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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望静止不动的天空。时间停止过一回。他拔出匕首,我把他杀了;这一个也在祈望我死。
“几个月?”
“你愿意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打一仗?”
“好几个月。”
“啊,”安托纳说,“我们还要在您的和平生活中消沉多久?”
他把手伸进熠熠发光的珠宝堆。
“为了获得这样的和平,费了我多少时间和心血,”我说。
“我还可以挽留贵方军队为我服务几个月?”
“这种和平有什么用?”
天一亮,我派了几个传令官晓谕全城,每人要在天黑前把自己所有的金银财宝献上来,否则处死。有人对我说,许多人有怨言,但是没有人敢于反抗。日落时刻,一堆堆珠宝放在箱子里。我把这些财富分为三份。一份交给军需官,去筹买小麦;一份给呢绒商,去采购羊毛。我把第三只箱子指给马拉泰斯塔看:
喷泉在唱它愚蠢的歌。如果它们不能再叫安托纳赏心悦目,它们有什么用呢?
“明天会满的。”
“我们过和平的生活,”安托纳又说,“我们的全部历史都包括在这几个字内了。米兰的几次革命,那不勒斯的几次战争,托斯卡纳几个城池的叛乱,我们都置身事外。这一切在意大利境内发生时,卡莫纳就像不存在似的。如果我们只是像个大蘑菇似的,插在自己这块山地上,我们的财富、我们的文化、我们的聪明才智有什么意义呢?”
“您的箱子空了。”
“我知道,”我说。
他笑了一笑。
我知道很久了。
“现在,”我说,“去追击热那亚人,直捣与我们土地毗邻的城堡和城市,您愿意干吗?”
“那么战争有什么用呢?”
大车尾随雇佣军而来,满载着一袋袋面粉、大块的肉、装满羊皮囊的酒。各个广场火光通明,凯旋声响彻全城。人们在街头相互拥抱。卡特琳双臂紧紧搂住唐克雷德,她四年来第一次笑了。晚上有一个盛大的宴会。马拉泰斯塔坐在卡特琳右首,喝酒谈笑,踌躇满志。我也是,感到酒的热气顺着血管流转,内心充满喜悦,但是这种喜悦跟其他人的不一样,它又硬又黑,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我想:“这仅仅是个开始。”宴会结束后,我领马拉泰斯塔到珠宝厅,把商定的银钱如数算给他。
“您怎么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安托纳说,“我们会有一个港口,几条通往海口的道路。卡莫纳将与佛罗伦萨并驾齐驱。”
冬天过了。篝火已经熄灭,呻吟已经停止。初春乍暖的天气,一阵阵尸首腐烂的臭味随风飘至卡莫纳。我嗅在鼻里毫不恐惧。我知道,从壕沟里散发出致命的瘟疫,将会感染热那亚人的营地。他们的头发会脱落,肢体会红肿,血液会发紫,他们会死。当查理·马拉泰斯塔带了军队出现在山峰上,热那亚人急急忙忙收营拔寨,不战而逃。
“里维尔一度是我们的,”我说。
我走上了巡查道。山上岩石裸露,壕沟里没有一点火光,没有一根草。“他们都是会死的。”我一只手按在石头雉堞上,觉得自己比石头还坚硬。我向他们要求些什么?十年,半个世纪。一年算得了什么?一个世纪算得了什么?我想:“他们生来就是要死的。”我俯身下望。热那亚人也是要死的,这是些绕着营帐转悠的黑色小蚂蚁。但是卡莫纳不会死。四边八个高耸入云的塔楼,卡莫纳屹立在灿烂阳光下,永无尽日,一天比一天壮大,一天比一天美丽。它将侵入平原地带,将统治整个托斯卡纳<a id="jzyy_1_14" href="#jz_1_14"><sup>(2)</sup></a>。我两眼盯住横卧在天边、起伏绵延的山脊。我想:“世界在这后面。”我心中有什么东西爆炸了。
“这次我们再不放手了。”
“一切正常,”哨兵说。
“曼佐尼家族很有势力,”我说,“流亡者在里维尔城里找不到策应的人。”
“平安无事?一切正常?”
“他们会得到安茹公爵的支持,”安托纳说。
我走过玫瑰色广场。一切没有变化:同样的沉默,同样的小铺子,门窗用笨重的木板堵得死死的。可是一切像黎明那样新鲜,这是大晴天的黎明,宁静而又灰白。我望了一眼红彤彤的太阳,高悬在棉絮般的天空,我微笑了,我好似能够去采摘云絮中这个辉煌欢乐的大圆球。我探手可以碰到天,我觉得未来是我的天下。
我一时心血上涌。
我对她红肿的眼睛、干瘪的腮帮看了一眼。她为什么那么悲哀?他们为什么显得那么悲哀?我内心却欢喜若狂。
“我们不要把法国人引进来。”
“但是我没有死。”
“为什么?以前有人把他们引进来过。以后还会有人把他们引进来,还可能是为了反对我们呢。”
“你跟我说过:‘如果我死了,你把城门打开。’”
“要是这样,不久就没有意大利了,”我说。
“啊!别提了,”我不耐烦地说。
我把手按在安托纳的肩上。
“你再不愿意让他们回家来啦?”
“我们不及上几个世纪那么强大啦。以前我们称为野蛮人的国家正在发展壮大;法国、德国都贪图我们的财富。相信我,我们唯一的救星是团结,是和平。如果我们要意大利奋起抵抗威胁着它的各种入侵,我们应该巩固与佛罗伦萨的联盟,跟威尼斯、米兰订立盟约,依靠瑞士的兵力。如果每个城邦抱着自私的野心顽固不化,意大利就完了。”
卡特琳脸色陡变,冲着我走前一步:
“这件事您解释过一百遍了,”安托纳固执地说。
“谁口出怨言,就给谁二十下鞭子,”我说,“到了晚上,谁在城墙上被抓住,就把谁吊死。”
他又愤愤地加上一句:
“还不至于。但是每天晚上,都有人试图把粮食扔到城墙外面。有人在粮仓偷了几袋麦子。有人口出怨言。”
“但是我们只有同意退居幕后,佛罗伦萨才与我们保持联盟。”
“发生了骚乱?”
“那又怎么样呢?”我说。
我在门前停下:
“您为卡莫纳的荣誉做过那么多的贡献,如今竟会对这种事忍气吞声?”
“壕沟里传来的诉苦声,日夜不断,叫人听不下去。”
“与意大利的生死存亡相比,卡莫纳的荣誉算不了什么。”
他转过目光。
“我不在乎意大利,”安托纳说,“卡莫纳才是我的祖国。”
“这太大意了,”罗杰说,“城里不太平。”
“这是一个普通的城邦,”我说,“城邦有的是!”
“不。不要卫队。”
“您说的真是您的心里话?”
“您要出去?”约翰说,“我去通知卫队。”
“是我的心里话。”
“我的斗篷,快。”
“那么,您怎么还敢统治呢?”安托纳激动地说,“您怎么能和我们共事呢?您是自己城里的一个陌生人。”
我用手按住咽喉,感到窒息。
我凝视他,一声不响。一个陌生人。他说得对。我不再是这里的人了。他只能以他这颗会死的心来度量卡莫纳。他爱卡莫纳。我没有权力阻止他去履行人的命运,对这种命运我是无能为力的。
“过不完的时间,”他说,“过不完的时间呀!”
“你说得对,”我说,“今天开始,由你统治卡莫纳。”
他开始大笑,挥舞双手。
我挽了贝娅特丽丝的手臂,挟着她朝瀑布走去。在我身后,安托纳迟疑不决的声音在喊:“爸爸。”但是我没有回转身。我挨着贝娅特丽丝在一张石凳上坐下。
“不会死了。你想死也死不成了。”
“我料到这事会来的,”我说。
“我不会死了?”
“我理解安托纳,”她带着挑衅的口吻说。
“成了。”
“您爱他?”我突然问了一句。
“成了吗?”
她的眼皮眨了起来。
我抓住他的胳膊,带到门框里。
“您知道得很清楚。”
“你叫我好怕啊!”
“贝娅特丽丝,”我说,“他决不会爱您的。”
老头儿走近来望了我一眼,面带怨恨的表情。
“但是我爱他。”
“我在这里。”
“忘了他吧。您生来不是为了受苦的。”
“巴托洛梅奥在哪儿?”
“我不怕受苦。”
我跳了起来。
“多么愚蠢的骄傲!”我愤怒地说。
“四天!”
安托纳自寻烦恼,而她又爱好受苦。他们中了什么邪了?
他也显得惊慌不安。
“您小时候,禁止您玩什么,您偏爱玩什么,就不想改一改了吗?人家不能给您的东西您就是要,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在床上已经躺了四天,全身冰凉像个死人,”罗杰说。
“我什么都没要。”
“什么事?”
“您一切都有了,”我说,“这个世界是这么辽阔;如果您愿意,它是您的。”
我一臂撑起身子,头沉沉的。卡特琳站在我的床头,两眼直愣愣望着我。
“我什么都不需要。”
“什么事?”
她身子挺得直直的,有点僵硬,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我想她确是什么都不需要;不论满足还是失望,她永远只是她自己。
我睁开眼睛,天已大亮了,屋里挤满了人。
我抓住她的手腕,她惊奇地望了我一眼。
我把瓶子凑到嘴边。
“把安托纳忘了吧。做我的妻子。您不知道我爱您?”
“如果我死了,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您?”
“不要喝,”她说。
“您以为我不能爱?”
“卡特琳,如果我死了,你把城门打开。”
她把手抽了回去。
我环顾四周。我再也不会用同样的眼光来看这个房间了。
“我不知道。”
“卡特琳。”
“您为什么厌恶我?”我说。
我没有回答。我想:“我今后可以做多少事啊!”我抓起瓶子。卡特琳用手捂住脸孔。
“我没有厌恶您。”
“基督要惩罚当面嘲笑他的那个犹太人时,他就是说要判他永远活下去。”
“我叫您害怕?您把我当做魔鬼。”
我对她望了一眼,手又落了下来。她激动地说:
“不。您不是魔鬼,我也不信有魔鬼。”
“啊!他就是在骗你,”她说。
她犹豫了。
“他没有骗我,”我说,“他有什么理由要骗我呢?”
“怎么啦?”
“雷蒙,你不要喝!”卡特琳说。
“您不是人,”她突然粗暴地说。
门又关上了,我朝桌子走去,伸出手。
她盯住我看。
“看住这个人。”
“您是个死人。”
“大人?”
我抓住她的肩膀,真想把她捏成粉末。一刹那,我在她的眼睛深处看到了自己——一个死人。像没有冬天、没有鲜花的松柏一样死。我松开手,一言不发走开了。她留在石凳上不动,她想到安托纳,安托纳想到战争。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
“罗杰。”
几星期后,安托纳得到安茹公爵的帮助,攻下了里维尔,他在冲锋时受了伤。卡莫纳正在筹备祝捷典礼,安托纳已经被转送到维拉那,我赶到那里。我看到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瘦骨嶙峋,肚子上打了个窟窿。
我喊:
“爸爸,”他笑着说,“您为我感到骄傲吗?”
“好吧,成全你,”我说。
“是的,”我说。
“要是我对你说的不是假话,你让我活命吗?”
我也在微笑,但是我胸中却有一座火山在喷滚烫的岩浆。只不过肚子上有个窟窿,二十年的心血,二十年的希望和爱就这样毁了。
他低下头:
“在卡莫纳,他们为我感到骄傲吗?”
“要是你对我说的是假话,你知道等着你的命运是什么吗?”
“在意大利,还没有哪个节日,比即将庆祝你凯旋的那些节日更壮丽。”
我望着老头儿,半信半疑。
“如果我死了,”他说,“把我的死讯瞒住,到庆祝结束后宣布。节日多美!”
“把他赶出去,”卡特琳说。
“我答应你。”我说。
“不会。”
他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幸福的表情。他死时又光荣又满足,仿佛他的胜利是一场真正的胜利,仿佛胜利这两个字真有一种意义似的。对他来说,未来已没有威胁,因为未来不再存在了。他完成了他愿意完成的事业后徐徐死去,他永远是一个凯旋的英雄。
“我会老吗?”
“而我永远没有个完,”我望着火红的天空在想。
“是的。”
我遵守了诺言,只有贝娅特丽丝一个人知道安托纳死了。蒙在鼓里的老百姓兴高采烈,高喊:“卡莫纳万岁!安托纳·福斯卡万岁!”三天来,城里大街上队伍络绎不断,广场上开展竞技活动,在三座教堂内上演了神秘剧。在圣佛里斯教堂,演出圣灵降临神秘剧时所放射的一支支象征圣灵火舌的火箭落在帐篷上,现在教堂还在烧,但是老百姓瞧着熊熊烈火无动于衷。他们唱歌跳舞。几条火龙的光芒照亮了正面张挂着金色帷幕的广场。五彩焰火把大理石雕像映得血一般红。
“把整瓶都喝下去吗?”
“不去灭火吗?”埃利亚娜说。
我抓住老人的肩膀。
她在阳台上站在我身边,我送给她的红宝石金项链装饰着她的琥珀色粉颈。
“雷蒙,把他赶出去,这是个巫师,”卡特琳说。
“这是节日,”我说,“卡莫纳有的是教堂。”
“它今后再也不会死了。”
花了三十年工夫盖成的教堂,一夜之间化为灰烬。谁去关心呢?
“它那时是死的,”我说。
我回到灯火辉煌的大厅。遍身绫罗、珠光宝气的男女婆娑起舞。里维尔的流亡者、被征服的城市的使臣,坐在华盖下,把安茹公爵的大使们团团围在中间。法国人侃侃而谈,其余人胁肩谄笑。我在跳舞的人群中瞥见贝娅特丽丝。她穿了一袭红色丝长裙,跟一位法国贵族在跳舞。舞曲一停,我朝她走过去。
有那么一会儿,老鼠侧身躺着一动不动。后来,它又站了起来,开始跑步越过桌子。
“贝娅特丽丝!”
“你看着,你看着,”巴托洛梅奥说。
她带着挑衅的神气向我一笑。
“好了。”
“我以为您在自己房里呢。”“您看到的,我下楼来了。”
我猛地用手一捏,这些骨头格格响。我把尸体扔在桌上。
“您还跳舞!”
“扭断它的脖子。”
“我不也应该庆祝安托纳的胜利吗?”
他把老鼠放在我的掌上。有热气,活的。
“了不起的胜利,”我说,“可是此刻蛆虫在噬咬他的肚皮。”
“不,”卡特琳说。
她低声说:
“现在,”巴托洛梅奥说,“扭断它的脖子。”
“住口。”
“它那时是睡熟了,”我说。
她的脸像炭火那样发亮。
我们等着。突然,僵死的小身子又开始蠕动了。
“您发烧了,”我说,“您为什么要折磨自己?您要哭了吧?”
“等一会儿。”
“他死也是个征服者。”
老鼠躺在老人掌心,毫无生气,好像受到雷殛似的。
“您和他一样盲目。您看看他们。”
“这是毒药,”我说。
我向她指了指神气活现、动作粗鲁的法国人,大厅里只听到他们放肆的笑声。
“你仔细看,”老头儿说。他打开瓶塞,在掌心倒了几滴液体,抓住老鼠。老鼠吱地叫了一声,把嘴伸进绿液中。
“他们才是真正的征服者。”
卡特琳把一只小木笼放在桌上,坐回原处一声不出。
“什么?他们是我们的盟友。”
“我怕死。但是一个过不完的生命,这太长啦!”
“这些盟友太强大了。里维尔港即将作为他们远征那不勒斯的基地。当他们拿下那不勒斯……”
他摇摇头。
“我们也可把法国人征服的,”贝娅特丽丝说。
“现在还有时间,”我说。
“不会的,”我说。
“我穷了,就没敢喝。我人也老了,接着身子也残废了。我老是说,临死前喝。刚才我躲在茅屋角落里,你的卫兵找到我时,我还是没有喝。”
接着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她说:
“而你没有喝?”我说。
“我要求您一件事。”
“我父亲是个聪明人。他把瓶子藏到阁楼上,没有再动。临死时,他向我泄露了这个秘密,但是劝我也别碰。我那时二十岁,既然命运要我青春常驻,我还愁什么?我盘卖了父亲的店,挥霍了他的家财。我每天对自己说:‘明天我把它喝下去。’”
我对她憔悴的小脸望了一眼。
“怎么一回事?”
“这还是第一次……”
“正是这瓶该死的药叫我当上乞丐的。”
“让我离开这里。”
巴托洛梅奥手指抚摸盖满尘土的玻璃瓶颈。
“您要上哪儿?”
“长生药?为什么不早想到卖给我?你也不至于当乞丐了。”
“我去跟母亲一起过。”
她站起身。我带着挖苦的语气说:
“每天洗洗衣服,喂养奶牛?”
“去把它找来,卡特琳,”我说。
“为什么不可以?我不愿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