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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公其实昨日被鲍兴捆时就醒来,但羞于见他们,一直装着昏沉,实则连伍封等人昨夜的说话也听入了耳中,知道他们对自己并无加害之意,才装作苏醒,那吴句卑也早就醒来。
伍封歉然道:“叶公,晚辈昨晚得罪了。”
为二人解开了牛皮绳,叶公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既然叶公在自己手上,便不怕叶公府上有人会下毒。
众人匆匆用过早饭,伍封对叶公道:“昨夜的事权当未曾发生过,今日晚辈要走了,不过还要劳烦叶公相送出城,那位圉公阳是在下爱妾的旧仆,只好厚颜将他带走。”
叶公默然点头,与众人上了马车。
小红果然穿了一身革甲,头戴在铜盔,显得十分俊俏。
鲍兴也穿着铜甲,两人坐在前面御车。
伍封见二人一个黝黑粗鲁,一个白净秀气,一个相貌丑陋,一个却美丽动人,相映成趣,暗暗好笑。
马车一直出了南门,小鹿和招来早在门外等着,他们自得了飞鸽传书,便移营南门之外,只知道城中有变,足足担心了一夜,见众人无恙出城,这才放心。
叶公昨日明明见小鹿等人在北门外扎营,不料一大早竟然会在南门守着,南门外还有其扎营的痕迹,颇有些不解,不知他们从何而来的消息,竟会暗夜移营。
他心道:“伍封用兵十分高明,大有鬼神莫测之处,可惜昨晚未能成功,久必为祸。”
与吴句卑对视了一眼,摇头苦笑。
伍封与叶公和吴句卑分手告别,一众沿大道南行,叶柔不住回头张望,见叶公和吴句卑仍呆立在城门之下。
一路上小鹿为圉公阳治伤,他从公输问处学来的医术果然高明,三日后圉公阳的烧伤便渐渐见好。
途中并无平启的消息,七八日后,众人到了楚国白城附近。
伍封沿路打听,见路上途人纷纷四走,均说新郢有变,细问又不知其详。
伍封见楚国正值内乱,不敢轻易入白城,先扎营于路旁,派鲍兴到白城打探消息,晚间鲍兴回来,道:“白公胜十日前带了壮士数千人已去了新郢,此刻不在城中。”
伍封皱眉道:“莫非楚国内乱与他有关?白公胜称先父为叔,由先父一手养大,他回楚国时,我已有十岁。
他与我有兄弟之谊,若有凶险,便得想办法救他。”
叶柔道:“白公胜虽然要救,但我们若因此卷入楚国的内乱,后果便严重了。”
伍封道:“明日我们赶往新郢,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鲍兴道:“平兄早就来了楚国,如今也未与我们联系,不知他究竟如何了。”
伍封叹道:“平兄为人耿直,最怕他受小人暗算,那市南宜僚是个卑鄙无耻之徒,平兄须要小心才好。”
楚月儿道:“平爷的剑术虽高,但胜不过市南宜僚,若是单身一人找上门去,那便凶险了。”
叶柔道:“月儿倒无须担心,平爷的董门御派剑法甚是精熟,凭此剑法,逃命是足够了。”
妙公主叹道:“那日市南宜僚行刺,被娘一拳便打倒,法师上前一剑斩下,这人居然用左臂来格挡,虽断了一臂,却留了条性命。
这番狠劲倒是可怕得紧。”
次日众人动身沿着大道赶往新郢,在离新郢三十余里处,忽见一车迎面匆匆而来,伍封见车行虽速,便道:“这车上的人多半有急事,我们不妨让出道来。”
忽听楚月儿道:“夫君,车上之人是钟大夫。”
伍封命鲍兴将铜车迎了上去,余车停在道旁,两车相近,伍封挥臂招呼:“钟大夫,钟大夫!”对面车上只有两人,除了御者外,另一人身材颇高,但左肩高右肩低,粗眉细眼,方鼻大口,形容甚是丑陋,年纪五十多岁。
那人停下车来,见铜车驶近,车上一人宽衣大袖,黄金高冠,一看便非楚人,忽见楚月儿从车上站起身来,愣了愣,呵呵笑道:“原来是月儿,可长高了不少,这位必定是齐国大将军、上大夫伍封了!”楚月儿笑嘻嘻道:“钟大夫原来还记得月儿。”
伍封待车停下,跳下车来,道:“钟大夫,在下正是伍封。”
楚月儿与妙公主、叶柔都下了车,一起向钟建施礼。
钟建忙跳下车,一一回礼,又向妙公主施了大礼,道:“平启先生说大将军不日要来楚国,不想在路上遇到。”
伍封又惊又喜,道:“钟大夫见过平兄?”钟建道:“那日在大殿之上,平兄与市南宜僚等人交手,受了些伤,眼下正于在下府中疗伤。”
他见伍封大显焦急,叹道:“平先生的伤无甚大碍,只是失血多了些。
本来在下应带大将军到府上去,只是鄙国大王有难,在下要到叶城向叶公搬兵来援。”
伍封惊道:“贵国大王怎会有难?”钟建叹道:“大王被白公胜抓住,现困在高府,派市南宜僚等人看守,以此胁众,久必有失。
大王三岁即位,今虽已十年,但毕竟只十三四岁,怎受得了惊吓?如今可是凶险之极了。”
伍封心中一动,道:“在下与市南宜僚有仇,此番饶道楚国,正是想杀了他报仇,钟大夫若信得过在下,不如由在下去将贵国大王救出了,也顺手杀了市南宜僚。”
钟建看了伍封半晌,沉吟道:“在下听说大将军与白公胜有兄弟之谊,颇有疑心,怕大将军有意助白公胜为恶。”
伍封见他直言不讳,便问道:“白公胜是否也住在高府看守大王?”钟建道:“他带兵守在太庙,不在高府。”
伍封摇头道:“这就好办了。
不瞒钟大夫说,白公胜如果有难,在下必会去救,但怎也不会助他为恶。
市南宜僚害了在下爱妾,这个仇在下怎也要报的。
报仇之余,又能救到贵国大王,正是一举两得。”
楚月儿道:“钟大夫,夫君真是来找市南宜僚报仇哩!”钟建点头道:“大将军在列国悬赏千金,要追杀市南宜僚,此事在下早就已经知道了。
平先生向在下说过许多大将军的事迹,他为人忠直,在下也信得过他。
在下因与大将军初次相见,涉及鄙国大事,是以出言相试,大将军切勿见怪。”
伍封点头道:“怪不得在下一入楚国之境,便时时听到钟大夫的美名,果然是至诚之人,心中有疑能直言相告,天下间有谁会如此?钟大夫不如与在下同去新郢,先救了贵国大王再说。
否则,就算叶公来了也不免投鼠忌器,无法平乱。”
钟建道:“大将军说得不错,此刻正是如此。”
当下吩咐了那御者,命他自己驰车到叶公处搬兵,妙公主与叶柔知道他们有事要谈,下了铜车,另换马车,楚月儿将钟建搀上铜车,大队开往新郢。
一路上,钟建说起新郢大变的经过。
原来,白公胜自回楚国以后,便一直想着父亲太子建死于郑人之手,想要攻郑报仇。
当日他与伍子胥从郑国逃出后,被楚兵追杀,行到鄂渚之时,被大江所隔,只好藏身芦中,幸好有位渔人冒死将他们渡过了江,当时伍子胥称渔人为“渔丈人”,而渔丈人称伍子胥为“芦中人”。
十九年后,吴军攻入郢都,伍子胥为了给太子建报仇,又因囊瓦在郑,便率大军攻郑。
郑国上下惊慌一片,郑定公杀了囊瓦,献尸于伍子胥,伍子胥仍不退军,定要灭了郑国为太子建报仇。
郑定公只好在国内张出榜文,道:“有能退吴军者,寡人愿与分国而治。”
其时渔丈人早已死了,其子因逃避战乱正在郑国,见了榜文,便求见郑定公,说他能退吴军。
郑定公问道:“你退吴军,要用多少兵车士卒?”渔丈人之子道:“臣不用一寸之兵,一斗之粮,只要与臣一桡,行歌道中,吴兵必退。”
郑定公虽然不信,但病急了乱投医,只好答应。
渔丈人之子缒城而下,在吴军营前击桡作歌:“芦中人,芦中人!腰间宝剑七星文,不记渡江时,麦饭鲍鱼羹?”伍子胥闻歌,将渔丈人之子请入营,才知其父已死。
渔丈人之子道:“小人现是郑人,只望将军能赦郑国。”
伍子胥点头道:“我有今日,全在渔丈人所赐。
大丈夫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既然你有所请,在下终己一生,不再有攻郑之念。”
伍子胥当日便撤军走了,郑定公大喜,封渔丈人之子为大夫,授以百里采邑,国人遂称之为“渔大夫”,其采邑为“丈人村”。
白公胜父事于伍子胥,虽有攻郑报仇之念,但前者伍子胥已赦郑国,故隐忍不言。
伍子胥死后,白公胜便向令尹子西道:“如今可以攻郑为家父先太子报仇了。”
子西以楚昭王刚死,新王方立之故推辞,道:“时机不当,你先等等吧。”
白公胜筑城练兵之时,卫国三大剑手的石乞、孟厌因浑良夫被杀,从卫国前来投奔,白公胜大喜,以为心腹,然后向子西请命,愿意带家中甲士为前锋攻郑。
子西答应,还未及发兵,晋国的赵鞅领兵攻郑,郑国向楚国求援,子西带兵助郑,晋兵才退,子西与郑国结盟而回。
白公胜闻讯大怒,道:“子西答应我伐郑报仇,谁知言犹在耳,竟发兵救郑,欺我甚矣!若要伐郑,必须杀了子西,否则他必然推阻。”
前月市南宜僚逃到了楚国,伍封在列国中以千金悬赏,平启又蹑迹而追杀,如今他得罪了董门,无处容身,便改名换姓,投到了白公胜府上。
白公胜想杀子西,正是用人之际,便收留了他。
市南宜僚颇知兵法,献计道:“白公在白城,子西在新郢,要杀子西而无后患,便得新立楚王,借拥立之德以保全自身。
否则,杀了国之令尹,楚王必怒,到时候何处容身?更不要说伐郑了。”
白公胜道:“这是我近日所想之事,要行此事,必须带大军入郢。
从白城到新郢甚远,兵车一出,事情必定败露,不知当如何行之?”市南宜僚道:“白城近江淮吴地,楚吴有世仇,白公不如自称吴人犯境,被你击退,白公先向楚王上书,说要献俘于朝,以张国威。
新王年方十余岁,朝事尽在子西之手。
子西这人生性爽直,不识计谋,必定会高高兴兴答应。”
白公胜道:“先生之意,是否以精兵数千扮作吴卒,车载兵甲充为掳获,借献俘之名入新郢?”市南宜僚点头道:“正是如此,到时候在殿堂之前,小人和石乞、孟厌随白公上殿,先杀了令尹子西和司马子期,再扣住楚王。
殿下士卒奋勇,驱散侍卫。
白公有楚王以为质,又有大军在城,或废或杀,生死大权尽在白公之手了。”
白公依计而行,果然如宜僚所料,十日前在殿堂之上,果然杀了子西和子期,胁持了楚王。
此后才告知白公胜,自己便是伍封悬赏千金要捉拿的市南宜僚,他新立大功,白公胜也不好处置他。
说到这里,钟建叹道:“那日在下也在大殿之上。
在下虽有些蛮力,却不识剑术,被人以长戈击倒。
那位平启先生甚是了得,早投入白公胜府上,当了一名小卒,当时也混在白公胜的士卒之中。
他趁乱要杀市南宜僚,市南宜僚有石乞和孟厌帮手,平启反被市南宜僚刺伤,不过他也杀了孟厌,乱中救大王不得,只将在下背负着逃走,出外便昏绝,反是在下将他背入了府中。
他在白公胜家中呆了不少时间,所知甚详,适才在下所说,全是平启先生打探到的。”
伍封叹道:“平兄果然厉害,居然能混入白公胜的府上。”
楚月儿道:“幸好市南宜僚、石乞、孟厌不识得平爷,否则必会为其所害。”
钟建续道:“其后,市南宜僚欲杀楚王,白公胜心中不忍,将楚王困于高府,并将高府中人尽数驱走,命市南宜僚守住为质。
他自己与石乞带着数千精兵扎于太庙,欲择先王之子另立新王。
本来事情甚急,幸好大夫管修家有藏兵,起家众往太庙攻之,双方在新郢交战三日,管修全军尽墨,兵败被杀。
左司马申鸣甚勇,白公胜擒了其父申包胥为质,但申鸣带家勇相攻,亲自击鼓,其父申包胥遂被白公胜所杀。
不过申鸣却从白公胜手上夺回了王宫,坚守不出,这么一来,白公胜的废立之时便耽搁了下来。”
当年吴国用伍子胥之谋入楚,申包胥往秦国求救,在秦宫痛哭七日七夜,终使秦国发兵救楚,想不到竟会死在白公胜手上。
伍封感叹之余,皱眉道:“白公胜这么搞法,不要说伐郑,只怕连自身也难保了。”
钟建叹道:“其实白公胜只是想伐郑报仇,孝心可嘉,令尹子西既然答应了他,便该守约伐郑。
若不愿意伐郑,早就该设法阻止,就不会酿成今日之祸了。
是以白公胜罪孳滔天,但子西多多少少也有些责任。”
众人说着话,已到了新郢城附近的一片林前,钟建指着那片林子,道:“转过了这片林子,三里外便是新郢。”
伍封问道:“白公胜可有派人守城?”钟建点头道:“城门有人守着,不过在下还算有些身份,是以连白公胜也不敢得罪,可以入城。
否则平先生在府上多日,他们怎会放过?”伍封心思急转,命大队停了下来。
钟建问道:“大将军何以停下?”伍封道:“钟大夫一车来去,就算市南宜僚见到,也不会有何疑处。
我们三百多人虽然抵不上白公胜的大军,但战乱之时,也算得上小小的一支人马。
在下与白公胜有些旧谊,他得知在下来了,定会着意结纳。”
钟建奇道:“这样岂非是最好?大将军正好从中取事,索性将白公胜一举擒下,解我楚国之危。”
伍封摇头道:“如今楚王尚在市南宜僚手中,我若进城,市南宜僚必定知道。
他与我有不共戴天的大仇,多番败于在下手上,知在下进城,定会气急败坏,胁楚王以逃。
这人心狠手毒,擅于用计,恐怕连白公胜也制他不住。”
钟建脸色凝重,点头道:“大将军言之有理,平先生说当今天下,唯大将军是董门克星。
市南宜僚一目一臂,均因大将军而损,他最怕的便是大将军了。
若知道大将军已入城,后果堪虞。”
伍封命大队扎于林中,众人入了林,伍封道:“入黑之时,在下带数人随钟大夫入城,然后夜袭高府,将楚王先救出来。”
钟建狐疑道:“大将军休怪在下生疑,大将军的令尊视楚为仇,我们楚国之事,大将军根本不必在意,又何必非要无端端干冒奇险,入府救我们大王?”伍封苦笑道:“楚国之事与在下的确无甚干系,但白公胜由先父养大,在下以兄事之,幼时白公胜常常抱在下到处游玩,感情颇为深厚。
如今他犯上作乱,并无胜算,在下想卖个人情给贵国大王,借他金口,饶了白公胜一命,由在下将他送回齐国去。”
钟建叹道:“大将军果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为了朋友之义、兄弟之情,竟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在下十分佩服。”
大营扎好之后,伍封将圉公阳叫来,与钟建相见。
钟建奇道:“小阳怎会与大将军在一起?”众人将叶公那日欲火烧叶公府之事说过之后,钟建骇然道:“这叶公忠心为国固然可嘉,但只怕有些入魔了。
其实以大将军的为人,怎会无端端害我们楚国?楚国是月儿的父母之邦,怎会由得大将军这么做?”伍封苦笑道:“这一次在下与叶公闹得颇不愉快,日后还请钟大夫居中调停,好丑他也是柔儿的长辈,在下不愿意与叶公交恶,以免柔儿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钟建与他们一路同行许久,自然知道伍封与叶柔的关系,不住地点头,看着圉公阳道:“想不到小阳与小刀一样,都是少见的义仆,当真难得。”
圉公阳忙道:“请问大夫,未知小刀现在何处?”钟建道:“小刀从叶公府上逃了出来,不知从何处学了数月,庖艺大进,眼下有一身绝妙的治味本事,改名作庖丁刀。
他得知月儿已嫁大将军,远在齐国的主城,便投身在下府中为庖人,说是存足路资,日后好到齐国侍奉月儿。
在下嘉其忠心,留在府上,正想让他随平先生一起回齐国去侍奉故主。”
伍封大奇,看了看圉公阳,又看了看楚月儿,道:“月儿年纪最小,在钟大夫府上之时只是个小女孩儿,为何会让小阳和小刀如此怀念?”楚月儿笑嘻嘻地道:“这个月儿也不知道,须得问小阳。”
圉公阳搔头道:“小人也不甚清楚是何缘故,只觉小夫人可爱,便有亲近之念,一心要服侍呵护。
接舆先生曾说,小夫人天性纯净,怕她被人所欺,因此传了小人和小刀一些奇妙身法,又传了我们二人不同的兵器招式,说日后小夫人有难,我们或可帮手。”
妙公主好奇道:“接舆先生传了你们什么兵器招式?”圉公阳将背后革带上插着的那一支铲状的青铜器拔出来,道:“这支铜布便是小人的兵器。”
叶柔愕然道:“怎么看起来象个铲子?我还以为是喂马铲草之用哩。”
圉公阳道:“柔夫人说得不错,平时小人便用它铲草,不过遇到凶险,便是一件古怪的兵器。”
妙公主道:“小刀的兵器又是什么玩意儿?”圉公阳道:“小刀用的一支柄青铜钺,也有尺半长,不过甚薄,轻快如风,平时可用来切肉削木,战时便是件兵器。”
伍封道:“我只道接舆先生剑术高明,不料还会这种古怪的兵器招式,当真意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