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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有好处?”她顺着他说。
“我们看看……谁有空就……我们都很忙……有四个妈妈同时住进来,我们都要忙疯了。你要看哪本书?”
“不知道。我不喜欢医院。都很无聊。”
“我要看书。”
“马库斯,我……”
“箱子不能进产房。”
“再见吧,下次再说。”他说完一闪身就走了。她没有叫他回来。
“在箱子里。”
丹尼尔带他妈妈来看小孩。在她肥胖的手上,婴儿又发生了变化,还不是丹尼尔,但也是婴儿版的丹尼尔,无用版丹尼尔,有可塑性,很贪婪。斯蒂芬妮身体虚弱,还有一点产后抑郁,所以显得不是很开心。如果波特家的人让她觉得威廉只是复杂而且可能是劣质的基因链的一环,那么将孩子紧紧抱在汹涌澎湃的胸前的奥顿太太则让她觉得他并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奥顿太太亲着他,不过更像是在大声地啃他,吮吸他。他悬空的头不停地晃。他马上要消失了,像刚出锅的美餐,马上要进入她的肚子。
她们把她推进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面有一张白色的床、一把椅子,床头柜上放着一只玻璃水瓶,旁边还有一根金属杆子,上面挂着一个很小的帆布兜,乖乖地爬上那张新床之后,她慢慢明白过来,那是一张婴儿床。看到了这张婴儿床,她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艰难的历程,不是对她的严峻考验,这里有两个人呢!这是两个人的事。总要有人平安出去。很难想象,一个女人的身体居然能兜得住一个孩子,还能将这个孩子生出来。不过,该过去的都会过去,这是必然的……护士又要把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她第一次有点烦躁地跟她们说,她需要那些书,她们一定要把那些书拿来给她。“什么书?”她们问。
丹尼尔说:“他好像不大舒服,妈妈。放下来吧。”
接下来,如她所担心的一样,她彻底失去了尊严。她按要求躺上一张又高又硬、像架子一样的床,这时,她感到肚子里有东西在拉拽,感到一阵撕裂的痛。水顺着她的双腿流下来,一个小护士穿着台球桌般的绿色制服,套着拉到肘部上方的球状袖套,擦掉了那些羊水,透过起雾的眼镜向斯蒂芬妮的双腿中间窥视。斯蒂芬妮以超然的准确注意到,戴着那副眼镜,她那张馒头似的圆脸越发不好看,半圆形的小眉毛下面仿佛有两条飞翔的镀金翅膀。她管斯蒂芬妮叫“妈妈”,但都没有看着她说,接着命令她脱衣服、翻过来、翻过去,她盯着斯蒂芬妮硬邦邦的肚子,又听了听。另一个高级护士穿着淡紫色和白色条纹相间的制服,她也凑过来,慈祥地看着斯蒂芬妮。裸露的手臂伸到斯蒂芬妮的病号服下面,说是病号服,其实那就是一块漂白布,在腰部松松地贴了胶带,有几条胶带还脱落了。她解释了剃阴毛和灌肠的事情,斯蒂芬妮注重礼貌,所以她气息平顺之后才说没关系,她都清楚。她还说,不好意思,她害怕灌肠。她希望将恐惧说出口之后,就能更容易地处理恐惧的心理和她害怕的事情,这通常很管用。她希望护士年纪大一些,这两个似乎都比她本人还小,在她们精明能干的背后,她嗅到了紧张的气息。有人拿来了一个金属肾形盆、肥皂水和一把冷冰冰的男人剃须刀,接着,她们把她的漂白病号服卷起来,刮掉阴毛,斯蒂芬妮裸露着一片大腿根,本来不热、潮湿的地方,现在变得又冷又潮湿,这影响到了疼痛的节奏。原来是一阵阵剧痛,现在好像在跳动和摇曳。她们把冰冷的双手和更冰冷的银漏斗放到隆起的肚皮上,斯蒂芬妮想大叫,想把它甩掉,但她太讲究礼貌,所以只是皱紧眉头。她们算着收缩的次数,说她情况不错,然后开始灌肠。这时,斯蒂芬妮感到身体发热,浑身都不自在,恐慌和害怕也在此刻袭来。她很听话,而且下面已经滴滴答答,于是,她听从指令,翻身下了高床,跑进卫生间,那里已经一切准备就绪。她感到奇怪,刚才人家都不让她自己走路,这时怎么就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卫生间里待着呢?各种疼痛像海上翻卷的潮水,一阵又一阵,也像入海口交叉翻滚的浪潮,让她痛不欲生。她坐着,等着灌肠结束,低声抽泣了一会儿,害怕人家会听到。终于肚子里不再折腾了,她感觉到万般的轻松。她小心翼翼地脱了病号服——病号服只是挂在她身上,其实她几乎全裸——跨进淋浴间,用热水擦洗剃过毛的地方,叹了一口气,感到、听到或者以为听到骨盆的骨头在裂开。淋浴间的地板冰冷粗糙,可能喷了消毒剂。她很快就出来了,太快了,她刚迈开腿,就感到一阵剧痛,身体不可思议地沉重,动弹不得,她潮湿的金色卷发粘在脸颊上和脖子上。护士进来扶起她,给了她一件毛巾浴袍,把她重新搬到轮椅上。
“胡说。他很高兴。对不对,我的宝贝?”
到了卡尔弗利医院,她被人家强制性地搀扶下救护车,然后被放到轮椅上。肾上腺素激增的她双眼放光,表示不想坐轮椅。她想走,她可以走,她说这样更好。但救护人员斩钉截铁地说,他们不能让她自己走,这违反纪律,所以,他们推着她,咔嗒咔嗒地推上了一个又一个斜坡,穿过满是消毒水味道的长廊。她打了个嗝。他们来到产房。
斯蒂芬妮泪眼蒙眬。
马库斯拿来了她的外套。救护人员问她可不可以走路,她说可以,但最终还是得人家扶着走,其实几乎是被架着走。跟通常的旅行一样,一上路就好多了。
几天之后,她抱着他,非常敏感地嗅着、摸着和舔着,辨别他身上的味道,毕竟他从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经历了不短的旅途。孩子的气味是被辨识的标志之一。在大风刮过的山坡上,迷路的羔羊四处着急地叫着,而傻乎乎的绵羊妈妈披着厚厚的毛,尖而硬的鼻子凑到周围羔羊的身上,一只只地推开,然后继续寻找。识别羔羊,看的不是脸。人也一样。婴儿虽然洗过,但柔软的头上总有一股麦芽饼干的气息。
“你别动。让小伙子去吧。”
经过了一天的探望,威廉的情况有点混乱。他身上的汗是别人的汗,别人再三摸过的尿布是湿的。他变得绵软无力,不怎么动弹。他的气味跟别人的气味串了,在他身上可以闻到山谷百合的甜香,也可以闻到香烟的气味。有一天,他的眉毛上方还沾着人家的唇膏,樱桃色的。斯蒂芬妮把他放在床上,准备给他换白色的纱尿布,她默默哭泣,泪水滴到了他光滑的脸颊上。这很正常。她解开他的小睡袍,把他抱起来,他发出一点声音,像是在说话,好像很满意,但绝对不是在抱怨。她透过泪花看着他,在床头灯光的照射下还有一点彩虹的光晕。她恢复了镇定。丹尼尔带来了春天的花,有淡紫蓝色、黄色条纹的荷兰鸢尾,也有金黄色的水仙花。护士会把它们拿走,但没那么快。鲜花的香气柔和,带有泥土气息,即使混在消毒水和人工香水的气味中仍然闻得到。花茎是淡绿色的球体,叶子坚挺,像从花瓶里冒出来的尖刺。
“没事的。”
孩子睁开眼睛,他的头左右转动,他看见了光线。他好像是隔着水看到了光线,也可以说他看到了作为半透明媒介的浑浊空气,而他看到的光线,主要是一些彩色的条纹,有淡紫色的(荷兰鸢尾)和金黄色的(水仙花)。光线就像他所处空间的封闭式屋顶,而屋顶之上有清晰的金黄色。在中间层,他可以看到多种颜色不停流动,紫色之上有金黄色,金黄色之上还有紫色。
“让这个小伙子去拿吧。”
他转过头,在光辉之中,他可以看到两个淡色的影子,形状不停变换,而后面还有第三个影子。这些影子都罩着他,向他靠拢,越来越大,越来越柔和,颜色越来越像奶油,他可以感受到温暖,那是他妈妈的脸,以及他妈妈的脸散发出来的热气,脸的周围是更明亮的黄色,那是她的头发,头发的后面有层层叠叠移动的光圈,那是台灯的光芒,这些光圈也不停变换位置,然而始终在他的空间里保持着固定的形状。一切都是新鲜的,但他太小,还不会感到惊讶,也还没有学会衡量快感。
斯蒂芬妮挣扎着从婆婆的身后走过,上了楼梯。她还没有准备住院必需物品,这时她开始准备,往箱子里放了睡衣、梳子、牙膏、香皂、一本华兹华斯诗集、《战争与和平》《阿拉贝拉》和《星期五的孩子》。如果说不该看华兹华斯的,那应该看谁的?她一生气就加了一本《四首四重奏》。门铃响了。她没有听见有人去开门。她关上箱子,眉头冒出了好几滴汗,她痛得站不起来,这次不仅是剧痛,而且痉挛,身体收缩太厉害了。她挣扎着提起箱子,走下楼梯。马库斯正慢慢地绕过奥顿太太的沙发椅。她打开门,救护人员进来,她拎着箱子递给他们,说她还要去拿一件外套。
因为他眼里含着泪水,所以蒙眬间,他所看到的光线是暖色调的,糅合着花散发的柔和,虽然说不明白他是否会把温暖和光线联系在一起,但对他而言,温暖是必需的,光线是新奇的。他看到的光线颗粒中融合了花的颜色,包括紫红色、淡紫色、钴色、柠檬色、白金色、硫黄色和铬色,当然,他也无法对这些颜色加以分辨,毕竟他看不见荷兰鸢尾的花骨朵和金黄水仙花的喇叭口。
“我觉得我应该去医院了。”斯蒂芬妮终于说了一句完整、正确的话。奥顿太太的表情还是很茫然,甚至在思考了一会儿后,告诉斯蒂芬妮今天诊所可能不开门。斯蒂芬妮说没错,但她很痛。奥顿太太倔强地指出斯蒂芬妮的预产期还有两个半星期,而且第一胎通常会晚一些。斯蒂芬妮听到后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然后乖乖地回去厨房。很多女人都会莫名其妙地疼,奥顿太太斩钉截铁地说。厨房里的马库斯看来是吓坏了,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然后又绝望地闭上。无可奈何的斯蒂芬妮突然又感到一阵剧痛,肌肉猛烈收缩,她几乎站不住了。眼看就要倒下,她的手紧紧抓住门框,喘了一口气,一只手摸着硬邦邦的肚子,感觉里面在向上跳动。没有见红,羊水没有破,奥顿太太没有问情况,就断然否认是要临盆。斯蒂芬妮感觉自己裸露在两个人的面前,非常尴尬。可是,这两个人都指望不上。她喘着粗气站了一会儿,等到疼痛感过去了,就走到电话边,拨了999。她刚说完,甚至没有等她真正说完,奥顿太太又开始教训斯蒂芬妮,说即使是真的要临盆了,她这样也很傻,她还有几小时要等,与其在医院难受地待一整天,不如等到各项指标都显示……
他还不懂得打比方,如果他能打比方,他就可以说,他所看到的闪光颗粒就像层层叠叠透明的鱼鳞片,或者也可以说像精致的羽毛,向后延伸成为闪亮的翎毛,或者也可以说像摇曳的烛光。如果他专注地看着中间那个乳白色的影子,也就是他妈妈的那张脸,那么,光线颗粒就不再流动着从他身边淌过,而是以某处为中心螺旋式散开,有时像同一个温暖的中心射出的光线或者火焰,有时像被磁铁吸引住的针,花瓣一般围绕某个中心。实际上,所谓的中心就是她的头发、眼睛和嘴巴所形成的金黄色和紫色的影子。他可以说,那张圆形的脸像太阳或者月亮,照亮彩色的空气,但是,他不懂几何,没有圆的概念,没有见识过世界,不知道有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存在。他原来只看到羊水,没有光线,而如今他看到了光线。谁能说掌管视觉的大脑神经在光线涌现之前没有预先的准备和期待?
“倒到这里来。”斯蒂芬妮说。他俩的头都凑到陶碗的上方,她拿刀子搅拌着,突然又传来一阵剧痛,这次比刚才更清晰,她抓住桌子边,这次她能感觉到肌肉在收缩,里面在不由自主地收缩。“哦,亲爱的。”斯蒂芬妮轻轻地说,眼光迷离地看着马库斯,马库斯向后退。“我觉得……”她说不下去。马库斯退到了烤箱的后面。“我觉得……”她又说,但又说不下去。随着疼痛感消退,她恢复了暂时的平静。不能指望马库斯。她走出厨房,看见奥顿太太在沙发椅上打着盹。奥顿太太是个女人。过去几个月里面,她隔三岔五地跟她说起丹尼尔出生时的情形,那就是一场独角戏,主角只有一个,就是她这个勇敢的女人,受到了男人、威权和无能护士的摧残。她不知道奥顿太太是否帮得上忙。她也对她说:“我觉得……”奥顿太太表情茫然地看着她,估计是又要诉苦,正盘算着从哪里开始。
艺术不在于新生儿纯真的眼光,况且,所谓纯真的眼光是难以捉摸的。创新并不在于摆脱习得的框架和体系,更在于利用已经习得的符号以及对相互关系的认知,对所见所闻加以重新辨别,从而产生新鲜的感知。我知道,小说可以通过新生儿纯真的视角来写,不用借鉴别人的思想,也不必理会明喻或者隐喻。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人的思想不可能完全摆脱约定俗成的认知,通常会顺着已习得的认知模式思考和认识世界。当我们观察世界时,我们都已重塑了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威廉还做不到重塑世界,因为他是新生儿,完全不了解既有的框架和体系,目前,他还无法脱离他的妈妈。他要先认识事物,然后才会辨别颜色,少儿有一定的颜色辨别能力,但是,他们经常用“蓝色”指代除了红色之外的所有颜色。
她抬起一只沾满面粉的手,抹了一下眉头,突然感到一阵剧痛,痛感非常清晰,就像一个音符,从脊柱开始向全身蔓延,痛一会儿,停一会儿。因为恐惧,她的动作异常缓慢,她喘了一口气,转过身,继续弄面粉,在面粉堆中间拨开了一个洞。马库斯看着她涨得通红的脸和闪亮的眼光,很不安,他感觉到她的烦躁,但不明白具体是怎么回事。在他的世界里,烦躁就不是好东西。他搅拌着酵母,嗅着酸味,发得不错,已经起了泡泡,仿佛有活的东西躲在泥泞底下。当然是活的。他搅拌着,它叹着气。
再往后,我们才会辨别颜色的细微差异,才会懂得不同颜色的名称,例如紫红色、淡紫色、钴色、柠檬色、白金色、硫黄色和铬色,能够细分颜色和名称都能令人喜出望外。所有沟通都是不完整的,我知道,对于一些读者而言,这些词汇会唤起清晰的意象,他们会感受到紫色和金黄色,别的读者就不行。没有两个人会看到同一朵鸢尾花。然而,丹尼尔、威廉和斯蒂芬妮都看到了同一朵鸢尾花。即使是新生儿,他们纯粹的双眼也不只接收光线,他们的大脑还会下达其他命令。不论我们是多么被动的旁观者,不论我们多么相信诗人客观的文笔,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描述,我们的世界观,总会融合本能和自我的成分。凡·高不是幼稚单纯的画家。他需要掌握各种颜料和几何图形,了解各种颜色关系和光线作用。为了画阿尔勒的播种者和圣雷米的收割者,在思考紫色和金黄色之间的互补关系的时候,他很担心掉进颜色的形而上学。他的画笔之下粗糙而又复杂的世界,或者他通过图形体现出来的世界观,充满了原始的冲动。
“你发酵母吧,用那个玻璃碗。我背疼。要用干酵母。倒一小包,放两勺海盐,半品脱<a href="#note_1" id="noteBack_1">[1]</a>温水。‘我好自专,随意自定途程,直到如今行!’”她把面粉倒进秤盘,然后停下来喘口气,接着弯腰拿出一只很大的陶碗。马库斯看着水壶,全神贯注地候着水变“温”。“从前我爱沉迷繁华梦里,骄痴无忌,旧事乞莫重提!”
1889年9月,他写道:
“行。”马库斯说着侧身进了厨房。
“画笔和画布的碰撞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啊!
“这是我的厨房,我想唱就唱。你要帮我做面包吗?”
“在野外,吹着风,晒着太阳,面对好奇的围观者,你要专心去工作,在画布上填满各种颜色。不过,就在此时,你会捕捉到最真实、最本质的东西,那是极难做到的。过后,你会进行反思,按事物的规律重新安排笔画,当然是要处理得更加和谐、更加好看,为此,你要加入你对隐忍和激情的理解。”
“我听到你在唱歌。”
(其实,他始终追求隐忍和激情并行,大部分都不是后来才加上的。)
“向来未曾如此,虚心求主……马库斯,你干吗?”
《播种者》中的笔画大部分属于铺贴手法,天空在后退延展,紫色的土沟似乎也在逃离金色的太阳。播种者播撒的金黄色种子,是黎明中黑色的土块上重复的厚重的笔触,它们是光线在实物上移动的体现,是人眼目光捕捉的场景。在《收割者》中,凡·高后期的旋涡手法无处不在,扭扭曲曲地将炽热的玉米地、蓝色的人形、紫色的山峦和绿色的空气联结成为一个有机整体的意象。他有一幅自画像,笔画以两只眼睛为中心向外辐射,而他的两只眼睛就像两个一模一样的太阳。那是新奇的,是新生儿的纯粹,对立面则是熟悉的,经过深思熟虑、经过塑造的。
她的背部很痛,这是负重所致,而且疼痛在向全身蔓延,就像《格林童话》里那个忠诚的仆人心上箍了三道铁箍般难受。她继续唱,她的脑子突然清醒过来,决定亲手给丹尼尔做点面包,最近她一直没有做。她看过书,知道在临产之际肾上腺素会激增,但此时她忘了这茬,因为她的脑子很清醒。她弯腰去拿烤模,然后站到凳子上,拿下来一罐面粉。她下来的时候,那三道铁箍紧一下松一下。她唱完《与主同行》,接着唱《慈光导行》。马库斯把头探进厨房的门。
<a href="#noteBack_1" id="note_1">[1]</a>此处指英制容积单位。1品脱约等于568毫升。
马库斯听到她在唱歌。他站在楼梯的角落,听着她在厨房里唱歌,歌声伴随着锅碗瓢盆的叮叮当当。她唱的是《与主同行》。波特家的人只会唱赞美诗,而且难得唱,还常常唱跑调。马库斯记不得她上一次唱歌是什么时候。他悄悄走下楼梯,从坐在沙发椅里的奥顿太太的身后走过。
<a href="#noteBack_2" id="note_2">[2]</a>英制度量单位,1英尺约等于30.48厘米。
她害怕。但她不是害怕生小孩,她早就心里有数,她怕的是住院以后会遭遇尴尬的情形,尤其是想到要灌肠和剃阴毛,她不知道偷偷哭过几次。她跟自己说,分娩实际上没什么好害怕的,大多数女人都受得了,没几个因此丢了性命,而且分娩的时长比较固定,最多不超过四十八小时。就四十八小时,什么事都扛得过去,她这样给自己打气。在诊所里,产妇之间流传着一些恐怖的故事,包括臀位分娩和撕裂钳的事,但她没有太在意,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该来的就让它来吧,总是要面对的。她看过一本关于自然分娩的书(她这一代人更喜欢看书,而不是听妈妈的话),作者提到了一些非自然分娩的做法,把她吓得半死。书里建议了一些放松方法,但她都没有去练习。她对自己的身体和自控能力很有信心。她觉得女人可能缺乏教养,才会害怕这种自然而然的事情,生孩子本身就像吃喝拉撒,都是女人必须经历的。时间到了,该放松时她自然会放松。但是,因为害怕灌肠和剃阴毛,她跟丹尼尔说她宁愿在家里生。丹尼尔吓了一跳,他说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况且,马库斯和妈妈都在家,她怎么会想到在家里分娩呢?斯蒂芬妮也觉得这两个人的存在很尴尬,跟灌肠和剃阴毛一样让她担心。她不好意思跟丹尼尔提灌肠的事。她放弃争辩。
<a href="#noteBack_3" id="note_3">[3]</a>英制度量单位,1英里约等于1.6千米。
4月已经来到里思布莱斯福德一段时间。阳光不那么冷了。圣坛上摆满各种春天的花。马库斯最近很烦躁,但大家都没怎么在意他,因为斯蒂芬妮马上要生了。斯蒂芬妮越来越安静,一方面是她性情如此,另一方面是她想动也动弹不了。原来宝宝还能在肚子里面游泳、漂浮和翻身,如今她的肚子被撑得紧绷绷,让她浑身酸疼,有时候他还会用力蹬一脚,或突然推一下现在已经失去弹性的肚皮,让她疼得差点喘不上气,甚至晕过去。如今,她已不像从前身轻如燕,她的身体笨重,走路都要叉开腿,行动实在艰难。她每天都掐着手指算日子,她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她失去了自主性。她的生命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是他的。
<a href="#noteBack_4" id="note_4">[4]</a>流行于欧洲的一种货币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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