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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强说:“我本来不想搞这个婚礼,扯个证合法地睡在一起就行了,可是绵羊不干,只好搞了。”
后来我又去了一家不著名的出版社,见到一位五十来岁的编辑,他虽然没有说“我不是门诊医生”,可是同样没有兴趣听我讲述构思。他的态度比孙强友好多了,他动手翻了翻那两本不知名的杂志,直言不讳告诉我,像我这样的无名作者,长篇小说写出来也是难以出版。看到我垂头丧气的模样,他微笑地问我:
司仪问绵羊:“为什么一定要搞这个婚礼?”
我点点头,看看还在往袋子里装书稿的那个人,站起来走出屋子,走出这幢楼房。我站在大街上,看着这家著名的出版社,知道自己的构思写出来寄到这里是什么命运,就是被那个回收废纸的装进塑料编织袋,卖给造纸厂回炉后再变成崭新的纸张。
绵羊说:“不能让人觉得孙强是偷偷摸摸爬到我床上的,要证明孙强是堂堂正正爬到我床上的,所以一定要有婚礼。”
“你回去吧,把稿子写完寄到我们这里。”
孙强听了不服气,他对绵羊说:“明明是你爬到我床上的,怎么成了我爬到你床上了?”
他说着蹲下身子将那些书稿往袋子里装,孙强起身走出屋子,都没有看我一眼,似乎我并不存在。我尴尬地坐在那里,那位四十多岁的女编辑对我说:
绵羊好像生气了,她问孙强:“第一次,第一次是我主动往你怀里扑,还是你主动来抱住我?”
“今天不多啊。”
孙强不甘示弱,他问绵羊:“是你有事没事打电话约我出来,还是我有事没事打电话约你出来?”
这时一个回收废纸的人拿着几个塑料编织袋走进来,好像和他们很熟悉的样子,进屋就指着墙角那堆小山似的没有打开信封的书稿说:
绵羊真的生气了,她说:“我约你出来不是约炮,是约文学。”
“我知道,”我忐忑地说,“你是编辑。”
我妻子听不下去了,低声对我说:“有文化的人说话这么没文化。”
“我告诉你了,我不是门诊医生。”
司仪看到他们两个较真了,打断他们:“我听出来了,你们争论的关键是床,我现在问你们,第一次是在谁家的床上?孙强家的床上,还是绵羊家的床上?”
我愣了一下,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迟疑之后还是向他讲述起我的第一个构思。我才说了两句话,他就不耐烦了,打断我说:
孙强和绵羊互相看看,司仪坏笑地问他们:“第一次是不是在宾馆开的房?”
“我不是门诊医生。”
孙强和绵羊都笑了,司仪对他们两个说:“所以,既不是你爬到她床上,也不是你爬到他床上,是你们两个爬到别人床上去了。”
我说我有几个长篇小说的构思,要说给他听听,如果他对其中的一个有兴趣,我回家就动笔。我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准备滔滔不绝讲述时,他对我说:
孙强和绵羊在婚礼上打了一个平手,两个月以后孙强就甘拜下风了。我不知道绵羊是怎么搞定孙强的,此后他们两个出现在社交场合时,孙强像是绵羊的跟班,胸前挂着一台单反相机,笑容可掬跟在绵羊身后,绵羊站着和人说话时,孙强站在一旁摁下快门,绵羊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和人说话时,孙强在一旁蹲下去摁下快门。孙强常常遇到自己的熟人,熟人和他没说几句话,那边传来绵羊不耐烦的叫声“孙强”,孙强立刻丢下熟人,跑过去摁下快门。绵羊喜欢和名人合影,孙强只要见到名人,马上把绵羊拉过去摁下快门,或者把名人拉到绵羊身边摁下快门。不管什么名人,打球出名的、跑步出名的、写作出名的、唱歌出名的、跳舞出名的、演戏出名的、在网上写性爱日记出名的、做变性手术出名的,孙强一个不漏地摁下快门。
“你有什么事?”
我的五万字递到孙强手上一个多月后,绵羊打电话给我,说他们正在一个聚会上,等聚会结束了,他们来我家,孙强要和我谈谈。电话那端声音嘈杂,我有些不安地问她孙强读完觉得怎么样,电话挂断了。我妻子正在看电视剧,问我是谁的电话,我说是绵羊的,孙强要来和我谈谈我的小说。我妻子立刻关掉电视,说赶紧收拾一下屋子。我站在那里没有动,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孙强的态度是肯定还是否定。我妻子一边收拾客厅,一边让我赶紧出去买些水果回来。我懵懵懂懂走了出去,又懵懵懂懂买了水果回来。
这位名叫孙强的编辑疑惑地看着我,他的记忆里没有我的脸。我谦卑地微笑,从背包里拿出发表过我短篇小说的两本杂志,翻开后递给他,说明哪篇是处女作,哪篇是第二次发表。他的目光从两本杂志上扫了一下,冷淡地问我:
晚上十点的时候,绵羊和孙强来了。绵羊进来后坐在我身旁,斜靠在沙发上说累死了。孙强坐在我对面,胸前挂着那个单反相机。我知道这个相机是刚才的聚会用的,不是来我家用的。我妻子笑容满面为他们沏茶为他们拿水果,我心想决定这个旧故事能不能写下去的命运时刻要来了,想笑可是笑不出来。绵羊懒洋洋吃下去一根香蕉后说不想再吃,孙强吃了香蕉又接过去我妻子递给他的一串葡萄,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女编辑指指年轻的男编辑说:“他就是孙强。”
我坐立不安,看着妻子手里还拿着切好的西瓜准备随时递给孙强,我心想别再让他吃了,让他赶紧说话。我瞪了妻子一眼,妻子误解我的意思了,直接把西瓜塞进孙强手里。孙强说够了,吃不下了,说着把西瓜和没吃完的葡萄放在茶几上,用纸巾擦了擦手,然后打开相机盒,举起相机对绵羊说:
“我找孙强编辑。”
“绵羊,打起精神来,跟伯父合个影。”
我不知所措地看看高高堆在十多张书桌上没有打开信封的书稿,又看看墙角里堆成小山似的书稿,我注意到桌上的书稿信封上都写着编辑的名字,墙角里的书稿信封上没有写编辑的名字,只写出版社的名字。年轻的男编辑坐在门口的书桌旁,我看见堆在他桌上的书稿信封上写着孙强收,就说:
绵羊挽住我的手臂后,孙强摁下快门。我五十二岁的心脏跳出了二十岁的声响,孙强的相机从来只是对准绵羊和名人们的,现在对准绵羊和我了,看来我的旧故事有希望往前推进。这时孙强对我妻子说:
“你找谁?”
“伯母,你也坐过去。”
我推门进去,编辑室里有十多张书桌,当时只有一男一女两个编辑坐在里面,男编辑看上去二十多岁,女编辑有四十多岁了,女编辑问我:
我妻子从另一侧坐到我身旁,孙强摁下快门,我的心跳返回了五十二岁,觉得自己刚才是自作多情。
“请进。”
孙强放下相机,终于说起了我的五万字。他说认真读了两遍,如果算上反复读里面吸引人的片段,他差不多读了七八遍。听到孙强嘴里出来的“吸引人”三个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孙强马上说了一个“但是”,“但是”之后,他说这五万字横读竖读怎么读都只是一个开头,我听后恍然大悟,对孙强说:
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下午,我小心翼翼步入一家著名出版社的大门,沿着斑驳的水泥楼梯走到五层,轻轻敲响这家出版社文学编辑室的虚掩之门,里面一个女声说: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写不下去,原来我一直呆在开头里,一直没从开头里出来,我只要出来,就能写下去了。”
我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有几个构思在我脑子里居住了二十多年。它们不是好邻居,经常吵架,我知道它们都期望自己第一个写出来。我劝说它们,谁第一个写出来不重要,谁写得最好才重要。可是它们对我的写作能力缺乏信任,认为我这辈子只能写出一部长篇小说,如果不是抢在第一个被写出来,就会胎死腹中。它们争吵不休,让我二十年来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当然这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没有把握写出来以后能否正式出版。
孙强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他说:“对,从开头里出来。”
我是一个卑微的作者,很久以前在两家不知名的杂志上发表过两个短篇小说。一篇有三千五百八十七个字,包括标点符号;另一篇长一些,有四千六百二十三个字,也包括标点符号。
我说:“明天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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