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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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我的病好了。”药品推销员满面春风地重复说。他最近一个星期每天睡七个小时,不做噩梦了,反倒做了些甜蜜的梦,梦见躺在奇异的海滩上,任凭烈日暴晒,观赏着乌龟在枝叶繁盛的棕榈树间慢腾腾地爬行,海豚在蓝色的波涛中追逐嬉戏。这次,他摆出久经磨炼者谋多智广、胸有成竹的神气,乘上出租汽车到制药厂去。路上,他哭了起来,因为他发现在人生道路上“滚动”所产生的唯一后果已不是阴森森的恐怖、巨大的焦虑,而只有一点轻微的头晕。他跑过去亲吻弗德里克·特列斯·翁萨特吉先生白嫩的手,称他是“拯救我生命的好参谋,再生之父”。鲁乔的这种表示和言语,使他的上司像所有受敬重的主人对待奴仆一样,郑重地接受了。上司像是虔诚的加尔文教徒,毫无表情地告诉鲁乔,不管病是否治好,杀人念头除掉与否,都必须按时到“灭鼠有限公司”上班,不然就要罚款。
鲁乔刚刚穿过公路桥,突然发现前边有个小女孩,仿佛是从卡车底下钻出来的。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小女孩如何猝不及防地站在了他和公路之间,面色惊恐,高举双手,像一块飞来的石头挡在了沃克瓦根前面。事情如此突如其来,甚至大祸(大祸的起点)发生之后他还未刹住车,也没有把车偏离一旁。他惊愕不已,骤然感到有点什么东西,仿佛是一团肉,软绵绵地撞在汽车的保险杆上,飞起老高,画了一道抛物线,落在八到十米远处。
鲁乔·阿夫里尔·马罗金就这样摆脱了自皮斯科意外车祸以来一直生活的洞穴。从那以后,一切都开始恢复正常。那个甜蜜的法国小姐由于亲人的照顾,已从痛苦中解脱出来,通过蜂窝状奶酪和黏海螺等诺曼底食物的调养,身体也强壮了,又满载情意、精神振奋地返回了印加大地。夫妻团圆,犹如蜜月。他们疯狂地接吻,紧紧地搂抱,拼命抒发内心的激情,直到这对恩爱夫妻精疲力竭。药品推销员好像一条刚刚换皮的巨蛇,精力倍增,很快地在制药厂重露头角。根据鲁乔本人的要求——希望证明他仍然是以前的鲁乔——斯切瓦布博士重新对他委以重任,任凭他乘飞机、坐火车、乘轮船,跑遍秘鲁的村镇和城市,在大夫和药剂师中间推销拜耳制药厂的产品。由于妻子勤俭持家,夫妻俩很快还清了家庭危机期间欠下的全部债款,又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一辆新的沃克瓦根,当然还是黄色的。
他慢慢地离开了皮斯科,上了公路。这条路他来回走过那么多次——坐公共汽车或自己驾车——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黑色的柏油路伸向远方,消失在沙丘和光秃秃的山岭之间,没有银色光芒闪烁,这说明没有汽车行驶。他前面只有一辆旧卡车摇晃着。他正要超过去,远远望见了前方的桥梁和交叉路口,在那儿有条公路向南分出去,离开了那条爬上山坡向卡斯特罗维莱纳铁矿山驶去的主干线。鲁乔这个人很谨慎,他珍爱自己的汽车,也不敢违章,于是决定开过岔路口再超车。卡车只以五十公里的时速前进,鲁乔不得不减低车速,同卡车保持十米的距离。向前行驶一会儿,他看见了桥梁、岔路、摇摇晃晃的建筑物——饮料店、香烟摊、交通岗楼——以及因逆光而分辨不清的、在茅舍间走来走去的人影。
表面(难道在这种情况下不该仔细想想“不要相信表面现象”这句民间谚语吗?)看来,阿夫里尔·马罗金一家的生活没有变坏。推销员很少记起那次车祸;即使想到,也是非但不感到难受,反而颇为骄傲。作为遵从社会礼节的中产者,鲁乔不愿披露这一点。可是,在爱巢,在甜蜜的家庭里,在响着维瓦尔第小提琴曲的熊熊炉火旁,还残存着阿赛密拉大夫治疗的痕迹,正如太阳下山后,其光辉依然照映在空中;人死去后,头发和指甲还在生长。也就是说,从某种意义上讲,鲁乔·阿夫里尔·马罗金有一种爱好,喜欢玩玩具:小木棒、积木、小火车和小士兵,这对他这样年龄的人来说确实有些过分。鲁乔家里的玩具渐渐堆满了,使得邻居和用人们大为不解,融洽的夫妻关系中出现了第一道阴影。一天,法国女人开始抱怨丈夫星期天和假日在浴盆中玩小纸船或在房顶放风筝。但是,比这个爱好更为严重的是,自实践训练以来,鲁乔头脑里对儿童的恐惧已根深蒂固,妻子对这些十分反感。鲁乔在大街上、公园里和公共广场从来不接近孩子,除非为了给他们以平民们所说的残忍的惩处。在和妻子的交谈中,鲁乔常常轻蔑地称他们是“流浪汉”“死后下地狱的人”。当金发妻子再次有身孕时,这种反感变成了焦虑不安。夫妻俩恐慌地飞步跑去见阿赛密拉大夫,求她帮忙解决。大夫听过他们的讲述,毫无震惊之意。
鲁乔在附近的一个加油站给汽车加了油,添了水,然后便上路了。尽管那时正是烈日当空,皮斯科大街上空旷无人,他还是十分留心,车开得很慢。他不是考虑行人的安全,而是为他的黄色沃克瓦根着想,除了他的金发法国女郎,这汽车就是他的掌上明珠。他一边驱车前行,一边回忆着自己的生活。他今年二十八岁。中学毕业后,他决定参加工作,因为他嫌大学预科学制太长。通过考试,他进了制药厂。这十年间,他的工资提高了,职位晋升了。他的工作并不令人感到枯燥无味。他喜欢跑外勤,不愿在办公桌后边混日子。只是现在他不宜整天东跑西颠,把那朵秀丽的法国鲜花丢在利马。众所周知,这座城里到处都是时刻窥探着美女的大“鲨鱼”。鲁乔·阿夫里尔·马罗金同他的上司们谈过这件事,他们很重视,不过还是鼓励他:再在外边跑几个月吧,来年初给他在省里安排个职位。精悍的瑞士人斯切瓦布博士确切地说过:“安排的职位将意味着晋升。”鲁乔·阿夫里尔·马罗金情不自禁地想到:也许让他当特鲁希略、阿雷基帕或齐克拉约分厂的经理。那样的话,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您患了幼稚病,同时,也是潜在的杀婴症。”大夫像口授电报似的,“这种荒唐病没有什么了不起,用不着大惊小怪。不费吹灰之力,我便可以把它治好。您不必担心,不等胚胎长出眼睛,您就会好的。”
午后不久。他三个月前结婚时分期付款购买的崭新沃克瓦根牌汽车停在广场的一棵茂盛的桉树下等候他。鲁乔·阿夫里尔·马罗金放好装着样品和说明书的手提箱,解下领带,脱掉外衣(根据制药厂的瑞士人的规定,为了给人以严肃感,推销员必须结领带,穿外衣),决定不去拜访他在民航局的同学,不去用正规的午餐,而只是吃些点心,以免吃了难消化的食物以致在寂寞的三个小时路程中困倦无神。他驾车穿过广场,进了皮亚维冷饮店,叫店主意大利人送来一瓶可口可乐和一杯桃汁。他吃着简单的午餐,心里想的不是这座南方海港的历史,不是圣马丁这位可疑英雄和他的解放大军旌旗招展的登陆,而是像所有感情丰富的男人一样,自私而多情地想到他那温柔的娇妻——实际上她还是个孩子——皮肤雪白,蓝眼睛,有一头金黄色的鬈发;想着在浪漫的黑夜里,她如何善于将他带到狂热的高潮,贴着他的耳朵,用极为多情的语言(法语越难懂,越具有刺激性),像头不高兴的小猫发出抱怨那样,给他唱一支名叫《枯死的叶子》的歌。他发现这些夫妻间情意绵绵的追忆开始使他不安了。他产生了新的想法,付了款,走出了冷饮店。
大夫能治好吗?她能使鲁乔·阿夫里尔·马罗金摆脱幻觉吗?能像上次除掉他的车辆恐惧症和一心想犯罪的念头那样治愈他的恐婴幼稚病和对残暴犹太王的恐惧症吗?圣米格尔街的这场心理戏剧将如何收场呢?
对年轻的药品推销员鲁乔·阿夫里尔·马罗金而言,一切本来都预示着他前程灿烂,然而悲剧却在一个晴朗夏日的早晨从天而降。事情发生在历史名城皮斯科市郊。他十年前就开始从事这项东奔西跑的职业,来往于秘鲁的各个城镇,拜访诊所和药店,向其赠送拜耳制药厂的样品和说明书。此刻,他刚刚结束旅程,正准备返回利马。他大概用去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拜访皮斯科城的大夫和化学家。尽管他有个同学现在在圣安德烈第九机组当机长,他来皮斯科时常常在那同学家吃午饭,但这次他决定直接回首都。他已经结婚,妻子是个白皮肤的法国姑娘。年轻人的热情和恋人的心,促使他急着尽早投入妻子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