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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这种时候不多。巴特出门常常是回王桥，玛格丽也要同去，借机探亲访友，同秘密天主教徒联络。不过这一回巴特去了库姆港，玛格丽乐得一个人。
“文法学校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那会儿犯了错，挨几下板子就够了，如今可要搭上一条命。”
巴特出门在外的日子，她最自在。她喜欢一个人睡，不用忍受鼻鼾、打嗝，半夜跌跌撞撞地下床小解。她爱早上起床后独自梳洗更衣。她喜欢自己那间梳妆室，里面摆着小小一架子书，花瓶里插着几丛绿枝。下午她可以回房来独个儿坐着，要么读一读诗，要么研习拉丁《圣经》，身边没人冷嘲热讽，说什么正常人怎么会爱这个。
多纳尔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佯装无所谓。“幸好我不犯错。”
她能活下来，全是因为肩负着秘密任务，要拯救英格兰受压迫的天主教徒。她总算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虽然整日担惊受怕，却也觉得兴奋。倘若不是因为这个使命，玛格丽不过是任命运摆布的可怜人。因为守着这个秘密，她成了历险家、亡命之徒、上主的密探。
“要是丹·科布利和那些清教徒发现你和罗洛的勾当，非把你大卸八块不可。”
有时候，她忍不住生出轻生的罪恶念头。
多纳尔吓得脸煞白。
怎么逃跑，她想过各种念头。譬如躲进法国修女会，不过会给巴特找到带回来。譬如把头发剪了，男扮女装，去海上漂泊；可船上没有私密可言，不出一天就会让人揭穿。再或者哪天骑上最心爱的马，一去不返。可能去哪儿呢？她向往伦敦，可她怎么养活自己？她对世间百态有所耳闻，逃去都城的年轻女子最终大多沦落风尘，这是人尽皆知的。
他沉默半晌，刚想开口，内德抢先说：“别否认了。否则也是白费唇舌，浪费你我的时间。想想怎么让我替你保守秘密吧。”
按世人标准看，巴特·夏陵这个丈夫也还不赖。他从来没有对玛格丽动粗。玛格丽偶尔不得不委身于他，不过大多时候他在外面找乐子，贵族大多都如此。夫妻俩婚后无子，巴特好生失望。这种事情上，男人都骂女人不中用，有些还指责妻子玩弄巫术。巴特没有。可玛格丽还是恨他。
多纳尔咽了一口唾沫，好不容易点了一下头。
玛格丽嫁过来有五年了。这五年来，她每一天都想逃走。
“你昨天告诉罗洛·菲茨杰拉德的事，当时是确切消息，不过情况有变。”
塞西尔不以为然，皱起了眉头，伊丽莎白却开怀大笑。“妙，这样的主教正合我意！”
多纳尔惊得合不拢嘴。“你怎么——”
“不卑不亢。是个热忱的新教徒——不过我必须实话实说，否则良心不安：此人五年前是个热忱的天主教徒。”
“不用管我怎么知道，你只需要记着，明天教堂里圣髑会遭人亵渎——但时间变了。改在黎明，只有几个人在场。”
“性格如何？”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是，陛下。”
“好叫你转告罗洛。”
“想必是你的朋友喽。”女王嗤之以鼻。
“你和菲茨杰拉德家有仇——他们毁了你家生意。”
内德听到提醒，回过神来：“卢克·理查兹，四十五岁年纪，现任座堂主任。”
“别追究原因了。照我说的做，保你自己一命。”
内德还一门心思琢磨巴尼的事，没听出该自己接口了。沉默半晌，塞西尔答道：“内德知道一个合适的人选。”
“罗洛会问这消息哪儿来的。”
“愿他平安回来，”女王说道，“言归正传。说到王桥，该选谁做主教呢？”
“就说丹·科布利说的，你偷听到的。”
“略知一二，”内德勉强镇定心神，“三年前，表叔扬·沃尔曼从安特卫普写信来，说巴尼搭上飞鹰号回家来了。据后来的情形，我们猜他是改了主意，但哪里会想到，他竟然去了大西洋彼岸！”
“好。”
夸德拉退下后，伊丽莎白问内德：“你可知情？”
“现在就去找罗洛。有急事要见面，你们自然有暗号吧。”
“令兄，按照公认的法律，是个海盗。”夸德拉得意扬扬。他又向女王一鞠躬。“微臣恭请陛下日安。”
“等我把酒喝完。”
内德惊呼一声：“我哥哥！”
“还是头脑清醒的好吧？”
“飞鹰号，来自库姆港，船长叫乔纳森·培根，”夸德拉定睛瞧着内德，“听说主炮手名叫巴纳巴斯·威拉德。”
多纳尔惆怅地望着酒杯。
“说吧。”
内德提醒：“马上，多纳尔。”
夸德拉鞠了一躬，一脸狡诈。“难道陛下不想知道是哪条英国船？”
多纳尔起身走了。
“圣体呀！”伊丽莎白冲口而出。在夸德拉等天主教徒听来，这句诅咒大大不敬。“既然贵国在新大陆向英国人开火，那贵国船只也只好听天由命。少来跟我吐苦水。你下去吧。”
内德又坐了几分钟才走。他朝主街走去，心中忐忑不安。计划是有了，但要看那些人会不会按自己预料的行事——卢克主任牧师、多纳尔·格洛斯特、罗洛·菲茨杰拉德，主角斯威森伯爵更是意气用事。要是其中一环断了，那整个计划也要付诸东流。
“宗座圣明——”
眼下，他还得再添一环。
女王冷冷地回应：“腓力国王陛下也心知肚明，教宗无权擅自将上帝的圣土授予哪个君主！”
内德经过教堂、贝尔客栈、菲茨杰拉德的新居修院门，径直进了会馆。他敲了敲马修森郡长的房门，没等里面应门就走了进去。时候还早，郡长大人却已经在吃晚餐了——吃的是面包和冷肉。见到内德，他放下刀子，擦了擦嘴。“晚上好，威拉德先生。一切都好吧。”
“他们驶入当地，就是犯罪！陛下心知肚明，教宗将整片新大陆的管辖权授予西班牙以及葡萄牙两国国王。”
“托郡长的福。”
伊丽莎白说：“不知道我理解得对是不对。”内德听出她语气不善，不知道夸德拉听不听得出。“一艘英格兰船只在伊斯帕尼奥拉岛做生意，买卖双方你情我愿，随后遭到一艘西班牙盖伦船火炮攻击——阁下因为英格兰一方回击，所以前来问罪？”
“有什么事能为您效劳？”
“贩卖奴隶！”
“是为女王效劳，郡长。女王陛下有件差事，就在今天晚上。”
“那么可知道船长为何要去新大陆？”
罗洛紧张地摸了摸剑柄——他从来没跟人动过手。富贵人家大多叫儿子学习剑术，他小时候用木剑比划过，但从没有和谁真刀真枪地比试。
“英格兰舰船未经许可，擅自驶入新西班牙。外国船只一律没有这个权利。”
雷金纳德爵士的卧房里挤满了人，但没有掌灯，也没人歇息。从窗户望去，是王桥主教座堂的西北两面，叫人叹为观止。天上没有云，罗洛的双眼适应了夜色，借着微光闪闪的群星，分辨出教堂黯淡却清晰的轮廓。尖拱券之下，门窗仿佛幽黑的深潭，好比一个人私铸假币，被剜去双眼，只剩两个黑窟窿。再往上，就是装饰着卷叶凸雕和尖顶饰的钟塔，在夜空中勾勒出黑黢黢的线条。
塞西尔问：“是什么非法活动？”
屋子里除了罗洛，还有父亲雷金纳德爵士、妹夫巴特·夏陵、巴特的父亲斯威森伯爵，再就是斯威森最信得过的两名士兵。几个人都配了长剑和匕首。
这句问在了点子上。只听夸德拉答道：“我不清楚。”这等于承认是西班牙一方先开火。夸德拉接下来的恫吓差不多坐实了内德的猜想，只听他说：“不过，腓力国王陛下的舰船向从事非法活动的船只开火，是完全正当的。”
他们等到四点敲钟，斯蒂文·林肯主持弥撒，赦免六人即将犯下之罪。之后，他们就一直静静候着。
塞西尔出身格雷律师学院，他开口问：“哪一方先开的火？”
简夫人和玛格丽去歇息了，不过罗洛很怀疑她们睡不睡得着。
“伊斯帕尼奥拉岛沿海。”
白天的集市广场人声喧哗，此刻无声无息。广场尽头矗立着文法学校和主教府，都是漆黑一片。再远处，是延伸至河面的缓坡、挨挨挤挤的房顶，像瓦片铺成的大楼梯。
伊丽莎白又说：“对了，事发地点是哪里？”
罗洛指望斯威森和巴特父子以及那两个以武力为生的士兵不要手下留情。
伊丽莎白的话只有一半属实。海上船只的确难以管束，不过她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商船杀了人也常常“逃之夭夭”，因为国家安危系在这些舰船上。战争时期，君主常命令商船同皇家海军共同御敌；英格兰是岛屿国家，又没有常备陆军，海军以外，不得不要依赖商船作为主要的防御力量。这就好比伊丽莎白养了一条恶犬，借它来吓走恶徒。
第一线曙光刺破星光点点的天穹，座堂褪去黑衣，现出灰色。很快就听谁低声提醒：“来了。”罗洛瞧见主教府里闪出六个黑影，各自举着烛灯，一语不发地穿过广场，由西门进了教堂；蜡烛似乎是吹熄了。
伊丽莎白答道：“手下子民出海，且离家千里，所作所为，只怕我鞭长莫及。各国君主也一样。”
罗洛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么看来，丹·科布利早就领着那帮清教徒在教堂里埋伏了。可能他们走了废弃的修院，从尽头那扇门溜了进去，所以罗洛他们守在修院门才没瞧见。他没把握，不由得一阵忐忑，可要是此刻说有犹疑，只会被当成懦夫，他只好不吭声。
内德体会字里行间的意思，猜测盖伦船吃了败仗，腓力国王丢了脸面，大兴问罪之师。
斯威森伯爵低语：“再等一分钟。等他们开始撒旦的勾当。”
“三个贵族殒命！另外死了好几个水手，帆船严重受损，那群海盗畏罪潜逃。”
言之有理。不可操之过急，冲进去发现圣髑尚未取出，没有亵渎之举。
“深表遗憾。”女王答道。
罗洛在脑海中看见几个牧师沿着侧廊走到东面尽头，打开铁栏上的锁，捧起圣髑盒。他们想怎么样？把圣髑抛到河里？
夸德拉态度傲慢，似乎有意冒犯。拜见之后，他说道：“本国一艘盖伦船遭到英格兰海盗袭击。”
“好，行动。”斯威森吩咐。
“商谈主教人选之前，还是先见见西班牙大使吧。”内德猜想她不想独自面对夸德拉，所以等塞西尔来了才召见。毕竟夸德拉侍奉的主子是欧洲势力之首。
斯威森打头，剩下五个人随后，一行人下了楼梯，穿过正门。刚踏出门，他们就一路狂奔，在静夜中，脚步声震耳欲聋。罗洛担心座堂里的人听见，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立刻猜出不妙，放弃计划，落荒而逃。
伊丽莎白女王已是而立之年，不复当初少女般的朝气——那时还可以称作动人。她比从前丰满，因为嗜甜吃坏了牙齿。不过这天她心情不错。
斯威森大力推开大门，一行人拔出剑，冲了进去。
片刻之后，国务大臣塞西尔到了，他直接领内德进了接见大厅。
险些来迟一步。只见卢克主任牧师立在中殿中央的低祭台前，祭台上点着几根蜡烛。他双手捧着金光灿灿的圣髑盒，高高举在空中，其他牧师念念有词，自然是恶魔崇拜的把戏。烛光昏暗，看不清黑暗中聚了多少人。罗洛一行人跑进中殿，直奔祭台，那群人惊慌失措。罗洛瞧见地面上挖了一个洞，旁边的石柱上斜靠着一块大石板，石柱旁边，掘墓人乔治·考克斯倚着铲子站着。这场面出乎意料，但无所谓了：卢克的举止再明显不过：他企图亵渎圣物。
内德瞧见西班牙外交大使阿尔瓦罗·德拉夸德拉也在。他一脸怒容，来回踱步，不过内德猜想他一半是在做样子。内德忍不住琢磨，外交大使这个差不好当，主子的喜怒哀乐他得如实转达，不管他心里是否赞同。
斯威森伯爵抢在前头，剑尖对准了卢克。
内德来到怀特霍尔宫，这片建筑包括几处房舍、院落、花园，还有一片网球场。内德轻车熟路，快步穿过侍卫室，进了宽敞的候召大厅。塞西尔还没到，内德松了口气。苏珊娜说到做到，没有叫内德耽搁太久。
卢克转过身，圣髑盒依然高高举着。
朝廷上，人人都想替亲友谋个一官半职，因此内德心下犹豫，不想因为偏私叫女王烦恼。在伊丽莎白手下效力有五年了，他亲眼见到，有的大臣恃宠成骄，忘了谁是主谁是仆，惹得女王反目相向。故此，他一直耐着性子，等时机成熟。今天女王召国务大臣威廉·塞西尔爵士商讨主教人选，塞西尔嘱咐内德也上朝拜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