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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结束后,圣职人员鱼贯退出中殿。卡洛斯对巴尼说:“我要去找比利亚韦德,我琢磨需要有个朋友壮胆。”
“当年西班牙驱逐穆斯林,他决定留下来,归入基督教。他学习教义,并以成人的身份领洗,和埃布里马一样,何塞是他新取的教名。为了表示诚心入教,他决定娶基督徒做妻子,也就是我。我那时十三岁。”
阿朗索讲到激动处,呼吁人人加入这场新十字军东征,铲除他们中间的不信者。布道完毕,圣餐开始了。巴尼瞧着会众的脸色,他们似乎都被布道惹得心神不宁。大家都是忠诚的天主教徒,但只想过太平日子,不希望什么东征。和贝琪奶奶一样,人人看出山雨欲来。
巴尼问:“和基督徒结合的穆斯林很多吗?”
巴尼好奇起来。贝琪奶奶怎么知道宗教裁判所的酷刑?
“不多。他们一般只和自己人谈婚论嫁,即便改教之后也是。我的何塞与众不同。”
“别说了,我懂了。”卡洛斯打个哆嗦。
卡洛斯好奇奶奶的感情经历。“你当时知道他从小是穆斯林吗?”
“换了你也要认的:被剥光衣服,用绳子绑住,绳子慢慢收紧,最后勒破皮肤,肉都给勒下来——”
“起先不知道。他从马德里移居到这里,这件事没跟任何人提过。不过常常有人从马德里过来,总有人知道他原本是个穆斯林,那往后事情就瞒不住了,不过我们尽量不声张。”
卡洛斯大惑不解。“凭什么要认?”
巴尼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你才十三岁?你爱他吗?”
“他们会认罪。”
“我对他又爱又敬。我长得一直不好看,而他相貌堂堂,性格又温柔、善良、体贴。那真是天国的日子。”贝琪奶妈聊起了心事。
“可阿朗索总得有凭有据吧?”
卡洛斯又说:“后来爷爷过世……”
“阿朗索偏说他们日落之后关紧门窗,做异教礼拜。”
“我恨不得跟他去了。他是我一生的挚爱,我绝不想再嫁。”她一耸肩,“孩子们需要照料,我整天忙里忙外,没空心碎而死。然后还有你,卡洛斯,才出生就没了娘。”
卡洛斯答道:“可佩德罗和埃布里马都来了,来望弥撒!”
巴尼有种直觉,贝琪奶奶虽然有问必答,但好像有什么话藏着没说。她绝不想再嫁——事情真的这么简单?
贝琪奶奶又冲耶柔玛父女的方向一点头:“佩德罗·鲁伊斯家里有伊拉斯谟的书,还常常跟罗梅罗总执事争论教义。”
卡洛斯猛然醒悟。“弗朗西斯科·比利亚韦德不许我娶他女儿,就是这个原因?”
巴尼暗想贝琪奶奶大概猜中了:不管事实如何,就凭埃布里马的黑皮肤,他就是现成的靶子。
“不错。你奶奶是英国人,他并不在乎,他说‘不纯’,指的是你那个穆斯林爷爷。”
“他们会说他重归原来的宗教,那就是叛教之罪,比从来没归入基督教恶劣多了。”
“该死。”
“埃布里马明明是基督徒!”卡洛斯愤愤然。
“不过最糟糕的还不是他。看样子阿朗索也知道优素福·哈利勒的事,今天上门不过是个开头,相信我,他还会来的。”
“你瞧瞧四周,他一准说埃布里马是穆斯林。”
阿朗索走后,巴尼赶去鲁伊斯家打听耶柔玛的情况。
“可根本没有异教徒,他上哪儿找去?”
应门的是个年轻女人,看上去是北非人,显然是个奴隶。巴尼瞧她生的应该很美,只是现在肿着脸,愁的满眼血丝。他大声说:“我要见耶柔玛。”女人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他噤声,又招手请他跟上,引他去了屋后厨房。
“既然开始搜捕女巫,那必然得找出几个女巫。”
他本以为会见到厨子和一两个女佣准备饭菜,可厨房冷清清的。他回想起阿朗索说宗教裁判所例行公事没收嫌犯的财产,却没想到下手如此迅速。佩德罗的仆婢已经尽数被打发了,至于奴隶,应该会卖掉,她就是为这个才痛哭的吧。
卡洛斯接口问:“怎么会?塞维利亚又没有异教徒。”
只听女奴说:“我叫法拉。”
他把这通布道当作夸夸其谈,但贝琪奶奶却忧心忡忡。她低声说:“要糟糕了。”
巴尼不耐烦:“你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耶柔玛在哪儿?”
可他说的能是谁呢?西班牙历史巴尼是了解的。1492年,费尔南德和伊莎贝拉两位“天主教君主”向西班牙犹太人下了最后通牒:要么改信基督教,要么滚出国门。之后,穆斯林也遭到同样的粗暴对待。国内的犹太会堂和清真寺通通改为基督堂。巴尼没见过西班牙有新教徒——据他所知。
“小声些。耶柔玛在楼上,罗梅罗总执事来看她了。”
答案是他们容忍身边的外邦人。这个年轻神父历数异教徒的亵渎之举,越发激动。犹太人、穆斯林和新教徒的字眼从他嘴里吐出来,仿佛是污秽之言。
“我不管,我有话跟她说。”巴尼说着就往门口走去。
阿朗索开始布道,首先提及入冬以来夺走百余人性命的哆嗦热病。他宣布,这是天主的惩罚,塞维利亚人须吸取教训,扪心自问。他们究竟犯下何等严重的罪孽,令天主如此动怒?
“求您别去。要是罗梅罗见到,会惹上麻烦的。”
卡洛斯、埃布里马和贝琪奶奶也聚到巴尼身边,大家都往前凑,想仔细瞧瞧这位传道员。
“我不怕麻烦。”
佩德罗这会儿已经把注意力重新投在女儿的追求者身上。他答道:“阿朗索神父,新来的宗教裁判官。”
“我去把耶柔玛叫过来。就说邻居妇人来了,非见她不可。”
他突然瞧见石屏栏后有个人影,只见他白袍黑氅,是多明我会的修士。这是要讲道了。巴尼不认得这位神父,只见他高高瘦瘦,脸颊苍白,一头蓬乱浓密的直发;看样子约莫三十岁,这个年纪一般不够资格在主教座堂布道。之前祷告的时候巴尼就注意到他了,他似乎沉浸在神圣的神魂超拔之中,激动地吟诵拉丁祷文,双眼闭合,苍白的脸孔扬起向天;相比之下,剩下大部分司铎就像在履行乏味的苦差事。巴尼问:“那人是谁?”
巴尼略一迟疑,接着点头答应,法拉就出去了。
巴尼暗想,这位总执事显然是对耶柔玛动了邪念,但可以理解:巴尼也动了同样的心思。不过他知道这话还是不说为妙,只附和说:“真叫人倒胃口。色心未戒的神父。”
他环顾四周。刀锅壶盘,什么都没有,屋子被扫荡一空。宗教裁判所连人家的餐具都卖?
“他说盼着我嫁人以后做我的朋友,还伸手摸我脖子。吓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等了几分钟,就见耶柔玛来了。她样子大变,不像十七岁,好像突然成熟了许多。那张动人的脸孔上面无表情,如同面具,眼睛失了神采,橄榄色的皮肤好像灰蒙蒙的,纤细苗条的身子一直哆嗦,像在发烧。看得出,她在拼尽力气掩饰悲愤。
“罗梅罗?”巴尼警惕地望向佩德罗,不过对方正和一个邻居行礼,目光暂时从女儿身上移开了。“纠缠不休,什么意思?”
巴尼朝她走去,想拥抱她,但耶柔玛向后退去,并伸出手,像要把他推开。
“父亲爱和他争论神学问题,”耶柔玛说着,面露厌恶之色,压低声音说,“他对我纠缠不休。”
巴尼不知所措地望着她问:“情况如何?”
他开口说:“我看见主礼的是令尊的朋友罗梅罗总执事。”罗梅罗最近步步高升,据说是腓力国王的心腹。巴尼知道罗梅罗是鲁伊斯家的常客。
“我走投无路,”她答道,“父亲入狱,我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比起他的学问,巴尼更关心他的女儿。他把一百支蜡烛的笑容投向耶柔玛;对方也报以微笑。
“令尊怎么样?”
巴尼也有意中人要去讨好。他放眼四周,瞧见了佩德罗·鲁伊斯和女儿耶柔玛;家中女主人已经过世。他挤开会众,对佩德罗鞠躬行礼,对方正气喘吁吁,虽然从他家到教堂没有几步路。佩德罗是个学者,他跟巴尼讨论地球有否可能绕太阳转动,而不是太阳绕地球转动。
“我也不知道。宗教裁判所的犯人不得联系家人,不得联系任何人。他身子不好,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你也见过。他们很可能要——”她说不下去了,垂头望着地面,接着深吸一口气,很快镇定下来。“很可能要对他用水刑。”
瓦伦蒂娜也对巴尼露出愉悦的微笑。父亲、长兄和母亲把她看得死死的,不过她对卡洛斯流露出喜悦之情,这倒没办法阻止。
巴尼听人说过。施刑的时候会把犯人的鼻孔堵住,令他无法用鼻子呼吸,然后强迫他张开嘴,一罐接一罐地往喉咙里灌水。犯人吞下水后,肺中胀满,疼痛难忍,吸入气管的水会叫他窒息。
一行人刚迈进教堂高大的西门,迎面就遇见比利亚韦德一家。卡洛斯对弗朗西斯科·比利亚韦德深鞠一躬,接着冲瓦伦蒂娜露出热切的微笑。巴尼瞧见这位小姐皮肤白里透粉,一头金发,不似西班牙女郎,更像英国人。卡洛斯偷偷告诉巴尼,等他们成了亲,他要为太太盖一座高大凉爽的新居,院子里有喷泉,花园里绿树成荫,不让太阳晒到她花瓣一般的脸颊。
“他会没命的。”巴尼惊恐莫名。
卡洛斯穿了件镶毛领的新外套,他跟巴尼透露,今天打算向意中人瓦伦蒂娜·比利亚韦德的父亲提亲。他已经拖了一年,知道全镇的生意人都在观望他如何打理父亲的生意,现在他自忖时机成熟。桑乔前一天登门,证明大家认可他的业绩,并且至少有一个人乐意接手。现在向瓦伦蒂娜提亲正是时候。要是她答允,他除了能娶到心中所爱,也和塞维利亚的上流人物结了亲戚,省得桑乔这种人虎视眈眈。
“他们已经没收了他全部的积蓄和家当。”
望弥撒既能荡涤灵魂,也是有用的社交场合。人人都来参加,特别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些人平时见不到,在这里可以趁机说上话。体面的姑娘甚至可以和单身男子搭话,而不会累及名誉,不过姑娘的父母也在紧紧盯着。
“那你有什么打算?”
塞维利亚主教座堂比王桥的还要宏伟,彰显出西班牙教廷的傲人财富。中殿高大非凡,两侧各有两条侧廊,还有两排小圣堂,整个教堂看起来像是方形的,足以轻松装下城里的任何一间教堂。主祭台前聚了一千名教众,但看上去却微不足道,众人应答祷告文的声音消散在空旷的穹顶。祭坛上方装饰着巨幅镀金群雕,自七十五年前开始,至今还没能完成。
“罗梅罗总执事请我去他家里。”
主日这天,巴尼和卡洛斯、贝琪奶奶还有埃布里马一起去了教堂。巴尼觉着他们一群人显得与众不同。卡洛斯是一家之主,虽然大胡子、宽肩膀,但到底嫌年轻了些。贝琪奶奶不年轻,但也不显老:她头发灰白,身材却没有走样。埃布里马穿着卡洛斯不要的旧衣服,但走起路来挺胸抬头,竟然有几分盛装去瞻礼的模样。至于自己呢,一副红胡子,威拉德家典型的金棕色眼珠,耳环足以吸引诧异的目光,更引得年轻女子频频侧目——这也是他戴耳环的初衷。
巴尼大惑不解。事发仓促,他同时有好几个疑问。他问:“给他做什么?”
河神安抚了他的忧伤。礼成之时,神赐给他最后一份恩典:力量。埃布里马走回岸上,水从皮肤上滴落,他看见日头升起来了,于是心里知道,不会很久了,他能忍下去。
“我们刚刚谈的就是这件事。他希望我替他收拾衣衫,包括定制和取放法衣、看着洗衣妇。”她谈起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情绪显然没那么激动。
他低声吟诵神圣的祷词,身子没入水中,感到宁静渗入灵魂,于是让回忆从内心深处浮现。他想起父亲,一个精壮的男子汉,棕皮肤上留着一道道黑色的烧伤疤痕,那是烊金烫伤留下的。他记起母亲,裸着上身在菜地里除草。还有姐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那是他的外甥,可他没机会看那孩子长大成人了。对埃布里马如今讨生计的这个城市,他们连名字都没听说过,但他们崇拜同一个神。
“不要去,”巴尼说,“跟我走。”
埃布里马不信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主。他只是做做样子,为了日子好过些;他在西班牙领洗,归入基督教,但他并没有被蒙蔽。欧洲人不知道,神其实无处不在:海鸥、西风、橘子树,其中最伟大的当数河神:埃布里马之所以晓得,是因为他长大的村子就临着一条河。虽然不是同一条河,他也不知道这儿离出生地隔了几千英里,但神明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