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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郎抬起脸,发出谦和的微笑。他说:“我是知道里面的路。”
似乎有漫长的日子流走了,我父亲那件充满汗酸味的棉袄在霉烂和破旧的掠夺下已经消失,就像我的父亲一样消失。现在我坐在田埂上,阳光照在我身上,让我没法睁大眼睛。不远处的树林闪闪发亮,风声阵阵传来,那是树叶抖动的声响。田埂旁的青草对我来说,早已不是生长到脸的上方的时候了,它们低矮地贴在泥土上,阳光使它们的绿色泛出虚幻的金黄。我母亲就在下面的稻田里割稻。她俯身下去挥动着镰刀,几丝头发从头巾里挂落出来,软绵绵地荡在她脸的两侧。她时时直起身体用手臂擦去额上的汗水,向我望一两眼。有一次她看到我捉住一只蜻蜓后便露出高兴的笑容。村里成年的人此刻都在稻田里。我看着稻子一片片躺在地上,它们躺下后和站立时一样整齐。我耳中回响着他们嗡嗡的说话声,我一点都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突然发出的笑声使我惊讶,接着我也跟着他们笑,尽量笑得响一点。可是母亲注意了我,她直起身体看了我一会儿。我的仰脸大笑感染了她,我看到她也笑了起来。最让我有兴趣的是一个站着的人对一个俯下身子的人说话,当后一个站起来时,原先站着的人立刻俯身下去,两个人就这样换来换去。
“他怎么就敢在林子里走来走去?”
一些比我大的孩子提着割草篮子在不远处跑来跑去。他们也在大声说话,他们说的话我还能听懂一些,他们是在说那位新来的老师,说他拉屎时喜欢到林子里去,这是为什么。
来自树林的恐怖被人为地加强了,接下来出现的沉默虽只有片刻,却足以证明这一点。女人们并不肩负这样的责任,所以她们可以响亮地表达自己的激动。有一个女人手指着正收拾物品的货郎说:
“他怕别人看他。”
老人开始咳嗽,咳了十来声后他说:“不行啊,当初我们五个人进去时也这么说,到了里面就由不得你了。最先一个说是去找水喝,他一走人就丢了,第二个只是到附近去看看,也丢了,不行啊。”
一个孩子响亮地说,他说完后嘴还没有闭上就呆呆站在那里,朝我这边看着。我身体左边有脚步声传来,穿着干部服的年轻老师走到我身前,指着我朝田里喊:
一个男人说:“进去就进去,大伙得一起进去,半步都不能分开。”
“他是谁家的?”
一个人这样说,这似乎是他们共同的声音。我们的祖辈里只有很少几个人才有胆量到这走不到头的树林里去闯荡。而且这几个人都是不知死活不知好歹的傻瓜。他们中间只有两个人回到我们村庄,其中一个在树林里转悠了半年后终于将脑袋露到树林外面时,立刻呜呜地哭了,把自己的眼睛哭得就跟鞭子抽过似的。如今,这个人已经上了年纪,他微笑着坐在自己门前,倾听他们的叫嚷。
田里没有人理睬他,他又喊了一声。我心里很不高兴。他指着我却去问别人,我说:
“上哪儿去找啊?”
“喂,你问我吧。”
这天傍晚来临的时刻,村里人都坐在自家门口,喊叫着议论那个浑身长满黑毛的家伙。村庄的上空飘满了恐惧的声音。在此之前,他们谁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怪物。现在他们开始毫不含糊地感受到自己处于怎样的危险之中。那片对他们而言浓密的、无边无际的森林,时刻都会来毁灭我们村庄。仿佛我们已被虎啸般可怕的景象所包围。尤其是女人,女人叫嚷着希望男人们拿起火枪,勇敢地闯进树林,这样的行为才是她们最爱看到的。当女人们逐个站起了身体变得慷慨激昂的时候,我们村里的男人却不会因此上当,尽管他们不久前为了救我曾不顾一切地奔跑,集体的行为使他们才变得这么勇敢。此刻要他们扛起火枪跨进那方向和目标都毫无意义的树林,如同大海捞针一样去寻找那个怪物,确实让他们勉为其难。
他看了我一会儿,还是朝田里喊,我母亲这才起身应道:
我父亲到这种时候依然没有意识到事实的严重。他对他儿子的担忧超越了一切,我的哇哇哭叫让他身心不安。他向我伸出了手臂,也向我母亲指出了惩罚的方式。我母亲挥臂打开了他的手,紧接着是怒气十足地一推,我父亲仰身掉入了水田,溅起的泥浆都扑到了我的脸上。村里人都看到了这一幕,谁也没有给予我父亲一丝同情的表示。他们似乎是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个满身泥水的男人,几声嗤笑此起彼伏,他们把我父亲当成了一个胆小的人。我母亲怀抱还在哭叫的我咚咚地走向了我们的茅屋。我的脑袋在她手臂上挂了下去,和她的衣角一起摇来晃去。我父亲站起了身体,让泥水往下滴落,微弓着背苦恼地看着走去的妻子。
“我家的。”
直到这时,我的父亲才恍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在危险完全过去后,我父亲扔掉锄头跳上了田埂,仿佛一切还未结束似的奔跑了过来。他的紧张神态让村里人看了哄笑起来。我父亲置之不理,他满头大汗跑到正在哭叫的我身前。我注定要倒霉的父亲其实是自投罗网,他的跑来只能激起我母亲满腹的怒气。我母亲瞪圆了眼睛,半张着嘴气冲冲地看了我父亲半晌,她简单的头脑里寻找着所有咒骂我父亲的词汇。到头来她感到所有词汇蜂拥而出都难解心头之气。面对这样一个玩忽职守的男人,我母亲只能使自己身体胡乱抖动。
他说:“为什么不送他到学校来?”
我来到了母亲的怀中,我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同样熟悉的声音在我脸蛋的上面滔滔不绝。我母亲摆脱了紧张之后开始了无边的诉说,激动使她依然浑身颤抖不已。母亲胸前的衣服摩擦着我的脸,像是责骂一样生硬。她的手臂与刚才的手臂相比实在太细了,硌得我身体里的骨头微微发酸。总之一切都变得令人不安,这就是为什么我突然哇哇大叫起来。
我母亲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我抢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