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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地心的世界是那个活动范围不到十平方米的、闷热的控制舱。飞船上有一个中微子传感眼镜,这个装置使她同地面世界多少保持着一些感性的联系。但这种如同生命线的联系不能长时间延续下去,飞船里中微子通讯设备的能量很快就要耗尽,现有的能量已不能维持传感眼镜的超高速数据传输,这种联系在三个月前就中断了,具体时间是在我从草原返回航天中心的飞机上,当时我已把她的眼睛摘下来放到旅行包中。
这个决定对她很艰难,她的双手在太空服的手套里握在胸前,双眼半闭着, 似乎在决定是生存还是死亡,或者认为地球在我们这次短暂的旅行后就要爆炸了。我不由笑出声来。
那个没有日出的、细雨蒙蒙的草原早晨,竟是她最后看到的地面世界。
“你不会是被关禁闭吧?”我开玩笑说,因为她所在的舱室十分窄小,显然是一个航行体的驾驶舱,各种复杂的导航系统此起彼伏地闪烁着,但没有窗子, 也没有观察屏幕,只有一支在她头顶打转、失重的铅笔说明她是在太空中。听了我的话,她和主任似乎都愣了一下,我赶紧说:“好,我不问自己不该知道的事,你还是决定我们去哪儿吧。”
后来“落日六号”同地面只能保持着语音和数据通讯,而这个联系也在一天深夜中断了,她被永远孤独地封闭于地心中。
“别问好吗?”屏幕上的她也说,还是那副让人心软的小可怜样儿。
“落日六号”的中子材料外壳足以抵抗地心的巨大压力,而飞船上的生命循环系统还可以运行五十至八十年,她将在这不到十平方米的地心世界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先别问这个吧。”主任的脸色很阴沉。
我不敢想象她同地面世界最后告别的情形,但主任让我听的录音出乎我的意料。这时来自地心的中微子波束已很弱, 她的声音时断时续,但这声音很平静。
“她在哪个空间站?”我扭头问主任。
“......你们发来的最后一份补充建议已经收到,今后,我会按照整个研究计划努力工作的。将来, 可能是几代人以后吧, 也许会有地心飞船找到'落日六号'并同它对接,有人会再次进入这里,但愿那时我留下的资料会有用。请你们放心,我会在这里安排好自己生活的。我现在已适应这里,不再觉得狭窄和封闭了,整个世界都围着我呀,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上面的大草原, 还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一朵我起了名字的小花呢。再见。”
“什么?您自己还没决定去哪儿?”她看上去很高兴。但我立刻感到两个异样的地方,其一,地面与外太空通讯都有延时,即使在月球,延时也有两秒钟,小行星带延时更长,但她的回答几乎感觉不到延时,这就是说,她现在在近地轨道,那里回地面不用中转,费用和时间都不需多少,没必要托别人带眼睛去度假。其二是她身上的太空服,作为航天个人装备工程师,我觉得这种太空服很奇怪, 在服装上看不到防辐射系统,放在她旁边的头盔面罩上也没有强光防护系统,我还注意到,这套服装的隔热和冷却系统异常发达。
透明地球
“一点都不,我很高兴有个伴儿的。你想去哪儿?”我豪爽地说。
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到过很多地方,每到一处,我都喜欢躺在那里的大地上。我曾经躺在海南岛的海滩上、阿拉斯加的冰雪上、俄罗斯的白桦林中、撒哈拉烫人的沙漠上......每到那个时刻,地球在我脑海中就变得透明了,在我下面六千多公里深处,在这巨大的水晶球中心,我看到了停泊在那里的“落日六号”地航飞船,感受到了从几千公里深的地球中心传出的她的心跳。我想象着金色的阳光和银色的月光透射到这个星球的中心, 我听到了那里传出的她吟唱的《月光》, 还听到她那轻柔的话音:
“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她连连向我鞠躬。这是我听到过最轻柔的声音, 我想象这声音从外太空飘来,像一阵微风吹过轨道上那些庞大粗陋的钢结构,使它们立刻变得像橡皮泥一样软。
“......多美啊,这又是另一种音乐了......”
主任递给我一双眼睛,指指前面的大屏幕,把眼睛的主人介绍给我,是一个好像刚毕业的小姑娘,呆呆地看着我。在肥大的太空服中,她更显得娇小,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显然刚刚体会到太空不是她在大学图书馆中想象的浪漫天堂,某些方面可能比地狱还稍差些。
有一个想法安慰着我: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离她都不会再远了。
连续工作了两个多月,我实在累了,便请求主任给我两天假,出去短暂旅游一下,散散心。主任答应了,条件是我再带一双眼睛去,我也答应了,于是他带我去拿眼睛。眼睛放在控制中心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现在还剩下十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