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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楚秋不记得林铁儿有这般开朗,记忆所及,他是个内向拘谨的小伙子,没想到他也会跟自己说笑。于是便顺着他的话说道:“好,就请你帮我他道声谢,然后我再给他安一个长生禄位,早晚三柱香,替他祈福。”
两人谈谈笑笑,情感拉近不少。林铁儿问起他生活情况。程楚秋道:“日子过得倒还舒服,就是这里有些人忒也难相处。”
林铁儿道:“这岛是个封闭的环境,平常少有外人,他们要有些时间习惯。”
程楚秋道:“是吗?”指着自己的脸颊道:“如果我这样子的人少,那就不必作记号了。”
林铁儿道:“脸上有这徽号的是不少,但是没有一个像你这般舒服。”低声道:“要是他们掳了人,男奴女娼,哪有一个像你这般舒服?”程楚秋心中一凛,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林铁儿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说道:“你见过大夫人没有?”程楚秋一愣,装傻道:“什么?”
林铁儿道:“你昏迷的时候,大夫人去过几次。若不是她,你现在要不是在山上挑土担石,就是在湖湾边拉纤引船。要在湖边夏天还好,到了冬天总要冻死、淹死几个人。而要在山上冬天还好,一到了夏天,总有几个人要被蛇蝎大虫咬死。”
林铁儿细数着这些,身为最低阶层工奴的悲哀。程楚秋听他语意真切,突然明白他为何对自己这般关心。在他眼中,自己也算是这悲哀的一群吧?程楚秋有点想笑,但笑不出来。
林铁儿初步检视他的伤口,认为情况一切良好。程楚秋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外伤,总觉得右肩好像有东西压着绑着。林铁儿告诉他那是因为伤口内部愈合,筋肉黏合在一起的缘故,如今大致痊愈,只要开始多活动,舒展筋骨,便能逐渐改善。
程楚秋也正想,自己的功夫也搁下得够久了,再经林铁儿这么一提点,便决定开始把功夫练回来。
当天夜里,他先在**假寐一会儿,接着便趁着夜色,偷偷溜了出去。这些天来,他已经将附近的环境摸熟,知道后山上有块空地,砂岩石砾,作物不生,人烟罕至。认清方向,便一路走去。
他初时行走,步不甚速,及至后来越走越快,接着才开始运起轻功起来。但觉丹田一股热气,暖哄哄地慢慢向四肢百骸散了开来,心中不禁有股他乡遇故知的畅快。
身体给他的反应不错,程楚秋的胆子也就渐渐大了起来。他越奔越快,不久之后,几乎是足不点地,速度与他受伤之前差不了多少,只是时候一久,血行加速,右肩便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他想今天不过是试探伤后状况,不必操之过急,于是缓下脚步来。
脚下功夫已经试过。来到预定的空地上,便开始练起云霄掌与七散手。他仍是采取渐进的方式,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试演。一开始只徒具其形而不着内劲,然后再一分一分地往上加。
由于他伤的就是手部,情况显然不如脚下那般乐观。右手才用上两分劲,霎时便觉得一阵酸软从肩膀传到手肘,连带地让他五跟手指都使不上力,做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更糟的是,这种情况不但没有因为他一直不断地练习儿有所改善,相反地,他每勉强用力一回,痛楚就越增一分,到了后来,几乎连握拳的力气都有问题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既然右手手指不够灵活有力,七散手便几乎毫无用武的余地了。拿手的武功剩不到两成功力,程楚秋颇有些心慌意乱,绕着空地奔跑一圈,忽地深吸一口气,运劲于臂,左掌倏地拍向一旁的树干,“啪”地一声,比一个人腰杆还粗的树干陷进个碗口大的凹洞,树叶树枝纷纷落下而树干不裂不断,正是云霄掌的手段。
前掌既发,程楚秋抬起右掌,跟着拍去。他早有心理准备,运劲不敢超过两成。只听得又是“啪”地一声,但觉手臂仿佛同时应声折断,接着一阵锥心刺骨之痛,钻入右肩。
他霎时冷汗直流,全身发抖,忍不住当场跪坐下来,大口喘气,收慑心神,免得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将这剧痛逐渐忍受了下来,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绝望的心情。肉体上再大的疼痛,都终会过去,但精神上的痛,只怕才要开始,而且永无止境。
程楚秋一颗心怦怦地跳着。才感到疼痛平复,便马上寻了处干净的地方,打坐运功。但他不论如何依着师传口诀,从最基础、浅显的基本功开使练起,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以及手阳明大肠经三条经络,仍是一如前次,不但不通,也毫无反应。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亮起。程楚秋一颗心也沉到了谷底,这三条毫无反应的经络告诉他一件事情:要是不顾一切继续练下去,体内阴盛阳衰,终有一天会走火入魔。要是干脆不练,这三条经络说不定会萎缩下去,拖累他其他经脉的修为,然后内功一年一年倒退回去。
要是师父还在的话,他一定能告诉自己该怎么办吧?
程楚秋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将所有师传武功全部学全,现在看来,他还有很多根本还没学到。想起师父的慈爱,想起云霄山上的生活,想起文君……复又想到自己的遭遇,对照自己现在的处境。一向乐观的他,终于也要面临崩溃,鼻子一酸,怔怔掉下泪来。
如此几天过去,程楚秋每天夜里都到后山上练功。他既被誉为近代武林的练武奇才,对于练武,自然也有几分痴好与执着,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还有着几分自信。他只希望老天爷能看在他努力不懈的份上,以勤补拙,让他慢慢重拾往日的感觉。
不过有时候,类似像“勤能补拙”这样的励志话语,正是相对优秀者,用来愚弄安抚相对笨拙者的。因为就正常社会结构来说,毕竟是平凡庸俗的多,出类拔萃者少,好好安抚这些人,有事情让他们花心思,能够维持一个安定易于统治的社会。
所以一个自认不凡,怀才不遇的人,到最后非常容易流于愤世嫉俗,就是因为以他们的智慧,已经不能再给人愚弄。不能麻痹自己,日子可就痛苦了,要不嘛就迁怒旁人,要不嘛就装疯卖傻,或者镇日买醉。
当然,程楚秋还没走到这样的地步。这天夜里,他又上山偷偷练功。几天的心得下来,预估除了轻功最少还保有受伤前的八九成功力外,云霄掌左手勉强可以恢复五六成,只是他左手力气向来就比右手小,七折八扣下来,恐怕剩不到四成。
至于七散手,右手不论是力道还是速度都配合不上,遇到真正强敌时,反成了破绽所在,所以还不如不用,这门功夫,从此也就算没了。
思前想后,左右合计,程楚秋不禁感到一阵灰心沮丧。先是身外所有的一切,在一夜之中失去,没想到就连十几年来的修为,如今也要逐渐失去。正自彷徨之际,忽然想道:“那齐古今号称刀王,一刀斩断了我的筋骨,加上失血过多,还泡在湖水中,伤势不可谓不重。那林铁儿的师父,居然能去腐肉,缝筋肉,续断骨,简直是华佗再世,绝对不是一般寻常的大夫。”想到这里,不禁雀跃起来。
其实这层道理显而易见,一开始他因为突逢大变,再加上人在病中,所以没有想到这一节。后来则因心中埋怨,想那林老头之所以伸出援手,也不过是另有所图,也就没有去深究他的医术竟有高到什么地步。
程楚秋心中重心燃起这点希望,立刻高兴得静不下来,一边往山下走去,一边复又心道:“就算他对内功一窍不通,但这是因外伤引起的,最少也可以给我一些建议。”想起当时林老头曾经要自己搬动石臼,此时想来,更觉他必有深意。
他自问自答,不自觉越奔越快,脑中仍不断思索着:“不过这中间有个难处,我要是显出曾经练过高深内功,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事端,说不定身分也要暴露了……”想到这里,委实觉得难以下定决心。他心有旁骛,脚下又奔得急了,忽然间头一抬,才发现走错下山的路了。
程楚秋倒退走回几步,仰头望着夜空,但见半月斜挂,从云后透出光来,辨明方向,往左边一拐,续往前进。
走着走着,忽然碰见一堵从未见过的围墙。因为天色很暗,白天的景象到了晚上,常有看走眼的情况,所以他并不以为意,只顺着墙脚不断行去。过了好一会儿,但觉得这堵墙好似无穷无尽一般,以前的习惯一时改不过来,伸手一搭,身子拔起,轻轻巧巧地翻过墙头。
为了省时省力,程楚秋本来打算穿过这里,可是翻过围墙一看,却发现四周庭院深深,远方屋影幢幢,不知身在何处。
程楚秋又走了几步,终于确定这是一处他从没来过的地方。四处凝视一会儿,才想退出此地,忽地听到背后脚步窸窣几声轻响,连忙身子一矮,往前方一棵大树窜去,足尖一点,躲到树上。
藏好身子,探头往树下一瞧,但见两道人影手执火炬长棍,从树下走过。其中一人说道:“喂,你刚刚看到什么没有?”
另一人道:“看到什么?什么也没看到。”
先前那人又道:“我刚刚明明看到有个人影……”
另一人道:“人影?人你个大头鬼影啦!我们守夜巡更了三年多,有哪一天哪一只眼让你看到鬼影?当真胡说八道……”两人越说,越走越远。
程楚秋心道:“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有人守更巡夜?”他这一下倒不想走了。心想反正自己到这岛上已经好几个月了,却没到过几个地方,实在与他以往的个性不合。但见那两个巡夜的毫无所觉地续往前去,便偷偷溜下树来,远远地跟在他们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