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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往下看……”
罗利手里攥着一幅木雕。他郑重地送给了梅尔辛。木雕上是一匹马。梅尔辛意识到,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刻成这样,实属难能可贵。大多数孩子刻的动物,都是四蹄牢牢地定在地上,罗利却让马动了起来,四蹄分别蹬开在不同位置,马鬃也在风中飞扬着。这孩子继承了他生父把复杂的物体在三维空间形象化的特长。梅尔辛感到喉咙不期然地哽住了。他俯下身子亲了亲罗利的额头。
“我想,是菲利蒙正要动身去阿维尼翁。”
菲莉帕的两个儿子都出席了葬礼,今天也跟着她参加了礼拜。长子杰里是拉尔夫和可怜的蒂莉所生。幼子罗利,所有的人都以为是菲莉帕为拉尔夫所生,实际上却是梅尔辛的骨肉。幸运的是,罗利并不像梅尔辛那样是个活泼、精明的红头发矮个子。他将像他母亲一样长成个雍容威严的大个子。
这她可不能不看。她站在一块较宽的木板上,但仍然不得不双手紧紧地握住一根向上的杆子,才敢确信自己不会掉下去。她使劲地咽了口唾沫,眼睛才沿着塔楼垂直的一面向下望去。
让梅尔辛奇怪的是他自己居然在葬礼上泣不成声。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伤心。他弟弟是个恶贯满盈的坏人,他的死是百姓的福气。自他杀死蒂莉后,梅尔辛就和他疏远了。那还有什么可难过的?最终,梅尔辛明白了,让他悲伤的是拉尔夫本有可能成为别样的人——一个暴力倾向得到控制而不是放纵的人;一个好斗精神受到正义感而不是个人荣耀驱使的人。拉尔夫也许曾有可能成为这样的人的。当他俩五六岁,在泥水中划木船时,拉尔夫并不是暴戾恣睢的。这就是梅尔辛哭泣的原因。
但眼前的情景让她觉得冒险是值得的。一辆由两头牛拉着的小车停在副院长宅院前。准备护卫菲利蒙的一名修士和一名士兵都骑在马上,耐心地等待着。菲利蒙站在小车旁,王桥的修士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吻他的手。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想想,这事也没什么神秘的。拉尔夫是个暴虐成性的人,他死于非命,丝毫也不奇怪。耶稣说过: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尽管在爱德华三世统治下,教士们不经常引用这句话。如果说这事有什么非同寻常的,那就是拉尔夫经历过那么多宏大战役,经历过那么多浴血厮杀,经历过法国骑兵那么多猛烈冲锋,都活了下来,最后却死在了家门口的一场争斗中。
所有的人都告别完后,塞姆兄弟递给他一只黑白色的猫,凯瑞丝认出,这是戈德温的猫“大主教”的小崽。
他的死因依然是个秘密。他的尸体是在一个狩猎小屋中发现的,胸部被刺穿了。阿兰·弗恩希尔躺在附近的地上,也是死于刺伤。两个人似乎共进过午餐,因为桌上还有饭食的残余。现场显然发生过搏斗,但不清楚拉尔夫和阿兰是在相互打斗中给对方造成了致命伤害,还是有外人涉入。没有东西丢失:两具尸体上都发现了钱,两人精良的武器都在他们身旁,两匹昂贵的战马也在屋外的空地上吃着草。因此,夏陵的验尸官倾向于认为两人是互殴致死的。
菲利蒙爬进了车里,车夫抽了牛一鞭子。车子缓缓地驶出了门,走上了主街。凯瑞丝和梅尔辛一直目送着牛车过了桥,消失在郊外。
梅尔辛自拉尔夫的葬礼后一直没见过菲莉帕。人们没有为他的弟弟和她的丈夫流太多眼泪。伯爵应当正式安葬于王桥大教堂,但由于封城,拉尔夫被埋在了夏陵。
“谢天谢地,他总算走了。”凯瑞丝说。
第二天是礼拜日,梅尔辛和凯瑞丝来到了大教堂。修士们还在林中的圣约翰教堂,因而礼拜是由城里圣彼得教区教堂的米歇尔神父主持的。夏陵伯爵夫人菲莉帕出席了礼拜。
梅尔辛抬头一望。“离塔顶就不远了,”他说,“你马上就要成为英格兰站得最高的女人了。”他又开始向上爬去。
礼拜六,在集市开幕的晚宴上,教区公会专门向凯瑞丝致了敬。尽管王桥并没有完全逃过黑死病,但损失比其他城市小得多,大多数居民都认为,正是由于凯瑞丝的预防措施,他们才保住了性命。在所有的人眼里她都是英雄。教区公会的人们坚持表彰她的功绩。玛奇·韦伯特意修改了晚宴的仪程,为凯瑞丝颁发了一枚金钥匙,是王桥城门钥匙的象征。梅尔辛深感骄傲。
越往上爬风越大,凯瑞丝尽管害怕,但也很高兴。这是梅尔辛的夙愿,由他亲手实现了。此后几百年内,方圆好几英里的人们,每天都能看到这座尖塔,他们会打心底感叹,多么美啊!
梅尔辛宣布专门举行一场秋季集市,以庆祝王桥城的重开。集市在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举行。羊毛交易季已经过去了,但不管怎么说,羊毛已经不再是王桥交易的主要商品了,成千上万的人们来这里,都是要买如今以这个城市而闻名的那种红布。
他们爬到了脚手架顶部,站在了环绕着尖塔塔顶的台子上。凯瑞丝努力不去想这台子没有能保护他们不掉下去的栏杆。
然后他俩拥吻在一起。
尖塔的顶部是一个十字架,从地面上看很小,但凯瑞丝这时看出十字架比她自己都要高。
“总算过去了。”凯瑞丝说道。
“尖塔的顶上都要有十字架,”梅尔辛说,“这是惯例。但十字架的刻法就各自不同了。沙特尔大教堂的十字架上刻着太阳。我也另有设计。”
有那么一会儿,他俩全都凝望着河流。在昏黑的晨曦中,河水呈现出铁灰色。水面无休无止地流动着,时而像镜子一样明亮,时而又幽暗得深不可测,气象万千。河水总是在变化着,然而永远是同一条河。
凯瑞丝看到,在十字架的底部,梅尔辛放置的是一个真人大小的石头天使。跪在地上的天使并没有抬头仰望十字架,而是目光向西,俯视着王桥城。凯瑞丝再仔细一看,发现天使的形象也不符传统。小小的圆脸显然是一位女性,五官端正,留着短发,使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这是一张熟悉的脸。
她走到窗前,站在他身旁。他搂住了她的肩膀,她也搂住了他的腰。她觉得他那红色的胡子比六个月前又多了一些斑白,而他头上的那圈头发又向后退去了不少,不知道这是否是她的想象。
接着她认出了,这正是她自己的脸。
他穿着内衣站在窗前,正端详着屋前湍急奔流的河水。他转过身来面向着她。她看着他那张熟悉然而并不端正的脸,那闪烁着睿智的眼神,还有那透着幽默感的翘起的嘴唇,她的心颤抖了起来。他那金褐色的眼睛亲切地望着她,他咧开嘴,现出了欢迎的微笑。他没有显出惊讶:他一定早就注意到送到医院来的病人越来越少,他已经预料到她就要回来了。看他的神情,就像是一个实现了愿望的人。
她大吃了一惊。“他们会允许你这么干吗?”她说。
凯瑞丝上了楼,走进了梅尔辛的卧室。
梅尔辛点了点头:“半座城的人都认为你已经是一位天使了。”
厨房里,埃姆正用旺火熬着粥。她看到凯瑞丝,就像是看到了天使,激动得吻起了她的手。
“可我不是。”她说。
他的梨树在朝阳之下投射出长长的阴影。树叶已开始发红变脆,还有一些熟透了的果子挂在树枝上,滚圆饱满,但已变成了棕色。园丁阿恩正用斧子砍着柴。他看到凯瑞丝,先是吓了一大跳,继而明白过来她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于是他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他扔下斧子跑进了屋里。
“不是,”他说着,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令她心醉神迷的微笑,“但你是大家见过的最接近于天使的人。”
她立刻走进了梅尔辛的花园。
一阵狂风突然咆哮起来。凯瑞丝一把抓住梅尔辛。他紧紧地抱住她,两脚叉开,泰然自若地稳稳站住。狂风来得快,去得也疾,但梅尔辛和凯瑞丝仍然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站立在世界之巅,很久很久。
凯瑞丝洗了洗脸,梳了梳头,穿上了她早就为这一天准备好的新衣服。这是一件鲜艳的“王桥红”连衣裙。随后,半年以来第一次,她走出了医院。
“中世纪三部曲”第二部《无尽世界》完。
葬礼之后,修女们回到医院时,已经无事可做了。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斯派塞原文为Spicers,意为“香料商”。
九月中,黑死病开始消退了。随着旧的病人死去,又没有新的病人进来,凯瑞丝的医院逐渐空了。腾空的病房得到了彻底的打扫和擦洗,壁炉里燃起了杜松木,使医院里充满了秋天浓郁的芳香。十月初,最后一名死者被安葬在医院的墓地里。当四名强壮的年轻修女将裹尸布包裹的尸体放进墓穴时,一轮雾气腾腾的红日升起在王桥大教堂的上方。死者是一位驼背的奥特罕比织工,然而当凯瑞丝凝视着墓穴时,她看到的却是她的宿敌——黑死病——躺在冰冷的土中。她低声说道:“你是真的死了,还是会卷土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