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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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我浑身是弱点。”总统微微一笑。“不过,这不是表扬,您好像是在批评我。”
“您跟那个信红玫瑰十字教的家伙谈一谈。您去说服他吧!”特鲁希略耸耸肩膀说道,“他是教士的克星。他肯定会说,现在安抚教会为时已晚。他还会说,教士们希望我流亡国外、被捕入狱或者让人杀掉。”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您从来不像别人那样叫我‘元首’,”特鲁希略补充道,露出吃惊的神色,“虽然咱们在一起多年,可我还是觉得您相当神秘。巴拉格尔博士,我一直没能发现您有什么人类的弱点。”
“陛下,我敢担保不是这样的。”
“是的,陛下,”他低声道,感到不好意思,“我总是在想:不用‘你’来称呼我,是不是不大信任我?”
大恩人没有理他,他一言不发,用那令人慌乱和恐惧的探究目光死死地注视着傀儡总统。矮小的博士比一般人抵抗元首锥子般的目光的时间要长得多;但是,现在,经过两分钟直勾勾目光的审视,他开始流露出不舒服的感觉:厚厚的眼镜片后面,小眼睛惊慌地一睁一闭。
巴拉格尔圆圆的小脸红了。
“您信神吗?”特鲁希略问道,口气有些焦虑,那冷冰冰的目光要钻进巴拉格尔的心里,要他坦率地回答,“人死之后,还会有来世吗?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对吗?您相信这一套吗?”
“我一直用‘您’跟您谈话,对吧?您是我合作伙伴中唯一我不用‘你’来称呼的人。您没有注意到吗?”
元首觉得华金·巴拉格尔矮小的身躯更瘦小了,那些问题吓得他目瞪口呆。他还觉得他身后那镜框里的大照片变大了许多,他身穿礼服,头戴羽毛三角帽,胸前斜披着总统绶带,旁边是让他感到自豪的西班牙卡洛斯三世大十字勋章。傀儡总统在说话的时候双手搓来搓去,好像要传达什么秘密一样:
巴拉格尔沉默地坐着,一动不动,不敢打断元首的思路,等着元首讲话。特鲁希略终于开口了,但是,不再谈教会的话题。
“陛下,有时我有怀疑。不过,多年以前我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是别无选择的事情。必须有信仰。不可能当无神论者。在我们这样的世界里更不可能。如果有为公众服务的才能并且搞政治的话,不可能没有信仰。”
由于华金·巴拉格尔博士的口气是如此柔和、亲切,话语的音乐感是如此悦耳动人,以至于他说的这番话显不出有多么坚决和严厉,而此时这个侏儒是在跟元首讲话啊。他是不是太过分了?他是不是也像“智囊”一样冒傻气,一样过于自信,因此也需要让现实给他洗个澡?巴拉格尔是个奇怪的人物。从一九三〇年开始,他就来到了特鲁希略身边,那时特鲁希略派两个卫兵去他下榻的小旅馆,请他到家里住一个月,以便帮助特鲁希略搞竞选活动。希马尼的地方领袖埃斯特莱亚·乌雷尼亚曾经做过特鲁希略短暂的盟友,而年轻的巴拉格尔一度狂热地支持过埃斯特莱亚。特鲁希略的一次邀请和半个小时的谈话就足以让这个出生在纳瓦莱特小村庄的二十四岁的诗人、教师和律师变成一个无条件的特鲁希略分子,变成一个可以完成种种外交、行政和政治任务的得力又谨慎的官员。这个不显眼的人物——特鲁希略曾经一度给他起了个“影子”的外号——尽管他在元首身边工作了三十一年,可是仍然让元首觉得深不可测,虽然元首经常吹牛说,识别各色人等,他比优良警犬的嗅觉还要灵敏。元首对华金·巴拉格尔拿不准的地方之一就是此人究竟有没有野心。与核心层里的其他人不同,那些人的表现、积极性和阿谀奉承如同一本打开的书,元首可以看出他们的欲望。巴拉格尔给元首的印象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在与西班牙、法国、哥伦比亚、洪都拉斯、墨西哥等国产生联系的外交岗位上,或者在教育部、总统府和外交部,巴拉格尔觉得被工作和任务压得喘不过气来,这远远超过了他的理想和才干,因此他拼了命也要把任务完成得出色。但是,元首突然想到,正是由于这一谦卑的态度,这个矮小的诗人和法学家才一直留在最高领导层,也正是由于他的无足轻重,他才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经历倒霉的时期。因此,他才当上了傀儡总统。一九五七年,正当要安排一个副总统的时候,元首的弟弟“黑人”排在名单的首位,但是,多米尼加党遵照元首的指示,选中了驻西班牙大使拉斐尔·波奈利。忽然间,大元帅决定不要这个贵族人物,而代之以不起眼的巴拉格尔,其理由不容讨论:“这个人没有野心。”但是,如今,这个没有野心的人物,这个举止优雅、善于演说的大知识分子,当上了共和国的总统,也敢随便骂军情局局长了。是不是也应该给他降降温呢!
“您的虔诚是出了名的,”特鲁希略坚持道,一面在座位上摇晃着身体,“我早就听说,您不结婚,没有情人,也不喝酒,不做生意,因为您早就秘密许过愿。就是说您是居家修士。”
他回答说:“上校是安全问题方面的技术人员,他为国家服务得很好。但是,通常情况下,他的政治见解是很冒失的。凭着我对陛下的尊敬和钦佩,我斗胆奉劝陛下:不要采纳那些主意。不搞驱逐出境;更不要杀死赖利和巴纳尔,否则的话,会招致又一次军事入侵。那样一来,特鲁希略时代就要结束了。”
矮小的总统摇摇头:这都不是真的。他过去不曾、将来也不会许什么愿;他与师范学校的一些同学不同,他们痛苦地考虑自己要不要被基督选中去做天主教的神甫,他则始终明白自己不具备做神甫的才能,而是从事政治思想工作。宗教信仰给他提供了精神支柱,提供了面对生活的道德规范。有时他怀疑先验论,怀疑上帝的存在,但是从来不怀疑天主教不可替代的社会功能:它是抑制人类兽性中破坏社会秩序的狂热和欲望的工具。在多米尼加共和国,天主教如同西班牙语一样,是民族的凝聚力量。如果没有天主教,国家就可能解体,就会倒退到野蛮时期。至于如何信仰,他按照圣伊格纳西奥·德洛约拉 在《新修会》中的规定行事:怎么信仰就怎么维持操守,尊崇宗教典礼、仪式去做弥撒、祈祷、忏悔、领圣餐。宗教形式的系统重复会逐渐创造内容,用上帝的存在来填补真空——在某些时候。
答案就在巴拉格尔博士的嘴边。
巴拉格尔低下头不讲了,好像因为向大元帅吐露了心中的隐私和对上帝的迎合而感到羞愧似的。
元首打断了他的话:“在政府里,您是最讨厌阿贝斯·加西亚的人。这是为什么?”
“我要是优柔寡断的话,那绝对振兴不了这个死气沉沉的国家,”特鲁希略说道,“如果在行动之前我总是等待上帝的指示,那就会一事无成。面对生死抉择,我只能相信自己。我当然也会犯错误。”
巴拉格尔博士承认:老百姓如果有可能,会把这两个人绞死的。人民对这些教士充满了怨恨,这些教士对大恩人实在太忘恩负义了,大恩人为天主教会做的事情比一八四四年以来历届政府做的都要多。可是,大元帅实在太有智慧、太讲实际了,因此不会听从军情局局长那失去理智、不懂政治的建议;如果采纳了那些建议,会给国家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巴拉格尔不慌不忙地说着,带着节奏感,加上用词得体,给人以滔滔不绝的感觉。
大恩人通过巴拉格尔的表情察觉出来:这个矮子一定在想元首是在说什么或者说谁。元首没有告诉他,他脑海里浮现出恩里克·利特戈尔·赛阿拉大夫的面孔。这是元首求治的第一位泌尿科医生——是“智囊”卡布拉尔推荐的优秀专家,因为他发现自己排尿困难。五十年代初,马里翁博士给他做过一次尿道手术,向他担保说:永远不会有麻烦了。可是不久排尿困难的老毛病又犯了。利特戈尔·赛阿拉大夫经过多次化验分析和一次令人不愉快的直肠触摸,摆出一副婊子样或者可谓浑身油腻的教堂司事的嘴脸,吐出一些打击他情绪的含糊词语:“会阴尿道硬化”“尿道管手术”“前列腺炎”,最后做出了这样的诊断(后来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要不然,就让人民惩罚这两个叛徒,”停顿片刻,元首继续说下去,“人民迫不及待地要动手了。我在近来人民的活动中已经看到这一点了。在圣胡安,在维加,人民已经忍耐不住了。”
“陛下,请求上帝保佑吧。您这是前列腺癌。”
总统一言不发,一点表示没有。他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