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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时候也这么问自己。“玛丽女王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比她年长几岁,总是像姐姐一样照顾她。后来她长成了貌若天仙的动人女子,我就爱上了她——可以这么说吧。返回苏格兰之后,我嫁了人,但没多久就死了丈夫,似乎注定了我要追随玛丽女王一辈子。”
最后巴宾顿答道:“他不在。”
“玛丽·斯图亚特是犯人,但你不是。你威胁不到英格兰女王,也不觊觎王位,没有权倾朝野的法国亲戚,也不会写信联系教宗和西班牙国王。就算你大摇大摆地走出查特里庄园也没人在意。你为什么不走?”
内德满腹无奈,忍无可忍。1587年2月1日,他跟西尔维说打算告老还乡,不再参与朝中事务,只挂个王桥下院议员的头衔,专心帮西尔维打理书店。日子是乏味了些,但无忧无虑。
“怎么?”
叫他如此沮丧的,是伊丽莎白。
“你为什么留在这儿?”
为了替伊丽莎白除掉玛丽·斯图亚特这个威胁,内德使出了浑身解数。眼下玛丽关在北安普顿郡福瑟林盖城堡,最后还是答应她和侍从关在一起;为了加强戒备,内德派去了铁面无情的埃米亚斯·波利特爵士。十月,玛丽受审时呈上证据,叛国罪名成立。十一月,国会判处玛丽死罪。十二月初,判决的消息传遍各地,举国欢庆。沃尔辛厄姆立刻起草了死刑令,以呈给伊丽莎白签字御准。死刑令交给内德的恩师威廉·塞西尔、如今的伯利勋爵过目,认为措辞妥当。
“请说。”
两个月快过去了,伊丽莎白迟迟不肯签字。
好在内德没有察觉。那张英俊迷人的面孔上并无异样的表情,好像运酒和运煤也没有两样。他收回目光,说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吧。”
叫内德诧异的是,西尔维却为她开脱。“她不想处死一位女王,不然就成了始作俑者。毕竟她就是女王。况且有这份顾忌的人也不止她一个。要是她处死玛丽,必定在欧洲各国引起轩然大波。谁知道各国君主会怎么报复?”
他没有答话,而是望着她身后。几个伙计从车上卸下装满啤酒的木桶,推往玛丽的住处。艾莉森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酒桶里应该装有谋划除掉伊丽莎白的密信,要是内德拦下他们,以他客客气气又不容回绝的一贯态度,要他们打开酒桶给他查看,那秘密就要揭穿,又一个叛党要遭到酷刑审问,继而处死。
内德却不以为然。他为保护伊丽莎白鞠躬尽瘁,只觉得女王不领情。
艾莉森接着说:“那是我第三次见到你,之前可没见你发那么大的火儿。我倒想问,你怎么气成那个样子?”
像为了印证西尔维的看法似的,2月1日,法兰西和苏格兰两国大使一同赶到格林尼治宫求见伊丽莎白,请她饶玛丽不死。这两个国家伊丽莎白都不想开罪;不久前,她已和玛丽之子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签署了和约。可另一方面,依然有人对女王图谋不轨。1月里,一个叫威廉·斯塔福德的人供认密谋毒害女王。沃尔辛厄姆借机大肆宣传,称歹徒险些得逞,使处决玛丽成为民心所向。虽然是夸大其词,但也叫他们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只要玛丽尚在人世,伊丽莎白就不可能高枕无忧。
内德会意地一笑,艾莉森看出他明白自己有意讨好他。他似乎不以为意,不过看来也没有上当。
两位大使退下之后,内德决定再次呈上死刑令。说不定这天她会愿意签字。
艾莉森咯咯轻笑,如银铃一般。“你趁我们用早饭的时候闯进谢菲尔德堡,我可一辈子也忘不了呢。你那样子像个复仇天使,吓死人了!”
这次和他共事的是威廉·戴维森;沃尔辛厄姆抱恙,由戴维森暂代国务大臣之职。戴维森认为可行——伊丽莎白的谋臣都一心盼着她尽快将此事了结。戴维森和内德把死刑令夹在一摞文书中间,呈给女王签字。
“比起什鲁斯伯里伯爵,他仔细得多了。”
内德清楚,这个小伎俩骗不过女王,不过她或者愿意将计就计。内德隐隐觉得,女王想要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签了字,又是无心之举。倘若这是她的心计,那就顺水推舟好了。
艾莉森匆匆下到院子,走到内德面前,装作闲话家常的样子:“怎么样,内德爵士,你对埃米亚斯·波利特爵士安排的防守还满意吗?”
两人进到召见厅,内德看见女王心情正好,不由得松了口气。女王开口说:“二月天气真好。”女王常抱怨燥热。西尔维说是岁数到了——女王已经五十有三。她殷殷问道:“戴维森,你身子可好?可有锻炼?你太操劳啦。”
玛丽急道:“去和他说话,让他分心。”
“我身体康健,多谢陛下关怀。”
艾莉森和玛丽站在窗前,望见内德站在院子里,这时就看见沉甸甸的货车驶进来了。车上装了三只酒桶,每只三十二加仑的容量。
女王没有和内德闲话家常。她晓得内德为自己搪塞其词心中不满;他想什么都瞒不过她。她太了解内德了,也许有西尔维那般了解。
艾莉森暗暗祈祷,但愿内德会在下次送啤酒前离开。那个自称让·英吉利的人正巧看见送啤酒,立刻想到通过酒桶传递消息,以内德的机敏,会不会马上动起同一个念头?她的祈祷并没有应验。
女王一向明察秋毫,眼下就是一例。她又对戴维森说:“你胸前捂着那一沓文书,像抱着宝贝儿子似的——其中是不是夹着死刑令啊?”
内德·威拉德爵士一来,通信的事只能缓一缓,因为内德随时会走过来,要是信写到一半,或是转译密文时被他撞个正着,那就糟糕了。数不清的信已经在瓶子里封好,都藏在一只空酒桶里,等着装上狮头客栈的货车。艾莉森和玛丽商量许久,认为打开酒桶取回瓶子容易引人注意,再放新瓶子也一样,因此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内德羞愧难当,想不通女王怎么会看穿。
眼看内德如此一丝不苟,艾莉森暗暗心焦。这几周以来,玛丽一直通过伯顿镇狮头客栈送来的酒桶和法国通信;从思罗克莫顿被捕之后这一年多来,大批信件只好积压在法国驻伦敦使馆。信件如雪片般地涌进来,玛丽和跟了她多年的秘书克劳德·诺每天忙个不停,和苏格兰、法兰西、西班牙以及罗马四地有权有势的支持者巩固联系。事关重大,艾莉森和玛丽都清楚,英雄人物销声匿迹后,转眼就被世人淡忘。眼下,玛丽的信件提醒欧洲诸国,她尚在人世,打算夺回属于她的王位。
戴维森老老实实地说:“是。”
艾莉森简直迷上了内德·威拉德爵士。他在查特里庄园住了有一周了。如今他上了四十岁,总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即使所作所为令人至为厌恶。他无处不在,无所不晓。早上艾莉森站在窗前,就见到内德在院子水井旁坐了,一边嚼面包,一边观察周围的动静,什么都逃不过他那双眼睛。他从来不敲门,总是径直走进别人的卧室,也不管里面住的是男是女,然后客气地说:“希望没打扰你。”要是对方针锋相对,说他打扰到了,他只会歉意地说:“我只留片刻。”然后想留多久就留多久。要是你在写信,他就大大方方地站在你身后,看你写什么。玛丽女王和随从用膳时,他就走进来听大家聊天。说法语也没用,他的法语流利着呢。要是谁有意见,他会说:“抱歉得很——不过说起来呢,囚犯没有私密可言。”众位侍女都说他讨人喜欢,有一个还坦白说在屋里故意不穿衣服,巴不得他闯进去。
“拿来吧。”
“是。还有,看样子我得去查特里走一趟了。”
戴维森抽出死刑令,弓着身子呈给女王。内德满以为女王会大发雷霆,骂他们胆敢瞒天过海,但她只是默读起来,因为眼神不济,举到手臂那么远。读完后,她吩咐:“笔墨伺候。”
“我也这么想。吩咐下去,时刻盯着他。”
内德吃了一惊,忙走到墙边小桌前,拿了笔墨。
“他在说谎。”
她真的要签?抑或只是欲拒还迎,一如对那些求婚的欧洲王侯?女王一直没有嫁人,也许她也绝不会签下玛丽·斯图亚特的死刑令。
吉福德出去了,沃尔辛厄姆问:“你怎么想?”
女王接过内德递上的羽毛笔,在他手捧的墨水瓶里蘸了蘸,迟疑着没有动笔,对着他微微一笑,叫内德摸不着头脑。接着她大笔一挥,签了字。
内德起身走到门口,吩咐管家:“把吉福德先生带到客厅,请看好他。”
内德惊疑不定,接过文书,交给戴维森。
沃尔辛厄姆说:“就到这儿吧。”
女王神色黯然。“你见到这一幕,难道不为之抱憾?”
“我想来想去,好像不认得谁叫这个名字。”
戴维森答道:“臣宁愿陛下安然无恙,即便要牺牲另一位女王。”
内德问道:“想得怎么样?”
内德暗暗佩服,这是提醒伊丽莎白,玛丽会不惜一切杀掉她。
内德由着他沉默。他一直想方设法打探这个神秘人物的消息。1572年,西尔维在巴黎曾见过此人一面,只知道他是英国人。之后的几年间,纳塔和阿兰见过他几次,说他个子比一般人略高,一把红棕色的大胡子,头发稀疏,法语流利,但夹着明显的英国口音。他们逮捕的秘密司铎中,有两个人供认偷偷潜回英国是此人安排。内德只知道这么多。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女王下令:“把文书交给大法官,加盖国玺。”
吉福德没说话。
内德暗暗心喜,女王看来下了决心。
“你上一次见到让·英吉利司铎是什么时候?”
戴维森答道:“是,陛下。”
吉福德的父亲住在斯塔福德郡奇灵顿公馆,从那儿前往查特里,骑马只要半天——玛丽·斯图亚特就囚禁在那儿。难道只是巧合?内德不相信天下有什么巧合。
女王接着说:“越少人知道越好。”
“自然是奇灵顿喽。”
“是,陛下。”
内德又问:“你还要去什么地方?”
内德听戴维森一口一句“是,陛下”,答得倒是痛快,可女王吩咐越少人知道越好,到底有何用意?还是不问为妙。
犁头是城西的一间客栈,一出坦普尔栅门就是,客人多是天主教徒。马夫长是沃尔辛厄姆的眼线,有什么动静都如实呈报。
只听女王对他说:“去告诉沃尔辛厄姆吧。”她又揶揄说:“他一定大喜过望,说不定一命呜呼了。”
“去‘犁头’。”
内德答道:“感谢上帝,他病得没那么重。”
内德换了一套问题:“要是我们不把你关到塔里,你到了伦敦,打算在哪儿借宿?”
“告诉他,行刑务必要在福瑟林盖城堡内,不要选在草坪上——不是公开行刑。”
吉福德一耸肩:“我看什么时候都一样。”
“遵命。”
“偏挑这个时候?为什么不是去年,不是明年?”
女王沉吟说:“倘若哪一位忠诚之士悄悄地替我分忧。”她声音很轻,眼神避开了两位臣子,“那么法兰西和苏格兰的两位大使就不会怪罪我了。”
“我快五年没见过父亲了。”
内德大惊失色。言外之意是暗杀。他当即决定,绝不蹚这摊浑水,也不向别人提起。女王过后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将刺客绞死,以证清白。
内德险些笑出来。八成是真的。他开口问:“你为什么回来?有什么目的?”
她直视内德,似乎看出他不肯从命,接着又直视戴维森,对方也是一语不发。她叹了口气。“给埃米亚斯爵士写信,送到福瑟林盖堡。说女王听说他没有想到法子叫玛丽·斯图亚特早早归西,十分抱憾,毕竟伊丽莎白朝不保夕。”
沃尔辛厄姆却没笑,干脆地说:“没有。”
即便依照伊丽莎白的原则,也未免太无情了。“早早归西”,如此直白。但内德了解波利特为人。此人循规蹈矩,对犯人苛刻是因为恪守道义,正因此,也不会动用私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杀人是上帝的旨意。他会拒不从命——伊丽莎白极可能会叫他吃些苦头。谁敢拂她的意,她绝不轻饶。
吉福德神色紧张,但不至于惊慌失措——要知道,许多天主教徒可都死在他面前这个审讯官手里。内德猜想,这年轻人还不晓得自己惹了多大麻烦。只听吉福德说:“擅自离开英格兰是我不对,我自然知错。”听他的语气,仿佛只是犯了个小过错而已。“请大人体谅,我当年不过十九岁,”他挤出一个微笑,好像心照不宣,“弗朗西斯爵士,您难道没有少不更事的时候吗?”
她吩咐戴维森和内德退下。
西兴里沃尔辛厄姆府上,内德和沃尔辛厄姆坐在写字桌前,一起审讯吉福德。内德望着对面的吉福德,心里犯琢磨。只听沃尔辛厄姆问:“你竟然以为能蒙混过去?你父亲是个臭名昭著的天主教徒,伊丽莎白女王待他不薄,还任命他为斯塔福德郡守,可他呢,明知女王陛下驾到堂区教堂,竟然还不肯露面!”
两人站在候召厅,内德压低声音,对戴维森说:“加盖国玺后,建议大人把文书呈给伯利勋爵。勋爵很可能会在枢密院召开紧急会议,相信会一致同意直接将文书送到福瑟林盖,无须禀告伊丽莎白女王。大家都盼着早早了结此事。”
与此同时,他做起事来却大意草率。1585年12月,吉福德离开法国,经由海峡返回英国,在赖伊上岸。英国人去国外需要经王室批准,他自然没有,于是想买通赖伊港司务。放在从前,他大概能蒙混过去,但今时不同往日,要是港口司务放走了可疑人物,按律当斩。就这样,吉福德被港口司务拿下,内德派人把他押到伦敦审问。
“那你去做什么?”
内德打量吉尔伯特·吉福德。别看他模样天真无辜,却是居心叵测。吉福德二十四岁,样子却显稚气,嘴唇上下只淡淡一抹茸毛,大概还不需要剃。阿兰·德吉斯托英国驻巴黎使馆给西尔维来信说,吉福德不久前在巴黎和皮埃尔·奥芒德见过面。依内德看,吉福德给伊丽莎白女王的对手效命,是头号危险分子。
“我嘛,我这就去找刽子手。”
“不错。包在我身上。”
玛丽·斯图亚特狭小的宫殿里,唯独她自己没有流泪。
艾莉森越发激动。“我们再想过。不过得说服酿酒商。”
几个侍女彻夜守在她床边。大厅里传来木匠的敲打声,无疑是在搭断头台。大家挤在玛丽的房间里,整夜都听见走廊里靴子咚咚地踱来踱去。波利特担心有人劫狱,一直提心吊胆,故而加派了守卫巡逻。
“那也好办。在桶里填满稻草,或者把瓶子用布包好,钉在木桶上,就不会晃动了。”
玛丽六点钟起了床,这时天还没亮。艾莉森借着烛光替她更衣。玛丽挑了一件深红色衬裙,配了件低领的红缎子胸衣,套上黑缎子短裙,最后披上缎面罩衫,衣服上绣着金线图案,袖子开衩,露出紫色里子。福瑟林盖是阴冷之地,她围了一条毛皮领子,抵御风寒。艾莉森替她戴上白色头饰,长长的蕾丝后襟一直拖到地上。艾莉森不由得想起玛丽巴黎大婚时,她亲手捧着那条华贵的蓝灰色丝绒长裙。多么久远。
“可瓶子在空桶里会晃来晃去,引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