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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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过窝棚医院,就在河岸上(河面正漂过运西瓜的木船)扎下了一个小小的军营。这支队伍的其余人马都在这里停歇,士兵们个个躺在树荫下,步枪每四支一组架立在地上,旁边是一排排帐篷。一群鹦鹉叽叽喳喳地从空中飞过。
若安·格兰德出生在海边雷贡卡沃地方的甘蔗园里。甘蔗园的主人阿达尔贝托·德·古穆西奥特别喜爱马,以拥有巴伊亚州最漂亮的枣红马和四蹄灵敏的母马而自豪。他取得这样好的成绩并没有借助英国种马,而是全靠他亲自监督使用的巧妙配种法。在公开场合,他倒是不怎么吹嘘在奴隶们身上取得的同样成绩,因为他不想加剧这种事情所引起的他与教会及卡纳布拉沃男爵本人之间的冲突。可实际上,他在奴隶身上使用的那套办法恰恰与用在马身上的相同。他的处理原则是根据眼睛和灵感制定的。具体办法是:选择动作灵活、体态丰盈的黑人姑娘,让她们与他依据五官端正、肤色透亮的标准所选出的所谓纯种黑人男子同居。这一对对最佳配偶可以得到特别的食物,享受特殊的劳动待遇。这样做的目的是让他们多多生育。教区的神父、修道院士和萨尔瓦多的主教多次责备他不该让黑人男女杂交,指责这位绅士“强迫黑人过兽性的生活”。但是他非但不结束实验,反而把实验做得更谨慎小心。
“特派员先生,周围有四个哨兵,”皮雷斯·费雷拉伸出四根有力的手指回答道,“他们并没有袭击我们。一听到哨子声,我们全连就已经起床准备战斗了。”他稍稍降低声音说:“可是我们看见的不是敌人,而是一支宗教游行队伍。”
若安·格兰德就是这位有育种癖好的庄园主所进行的交配成果之一。毫无疑问,这次试验产生了极为出色的结果。格兰德小时候长着一双活泼的大眼睛和一口笑起来能使圆脸格外生辉的白牙齿,他的肤色黑得像蓝天一样透亮。他体格健壮,顽皮好动。他母亲——每九个月就生一胎的美妇人——认为格兰德一定会前程似锦。果然不错,古穆西奥先生十分喜爱这个孩子,当他还在满地爬的时候就把他从茅屋接到那幢大楼里去了。那是一幢长方形的建筑,有四面挂瓦的屋顶、汉白玉石柱和细木栏杆;站在楼上,可将甘蔗田、新教堂、榨糖厂、蒸馏塔和棕榈大街尽收眼底。古穆西奥设想这孩子可以给他的几个女儿做侍童,长大以后可以做车夫或管家。他不想让这孩子过早地累坏身体,比如那些从事洗涮、种植和收割的儿童就常常未老先衰。
“中尉,您没有派出岗哨吗?难道您没想到他们会突然袭击吗?”
但是,把若安·格兰德据为己有的却是与古穆西奥先生同住的未婚妹妹阿黛林哈·伊莎贝尔·德·古穆西奥小姐。她长得瘦弱矮小,小小的鼻子仿佛总是在嗅世上的恶臭。她花费很多时间织发网、披巾,绣桌布、床单和罩衫,要么做点心或其他她喜爱的家务。但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那些奶油面包、杏仁蛋糕、巧克力蛋白酥、海绵杏仁饼——那些使她的侄儿和兄嫂感到妙不可言的美味,她却连一口也不肯尝。自从阿黛林哈小姐看见若安·格兰德爬蓄水池那一天起,她就迷上这个小家伙了。当她看到一个勉强迈步的娃娃已经爬到离地面两米高的地方时,真是吓坏了,连忙喝令他下来,可是格兰德继续沿着梯子向上爬。当小姐喊来一名仆人时,那孩子已经爬到池边,随即跌进水池里去了。大家把他捞出之后,他一面瞪着两只惊慌的大眼睛,一面呕吐不止。阿黛林哈给他脱光衣服,裹上毯子,抱在怀里,直到他入睡。
医院里有十六个伤员,他们并排躺在吊床上,一个个绑着绷带,头部和四肢还挂着血迹。有的赤身裸体,有的光着半身,穿着破烂不堪的军衣或军裤。一位新来的医生身穿雪白的大褂正在查房,他身后跟着一名肩背药箱的护士。医生清洁、整齐的外观同士兵们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形成强烈对照。窝棚深处,一个痛苦的声音在喊着要忏悔。
不久以后,古穆西奥先生的妹妹就将格兰德安置在自己房间里的一张小床上了——这是她的侄儿们使用过的。她让那孩子睡在自己身旁,就像许多贵妇人让贴身使女和裙边小狗同自己睡在一起那样。从此,格兰德便成了得天独厚的宠儿。阿黛林哈给他穿自己缝制的各式连衫裤:海军蓝的、艳红的或者金黄的。每到黄昏,他都陪伴她到高岗去,从那里可以远眺岛屿和落日的余晖。每当小姐出门做客,或者到茅舍区去做慈善施舍,他都跟在身旁。每逢星期天,他便随她去教堂,给她拿着靠垫。小姐教他固定线桄儿,她好梳理毛线;教他更换织机上的线轴;教他染布配色;教他穿针引线。在厨房里,则教他记录菜肴,和他一道计算煎、炒、烹、炸的时间,按菜谱上的规定,高声背诵祷词和经文。她亲自为他第一次领圣餐做准备工作,并且和他一起受圣餐;为了庆祝这件事,她给他配制了一块美味至极的巧克力。
皮雷斯·费雷拉中尉说:“从这里到乌亚乌亚,我们走了十二天,那里已经是卡努杜斯的大门。这一段行军可以说是完全成功的。我的部下走得筋疲力尽,于是我决定在那里驻扎下来。可是,过了没有几个小时,哨子声就把我们吵醒了。”
但是,这样一个在四壁富丽堂皇、拥有包着绫罗锦缎的蓝花楹家具、四处摆设着玻璃衣镜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却发生了与人们期望相反的事。虽然处在一个娇弱的、终日忙于针黹家务的女人的照护下,若安·格兰德却没有像家奴们那样变成一个温和驯服的人。从孩提时起,他就格外强壮,以致他虽然与厨娘的儿子若安·迈宁合同岁,看上去却比迈宁合大好几岁。他玩起来很粗野,所以阿黛林哈小姐常常难过地说:“这孩子生来就不是过文明生活的人,他总是想念大森林。”这是因为那少年总是伺机到田野里去疯跑。有一次,她和他穿过甘蔗田,她发现这孩子十分羡慕地望着那些半裸着身体、手持砍刀、站在绿叶丛中干活的黑人,便怏怏不乐地说:“看来你很羡慕他们啊。”他回答道:“是的,主人,我羡慕他们。”不久,古穆西奥老爷让他戴上黑纱,到蔗糖厂去参加他母亲的葬礼。若安·格兰德并不十分难过,因为他很少见到她。在整个仪式中,他都隐隐约约地感到不自在。无论站在草棚下还是走在送葬的行列中,他周围都有黑人男女毫不掩饰对他的嫉妒或轻蔑,望着他的灯笼裤、花格衫和大皮鞋。这身打扮同他们那麻布背心和赤裸双脚形成鲜明对照。若安·格兰德对他的主人从来没有露过笑脸,这种态度使古穆西奥家认为这孩子大概是那种没感情的粗人:你给他们吃东西,他们能朝你手里吐唾沫。尽管有这种情况,他们也绝没料到若安·格兰德日后会干出那样的事。
野战医院是为了收容伤兵临时用木板和棕榈叶搭成的窝棚,地点就在若塞罗的城郊。这座以树命名的城市的街道和房屋就建筑在与圣弗朗西斯科河平行的两岸,透过栅栏和若塞罗树丛,可以隐隐约约地望见粉刷在建筑物上的五颜六色。
事情发生在阿黛林哈小姐去恩卡纳雄修道院旅行的时候,她每年都要到那里去静养一段时间。那天,迈宁合赶着一辆两匹马拉的车,格兰德同他坐在车夫的位子上。这趟旅行要走八个多小时。为了在下午到达修道院,他们黎明时分就离开了庄园。但是,两天后,修女们派出一名信差去询问为什么阿黛林哈小姐没有如期到达。古穆西奥老爷指挥巴伊亚州的警察和庄园的农奴四处寻找,他们踏遍了这个地区的东西南北,查问了四面八方的居民。庄园和修道院之间的大路被仔细地侦察,但连一丝马车、乘坐者和马儿的痕迹都没有发现。看来他们如同法国吟游诗人所唱的神话故事那样,升入云端,消失不见了。
“哨子声,是的,哨子声,特派员先生。”皮雷斯·费雷拉中尉一再反复说。毫无疑问,他现在又一次对自己的亲身经历感到惧怕。大概他总是在不断回忆,也一定多次对旁人讲过:“那哨子声在夜里,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在黎明,听起来响极了。”
过了几个月,事情的真相才渐渐弄明白。那是萨尔瓦多孤儿院的一名监舍偶然从城里一个商人买的马车上发现的。尽管车子已被油漆过,古穆西奥家的姓氏缩写还是被认了出来。那商人供认,他是在甲贡索人的村庄里买到这辆车的,他虽然知道车子是偷来的,却没有想到偷车人还会是杀人犯。卡纳布拉沃男爵为弄到若安·迈宁合和若安·格兰德的头颅亲自许下重赏,可是古穆西奥先生则恳求还是活捉他为好。在腹地活动的一群强盗为了获取赏金,把迈宁合交给了警察局。这个厨娘的儿子在被逼供上刑的时候,由于蓬头垢面,人们都认不出他了。
但是,几分钟后,心头的一股怒火从他眼睛里迸射出来,同时拔脚便走,快步穿过让路的人群,向贴有布告的木牌扑去。“劝世者”冲到布告牌前,根本不屑去读,一脚踹倒了木牌,那变了形的脸上露出可以说是概括了众怒的表情。接着,他声音颤抖地提出,烧掉这些该死的文字。于是,村民们当着政府人员的面将布告牌点燃了,像过节般燃放起爆竹,以示庆祝。当火焰把布告烧成烟灰,同时驱散了法令所引起的恐惧心理时,“劝世者”在去圣母教堂祈祷之前向这个偏僻乡村的人宣布了一条坏消息:魔鬼已经当道,它的名字叫共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