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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他说,然后回头再盯着他的儿子。
护士既会减轻也会加剧新生儿与生俱来的恐惧或者大人对新生儿的担心。她们之所以能减轻恐惧或者担心,是因为她们总是能够将滑溜溜而且不安分的小家伙利索地用合身的衣服捆起来,不需要用别针——如果用别针,就可能扎到凸起来的肚脐。她们可以将柔软而又好动的手臂用绒布带子固定住。动弹不得的宝宝果真比较老实,也有了安全感,对于他们而言,自由会产生恐慌。护士能够帮忙通气,避免腹胀。护士能够将一团黏糊糊、气味难闻的肉团转变成香喷喷的木乃伊。但是,她们满嘴都是规定和道德术语。每次给婴儿喂奶必须是十分钟,不能多也不能少,太多的话妈妈的奶头会痛,太少的话婴儿学不会。护士们抓起这些无力反抗的小人,拍拍脸颊,强行将婴儿的嘴凑到妈妈的奶头上,像放水蛭一样,然后按摩妈妈奶头周围的一圈,就像在训练小狗或者小猫。没有积极响应的婴儿会被骂懒惰,如果有小孩频繁要吃奶,或者喜欢在妈妈的怀抱里睡觉,就属于被宠坏的。护士还会发出可怕的警告,说别让这些无用的人渣成了母亲们的主宰。护士并不把婴儿当人看。在凌晨两点落到护士手里的威廉眼里,根本没有神秘可言,只有动物的虚无、动物的贪婪和动物的恐惧。
“我觉得肯定没事。”
与精力过剩的护士正好相反,妈妈们都很懒散。走近护士,就可以闻到婴儿爽身粉的气味和浓重的外科消毒液的气味,而在妈妈们的身上,只有经血、香烟、香味滑石粉和馊奶水的气味,她们的喂奶乳罩被奶水浸透,凝结得硬邦邦。
“人总是担心会出事。”
斯蒂芬妮走进盥洗室的时候,里面总站着两三个人,她们的手肘支在卫生焚烧炉上,嘴上叼着香烟,唇膏斑驳,赘肉从劣质尼龙病号服的纽扣之间顶出来。她们披散着头发,神情轻松,无尽地讨论谁手术失败了,谁难产死掉了,充满恐惧又幸灾乐祸,描绘得太过有声有色,甚至有些话在酒吧里说都是不妥的。
“没事。”
碰巧,因为地理关系,这些妈妈大多数是卡尔弗利监狱看守的老婆。她们的老公在探望时间成群结队来到医院,个个大步流星,别在腰上的钥匙串叮叮当当。这些人的老婆相互之间也喜欢交流暴力事件,而那个封闭世界里难以名状的暴力,让本来就被医疗事故吓坏了的人们更是心神不宁。这些女人都怨恨男人。她们此时此刻之所以难受,之所以尊严扫地,都是男人造成的。她们纷纷控诉自家的男人逼迫她们“做”了什么,很满意眼下至少有一段时间不用被逼着“做”更多。她们都是生儿育女的受害者,个别愿意母乳喂养的人,都是以为这样就可以不至于很快又怀孕。
“不一定吧。他没事吧?”
作为牧师的妻子,斯蒂芬妮只跟几个比较安静的人说话,这些人也都是伤心人,有一个妈妈,她的孩子坚决不进食,还有一个女孩生了个死胎,然后就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人来看望过她,不过护士也叫她“妈妈”。
“都一样,”隔壁床的产妇笑着说,“别这样,都一样 。”
她自己的妈妈也很安静,她一个人来的时候,斯蒂芬妮问:“你不想抱抱他吗?”她发现,温妮弗雷德只是默默地看着比尔抱着威廉摇晃,自己却没有想去碰他一下的意思。听到斯蒂芬妮这样说,温妮弗雷德犹犹豫豫但手法熟练地把小孩抱起来,拥在自己怀里,用一根纤细的手指碰了一下他的脸颊、手和脚。他睡得很香。斯蒂芬妮记不得她小时候妈妈有没有在他们面前笑过。她好像也没有陪他们玩过,但她的确教导过她们,一方面是出于做母亲的责任,另一方面也是她自己愿意。如今,看到她抱着威廉的样子,她明白了什么叫温柔稳重,什么叫全心全意。她本想叫她淡定。温妮弗雷德稳重,不等于她很淡定。她始终都很“稳重”,即使心里充满恐惧。此时此刻,她怀抱着孩子,但心里还是既充满了慈爱,也充斥着恐惧。她害怕什么?害怕比尔?斯蒂芬妮觉得应该是比尔,但她意识到,妈妈一直生活在恐惧的阴影中,在嫁给比尔之前,阴影早已存在。有一部分是社交恐惧,在这次圣诞聚会的时候,斯蒂芬妮就体察到了母亲细微、琐碎的恐惧,她由此想到了《弗洛斯河上的磨坊》里面关于中低阶层社会形态的描写。应该不止于此,也不仅是害怕希特勒,当然,希特勒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恐惧的阴影。(她不止一次梦到比尔和温妮弗雷德掉到坑里,坑上面有一个疯子,个头不大,留着一撮胡子,气急败坏地说了一通外国话,同时挥舞着劈刀。她在梦里就意识到,她的天然保护者也自身难保。)斯蒂芬妮觉得,温妮弗雷德对生活不怀多少期待,甚至几乎没有指望。这是为什么呢?
她把他抱起来,温暖而湿润。他对着光线眨眨眼,两只手臂同时摇晃着伸起来。丹尼尔皱着眉头看着那张小脸。斯蒂芬妮看着丹尼尔。
“他在你怀里很舒服。”
“没关系。抱起来。”
“应该的。我很熟练。他还这么小,很容易受到惊吓,你说呢?那么脆弱。”
“行吗?”
“他会哭闹。”
“抱起来。”
“常闹吗?”
“我也是。看到他躺在另一张床上,我感到很诧异。反正,他已经来了,对吧?”
“不算,不像别的小孩那么爱闹。他好像很懂事,喂奶很顺当。”
“很有意思,”他说,“我没想到过,我没想到过是这么个人。”
“马库斯也不闹。他小时候很文静。文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她也很累,但她还是进去了,把那个婴儿床推出来,然后把他推进病房。斯蒂芬妮看着他,害怕认不得他,害怕欣喜中断,害怕孩子会跟刚才不一样。肯定不一样了,孩子已经用肥皂洗过了,他的头发蓬松,但那张坚定的小脸她还认得。她把注意力转移到丹尼尔身上,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
“也许他爱哭爱闹的话反而好了。”
“我去把他抱出来吧。”
“也许吧。”
“看不到什么。”
温妮弗雷德可能又要胡思乱想,她总觉得她为儿子做的所有事情都是错的。她太爱他了,这肯定是错的。她一只手摸着威廉头上松松垮垮的皮肤说:
“哦……”
“我一直在问自己,要是当初做了相反的事情,结果会怎么样?”
“看不清。”
不要这样。斯蒂芬妮心里想。“人该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我不相信父母能让孩子变了样。马库斯爱数学,那是谁的功劳?”
“那排从左边数第二个,那个就是你们的孩子。很可爱吧?”
“要是比尔让他专心搞他的数学就好了。”
他恶狠狠地看了一圈同病房的女人,好像她们不应该待在这里。她们一个个都低下头,专心干她们的编织活,或者看《妇女世界》,有些人就盯着被子。有个护士走过来,问他想不想去看他的儿子。他说想,表情仍然恶狠狠的,然后跟着她出了病房,走到一条走廊,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一排排婴儿床和婴儿的头,有的白,有的红,有的说不清什么颜色,反正大人有多少种颜色,婴儿也有多少种。可以听到一两个婴儿急促而单调的哭声。护士指着里面。
“也许吧。但是,数学很深奥,搞数学的人都很古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去拿来。”
“马库斯也很古怪。”
“巧克力。甜的东西。我觉得很累。”
“没错。”
“我找找看。还要别的吗?”
“斯蒂芬妮,他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没关系。她们把我的华兹华斯诗集给弄丢了。”
斯蒂芬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突然看到了马库斯,他悄悄地出现在床的另一边。
“没有。没关系。”
他穿着防水校服,这件已经偏小了,手里拎着一个皱巴巴的纸包。他朝床走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低着头,所以,斯蒂芬妮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眼镜反射着光芒。
“我以为他们会……给你打电话。”
温妮弗雷德一下子僵住了。斯蒂芬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