。
“我心甘情愿把灵魂卖给您,换取通往中国的道路。下一世的生命我不操心,我有这一世的已够了!”
他低下头。我略一思索,说:
“那又怎么样?”
“那条河我去找。找到后我回来再领你们去。这里土地富饶,这些印第安人对我们也表示了好意,你们可以在这里等我,要多久就多久。”
“您是魔鬼吧?”他快活地对我说。
“我和你一起去,”卡利埃说。
我的背囊里有几件珍宝、几块金锭。
“不行,”我说,“这条河远着呢。我们既不知道地理,也不了解当地居民。我一个人能做的事,带了你就不一定能做了。”
“我有钱,”我说。
“我和你一起去,否则我一个人去,”他语气坚决,“我要去。”
“我回蒙特利尔。我去筹款组织一次新的探险旅行。”
我望了他一眼。我几世纪前说过的一句话又到了我的嘴边:
“现在,您做什么?”我说。
“那么傲气!”
我也向他微笑。突然我有一种欲望,要做这个会饿会吃的人,要做这个一心在找寻通往中国道路的人。
他笑了;我不喜欢这种笑。
“吃起来真香。”
“你为什么笑?”
他微微一笑:
“一个人在你身边生活,又要保持一点傲气,你以为办得到吗?”他说。
“我不饿。”
“让我一个人去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