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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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保证。”乌拉尼娅说道。
可能是吧。这时,汽车在向圣克里斯托瓦尔驶去。椰子树和棕榈树之间露出一片布满星星的天空,公路的一侧就是加勒比海,波浪喧闹地拍打着礁石。
玛诺拉送表姐到门口道别,那里有辆卢辛达的旧车,是丰田牌二手货,停在大门外。玛诺拉再次拥抱表姐时,两眼泪汪汪的。
“这么说,你从前不认识特鲁希略,你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曼努埃尔·阿方索高兴得叫了起来。“姑娘,这回可是你人生里的一次重大体验!”
在前往哈拉瓜大饭店的途中,车子行驶在卡斯圭区一条条僻静的街道时,乌拉尼娅心里感到烦恼。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会感觉有所不同?感觉摆脱了那使你灵魂枯竭的噩梦?当然不是的。这样做是一种软弱的表现,是那种多愁善感毛病的发作,是自哀自怜,而那是你所反感的别人身上的毛病。你是不是巴望大家同情你、怜悯你?是不是想要别人给你赔礼道歉?
“开始让我做准备工作。”乌拉尼娅又镇定下来。“要我变得温柔些,迷人些,小心些。如同献给摩洛 神灵的女孩一样,在通过魔鬼的嘴巴扔进火堆之前,先要把她们打扮成公主,好好地爱抚她们一番。”
这时,她回想起——有时,回想是治疗她心情压抑的良药——乔尼·阿贝斯·加西亚的结局。这是几年前,一个在世界银行的女同事告诉她的。这个女同事曾经被派遣到太子港工作,她的名字叫博丽戈特。阿贝斯·加西亚在巴拉格尔强迫他携款流亡期间兜了一大圈——他去了加拿大、法国和瑞士,就是没有去日本——之后偷偷地潜入了太子港。结果博丽戈特和阿贝斯·加西亚一家成了邻居。乔尼去海地是给杜瓦利埃总统当顾问的。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策划反对新主子的阴谋,支持这个海地独裁者的女婿托米尼克上校搞颠覆活动。杜瓦利埃总统用十分钟就解决了问题。博丽戈特一天上午看到从两辆卡车上下来二十几个董东斯·玛高德斯的部下,他们冲进邻居的家就开枪。十分钟,一切结束。他们杀了乔尼·阿贝斯,杀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还杀了乔尼·阿贝斯的两个女佣,以及他家养的母鸡、兔子和狗,然后,放火烧了房子,扬长而去。博丽戈特回到华盛顿时需要接受精神病治疗。难道你希望爸爸也这样死去?你真的像阿德利娜姑姑说的那样充满了愤怒和怨恨吗?她觉得心里又一次空空荡荡的。
“开始什么?什么意思?”卢辛达等了一下后,问道。
“卢辛达,我很抱歉晚上演了那么一出戏,一出情节戏。”站在哈拉瓜大饭店门口,她说道。她不得不提高声音,因为一楼赌场的音乐压倒了她的嗓音。“这一晚上我让阿德利娜姑姑吃苦了。”
生气的乌拉尼娅由于声音变调而中断了讲述:“我们上了公路不久,大概就是两星期后杀死特鲁希略的地方,汽车刚刚经过那里,曼努埃尔·阿方索就开始……”
“你在说什么呀,姑娘!现在我理解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了,也明白你为什么长期沉默。你不说话让我们很长时间都感到痛苦。乌拉尼娅,求求你:回来看我们!我们是你的亲人。这里是你的祖国。”
起初,她什么也没问,一点也没问。事情当然非常奇怪:他们三人穿过旧城不正常,如同曼努埃尔·阿方索穿这身衣裳去参加大元帅的晚会一样不正常,怎么好像是去国家俱乐部的跑马场呢!可是乌拉尼娅什么也没有问这位大使。她是不是开始怀疑父亲阿古斯丁·卡布拉尔和这位大使给她编的是故事呢?她始终保持沉默,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曼努埃尔·阿方索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他正在给她讲述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为加冕登基而举行的晚会。他和安赫丽塔·特鲁希略(“那时她像你一样漂亮,也还是个小姑娘。”)代表多米尼加元首去伦敦参加典礼。确切地说,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完全敞开的住宅大门里,那些故意显露家什,以及一个个搬到大街上的家庭小圈子——男女老少、猫儿、狗儿,甚至鹦鹉和金丝雀,这些家庭经过了炎热的白天之后,纷纷出来乘凉、聊天,人们坐在躺椅上、木椅上、板凳上,或者门槛上、人行道的石凳上,把古老的首都街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茶话会、群众俱乐部或者晚会,其中有一群群由三四人组成的斗牌小圈子,他们紧紧围绕着有油灯或者酒精灯的桌子,全然不顾周围的嘈杂谈话声,一心一意地玩多米诺骨牌。这是城里一景。那又一景则是:拥挤在柜台或者雪白木板前的人,在那里买果汁罐头、啤酒、百慕大香橼。后来,这个场景在乌拉尼娅的脑海里留下鲜明的记忆。可是,如今这个场景已经消失或者正在消失中,即使存在,那也是在那种四四方方的街区里,在几百年前一群来自欧洲的冒险家在新大陆创建的第一座信仰基督教的城市、用圣多明各这悦耳的发音来命名的城区里。乌拉尼娅啊,没想到那会是你最后一次看到的城市夜景。
当乌拉尼娅与玛丽亚内拉告别的时候,这小姑娘紧紧地抱住她,仿佛要和她焊接在一起、融为一体似的。姑娘小小的身躯如同空中的纸片一样簌簌发抖。
“可是你既然觉得奇怪,怎么就什么也不问曼努埃尔·阿方索呢?一点也不问?”
“乌拉尼娅姨妈,我会非常非常喜欢你的,”她听到小姑娘在耳边说道,并且感到这孩子难过极了,“姨妈,我会每个月都给你写信的。你不回信也没关系。”
玛丽亚内拉伸出双手,身体显得非常丰满。
小姑娘用那柔嫩的嘴唇在乌拉尼娅的面颊上连连亲吻了几下,仿佛小鸟啄米一样。乌拉尼娅没有马上走进饭店,她等候着表妹那辆丰田牌老爷车消失在乔治·华盛顿大道的防波堤上。远处的背景是一排排喧嚣、雪白的惊涛骇浪。她走进哈拉瓜大饭店。左边,迎面而来的是赌场和相邻的舞厅那一番火爆的景象:舞蹈的节拍、人声的喧闹、音乐的旋律、老虎角子机疯狂的吞吐声和轮盘赌周围的呐喊……
“汽车没有走乔治·华盛顿大道,而是荒唐地兜了几个圈子。随后,从独立大道向旧城前进,接着不慌不忙地穿城而过。他说‘天晚了’是在撒谎。要去圣克里斯托瓦尔,时间还早着呢。”
当她向电梯走去时,一个男子拦住了她的去路。这是个四十多岁的旅游者,长着一头红发,穿着花格衬衫、牛仔裤和皮便鞋,有些微醉。
比如,她还记得,曼努埃尔·阿方索那天穿便装——她心里纳闷:参加大元帅的晚会还敢穿便装?上身是蓝色衬衫和奶油色薄夹克,脚上是皮便鞋,脖子上为了掩盖伤疤围了一条丝巾。他发音困难地说道:“乌拉尼娅,你穿上这身玫瑰色的蝉翼纱非常漂亮。这双高跟鞋让你显得成熟了许多。”他吻了吻乌拉尼娅的面颊。“美人,天晚了,咱们得快走。”他给她拉开车门,让她先进去,随后在姑娘身边坐下。前面身穿制服、戴着制帽的司机开动了汽车。她至今还记得司机的名字:路易斯·罗德里戈斯。
“May I buy you a drink, dear lady?” 他说着,礼貌地一鞠躬。
乌拉尼娅急切地说:“好多事情我都忘记了。可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全都记得。你们就听着吧!”
“Get out of my way, you dirty drunk!” 乌拉尼娅回答道。她并没有停下脚步,但是看得到那个冒失鬼困惑和惊吓的表情。
“这些细节你还记得?”阿德利娜姑姑摇晃着皱巴巴的小拳头,有气无力地说道。
进房间以后,她开始收拾行李。但是,片刻之后,她走到窗前坐下,望着满天闪烁的星斗和远方的海浪。她知道她不会入睡的,因此也就有足够的时间整理手提箱。
“我爸爸借口要洗澡,跑回自己房间去了,”冷冰冰的乌拉尼娅继续说道,口气像个公证律师,“他不敢和我再见,不敢看我的眼睛,只是喊了一声‘Bye-bye!玩得开心’。”
“如果玛丽亚内拉来信,一定要每信必回。”这是她的决心。
“曼努埃尔·阿方索非常准时地来接我。”乌拉尼娅说道,眼睛望着空中。座钟打八点,上面的布谷鸟叫起来。阿德利娜姑姑、卢辛达和玛诺拉两位表妹以及表外甥女玛丽亚内拉为了不增强紧张气氛,互不张望;大家都焦急又害怕地看着乌拉尼娅。鹦鹉参孙已经入睡,把弯弯的喙埋在绿色的羽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