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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日之后这个下午来到时,我决定对她实行一种短暂的抛弃。那时候她正站在窗前,注视着那条使我仇恨满腔的河流,我朝门口走去了。我走去时整个房间都回荡着我的脚步声。我从来没有使用过如此响亮的脚步,我这样做是向她表明——我走了。我希望她会用目光来关注我。可我走到门旁回首时,她仍在看着那条河流。这无疑坚定了我抛弃她一下的想法。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随后用比世俗的邻居还要响的声音关上了门。我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立刻打开了门。我觉得她依旧站在窗前没有反应。这一次的关门声与我的心情一样沮丧。我在朝前走去时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如掉在地上的枯树枝。

“我叫沈良。”

多日前那个夜晚向我走来的少女,次日向我展示的目光,使我一直完美的生活明显地出现了缺陷。她的目光整日在我房间里游荡,可我却很少能够看到这目光。这个才来不久的少女,显然好像与我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似的;她很少注视我。她似乎更喜欢去注视窗下流动的河。她的目光总是飘在我的视线之外,使我很难捕捉。因此我无法阻止自己内心与日俱增的烦躁。

老人的声音在继续下去:“我是从舟山来的。”

多日之后的下午,我离开了自己的寓所。我决定到外面去走走,因为我的寓所开始让我感到坐立不安。

随后他特别强调了一句:“我从出生起,一直没有离开过舟山。”

此后老人不再说话。尽管不再说话,可老人始终没有放弃刚才交谈的姿态。过了约莫四十分钟,那时候汽车已经接近小城烟了,老人才又说起来。老人此刻的声音与刚才的声音似乎很不相同。

过一会儿后我也离开厨房,我来到卧室时,感觉她站在窗前。我走了过去,站在她身旁。我从旁边去看她的目光,但是没法看清。她在注视着窗下的河流。

他此刻告诉外乡人的,是一桩几十年前的旧事——一九四九年初,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指挥工兵排在小城烟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

我离开窗口朝厨房走去。虽然我知道没有厨房,可我还是走了过去,并且走入了厨房。由于厨房太狭窄,我擦着她的身体走到水槽旁。我似乎听到她的衣服发出中咝咝的响声。然后我开始刷牙,我刷牙时她好像说了一句话,但我没听清。我刷牙声很不礼貌地遮盖了她的说话声,因此我马上终止了刷牙。我朝她看了一眼,她也正看着我。于是我看到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使我蓦然一惊。在此之前,她一直存在于我的恍惚里,可是现在我却非常实在地看到了她的目光。尽管我还无法准确地看到她的眼睛,但她的目光已经清晰无比地进入了我的眼睛。她的目光十分平静,并没有因为我刚才没听清她的话而恼怒。她的目光看着我,表明她在等待着我的回答或者询问。然后我转过脸去后由于惊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她的目光随即就移开了。显然刚才那句话是无足轻重的。她的目光移开时,我似乎感觉到她脸的转动。接着她离开了厨房。

老人的叙述如一条自由延伸的公路那么漫长,他的声音在那桩漫长的往事里慢慢走去。直到小城烟在车窗里隐约可见时,他才蓦然终止无尽的叙述。他的目光转向了窗外。

我觉得自己该起床了,总不能出现她将早饭准备完毕后我还在睡的局面。我起床以后先去拉开窗帘。因为我还在睡,她起床时没有拉开窗帘。这一点对一个妻子来说是最起码的。我拉窗帘时发现没有窗帘,我才发现阳光早已蜂拥进来了。我看到窗下流动的河此刻明亮无比。一些驳船在河面上行驶时也在闪闪发亮。几片青菜叶子从我窗下漂过。

汽车驶进了小城烟的车站。我们三个人是最后走出车站的旅客。那时候车站外站着几个接站的人。有两个男人在抽烟,一个女人正与一个骑车过去的男人打招呼。我们一起走出了车站,我们大约共同走了二十来米远,这时老人站住了脚。他站在那里十分古怪地看起了小城。我和外乡人继续往前走,后来外乡人向一个站在路旁像是等人的年轻女子打听什么,于是我就一个人往前走去。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觉得她已经走出了我的内心。她在我还睡着时就已经起床,她正在厨房里为我准备早饭。我全然不顾没有厨房这个事实,尽管我也明白这一点,可我无法说服自己没有厨房,因为她在厨房里。她的到来使我的寓所都改变了模样。

十二

五月八日夜晚奇妙的内心经历,并没有随着那个夜晚一起过去。在我翌日醒来时,立刻获得一种陌生的印象。我的寓所让我感到有些不同以往,似乎增加了点什么,或者减少了一些什么。这个印象让我明白自己不再是独自一人,另一个人带着她的部分生活加入了我的生活。我并不因此表现出惊慌失措,也没有欣喜若狂。我如同接受屋外河水在流动的事实,接受她的到来。

很久以后,当我重新回想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夜晚开始的往事时,那少女的形象便会栩栩如生地来到眼前。当初所有的情景,在后来的回想里显得十分真实。以至使我越来越相信自己生活里确曾出现过一位少女,而不是在想象中出现。同时我也清晰地意识到这些都发生在过去,现在我仍然一无所有。我又恢复了更早些时候的生活。我几乎天天夜晚到住宅区去沐浴窗帘之光。略有不同的是,我在白昼也会大胆地游荡在众人所有的街道上。那时候我已不感到别人向我微笑时的危险,况且也没人向我微笑。

在我微薄的记忆里,有关少女的片断,只是从五月八日开始到那次不幸的车祸。车祸以后的情节,在我后来的回忆里化成了几个没有月光的黑夜。我现在走在街道上的心情,很像一个亡妻的男人的心情。随着时间流逝,我开始相信曾经有过的那位妻子,在很久以前死去了。

我是在一片恍惚里走到自己的寓所前。我拿出钥匙时,也听到她拿出钥匙的声响。然后我们同时将钥匙插入门锁,同时转动打开了门。我走入寓所,她也走入。不同的是她的一切都发生在我的内心。我将门关上时听到她的关门声,她关门的声响恍若她脱下一件衣服那么柔和。我在屋内站了一会儿,我觉得她也站在那里。她的呼吸声十分细微,使我想到自己脸上皱纹的纹路。然后我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一股微风从河面上吹进了我的寓所。我看着在月光里闪烁流去的河流。我感到她也站在窗前,我们无声地看了一会儿河流。此后我重新关上了窗户,向自己的床走去。我在床上坐了五分钟,接着脱下了外衣,先熄了灯,随后才躺到床上。我看着户外的月光穿越窗玻璃照耀进来,使我的房间布满荧荧之光。她这个时候也躺在床上,她像我一样安静。我无法准确地判断她究竟是躺在我的床上,还是躺在另一张床上。我感到自己像月光一样沉浸在夜色无边的宁静之中。我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觉得一切都充满了飘忽不定的美妙气息。

后来有一天,我十分偶然地看到了一张泛黄的纸。纸上写着:杨柳,曲尺胡同26号。

我就这样走到了那家饭店旁,这时候我听到一种声音在内心响起。声音由远而近,刚开始时很像是风中树叶的响声,后来我渐渐感到它有点像脚步声,似乎有一个人在我内心向我走来。这使我惊愕不已。在我走过饭店大约十来米以后,我已经分辨出那是一个少女的脚步声。她好像是赤脚走在我的内心里,因此脚步声显得像棉花一样柔和。我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双粉红色的小脚丫,于是我内心像是铺满阳光一样无比温暖。我在朝前走去时,她似乎也走向与我同样的地方。当我走完这条大街,进入那条狭窄的小街时,我有了一种似乎与她并肩行走的感觉。

那天我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完全是由于无法解释的理由,我打开了多年来不曾翻弄过的抽屉,我从里面看到了这张纸。

街道在此刻显得清静多了,两旁的商店都关上了门,只有寥寥不多的几个人行走在街上。于是我才感到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此刻的街上铺满月光,我走在上面仿佛走在平静的河面上。

纸上写着的字向我暗示了一桩模糊了的往事,我陷入了一片空洞的沉思。我的眼睛注视着窗外的阳光。我把此刻的阳光和残留在记忆里的所有阳光都联结起来。其结果使我注意到了一个鲜艳的花坛旁的阳光。一个护士在那次阳光里向我走来,她的嘴唇在阳光里活动时很美妙。她告诉了我一个名叫杨柳的少女的某些事情。这张纸所暗示的含义,在此刻已经完全清晰了。

然而这种情况在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的此刻却并没有如愿以偿。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布满许多弧线和圆圈的窗帘上。我并不知道停留的时间多了一些,只是开始感到自己的思绪脱离了以往的轨道,向着另一个方面如一条小路似的延伸了过去。然后我才感到一个可怕的想法已经来到近前。我发现自己绕开了目光中的窗帘,我预感到自己是在背叛窗帘。我在想这个窗帘显然代表了一个房间,而房间里应该有一个或者两个以上的人,那么人此刻在干什么?这个世俗的想法使我吓了一跳。我立刻转身离去是一种补救的办法。我走得很快,我希望自己能够迅速地离开住宅区。我不敢再抬头仰视窗帘,我担心刚才的错误会泛滥成灾。我在走过十字路口时,自己并没有发觉,那时候我只是感到内心平静了一些。我沿着有些倾斜的水泥路走上去,不久之后我已经走上宽阔的大街了。

这张泛黄的纸在此刻出现,显然是为了提示我。多年前我在上海那家医院收费处写下这些字时,并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完全是机械的行为。直到现在,它的出现使我明白了自己当初的举动。因此在我离开此刻寓所窗前的阳光,进入街道上的阳光时,我十分清楚自己走向何处。

我像往常一样在夜晚游荡于住宅区窗帘的光芒之中。我的想入非非在此刻像一只蝙蝠一样迅速飞翔。我的想象正把自己带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我感到自己正在远离住宅区,正在进入的地方由千百万种光怪陆离的光芒组成。

曲尺胡同26号的黑漆大门已经斑斑驳驳。我敲响大门时,听到了油漆震落下去的简单声响。这种声响断断续续持续了好一会儿,才从里面传来犹豫的脚步声。大门发出了一声衰老的长音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看到我时脸上流露了吃惊的神色。

在月光里显得十分愚蠢的楼房,用它们窗口的灯光向我暗示了无数人的存在。楼房使我充满好感。楼房似乎囚禁了所有我不喜欢的人。但是这种囚禁并不是牢不可破。我在贴近楼房行走时,有时会依稀听到里面楼梯的响声。他们的自由自在常使我心怀不满。在我走入住宅区时,无法不遇到也在行走的人,甚至还有自行车和汽车。但我最担心的是行走的人,一想到他们的鞋有可能踏在我踩过的地方,我就无法阻挡内心涌上来的痛苦。

我为自己的冒昧羞愧不已。

现在我已经走上了通往住宅区的街道,这是一条倾斜下去的水泥路,前面有一个十字路口在路灯下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那是两条同样狭窄的街道交错而成的。它向我展示了住宅区的安静。我在走过十字路口以后,便正式走入了住宅区。

然而他却说:“进来吧。”

不久之后我来到了通往安静的街口,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如何穿越脚下的大街,从而进入对面的小街。这样的穿越有时候轻而易举,有时候却会被意外阻挡。现在出现了这样的事实,两辆自行车在我要进去的街口相撞。两个人显示了两种迥然不同脱离自行车的姿态,结果却以同样的方式摔倒在地。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以后,都发出了汽车发动似的喊叫。他们的喊叫使四周所有的人都奔跑过去。于是街口像塌方一样被挡住了。他们挤在一起真让我恶心。他们发出的声音如同一颗手榴弹在爆炸。这时候他们开始往左侧移动过去,他们移过去时很像一只大蛤蟆在爬动。我的街口总算显露出来。我是这时候穿越过去的。

他好像早就认识我了,只是没有料到此刻我会如此出现。

我在路口的犹豫就这样被粉碎了。我转身离开路口。往右走上了宽阔的大街。我尽量使自己走得快一些,我希望那要命的鞋声会突然暴死街头。然而我前面同样存在着不少危险,我在努力摆脱后面鞋声的同时,还得及时避开前面的行人。在避开时必须注意绕过路旁的梧桐树和垃圾桶,以及突然出现的自行车。这种艰难的行走对我来说几乎夜夜如此。夜色虽然能够掩护我,可是月光和街道两旁的灯光将这种掩护瓦解得十分可怜。当我身上某个部位出现在灯光里时,我会突然地惊慌失措。尽管白天我有时也会走上这条大街,然而由于光线对街道的匀称分布,使我不会感到自己很突出。我觉得自己隐蔽在暴露之中。而夜晚显然是另一种情况,就是现在这种情况。现在我已经走过那家装饰过十五次的饭店,这时后面的鞋声已经消失,事实上这时我处于各种杂乱声响的围困之中。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走入安静了。

我问他:“你是杨柳的父亲?”

我在路口显示出来的犹豫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人,确切说是一个人模糊的影子在那条街道上展览出来,他的脚步声异常清晰。他脚上的皮鞋在任何商店都可以买到,而且他还在某个角落的鞋匠那里钉上了鞋钉。他走来的声音使我无法忍受,仿佛有人用一块烂铁在敲我寓所的窗玻璃。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进来吧。”

我在走过街道时,没有遇上一个人。这是我至今为止最愉快的一次行走。所以我没有立刻走上横在前面这条城内最宽阔的大街,而是回首注视那条在月光下依旧十分黑暗的街道。刚才行走在上面的不安已经荡然无存。我迟迟没有继续往前行走,是因为我无法否定自己再次走上那条街道的可能。

我随他进了门,我们走过一个长满青苔的天井后,进入了朝南的厢房。厢房里摆着几把老式的椅子,我选择了靠窗的椅子坐下,坐下时感到很潮湿。他现在以相识很久的目光看着我。那是一个十分平静的男人,刚才开门时他已经显示了这一点。他的平静有助于我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来意。

那是一个月色异常宁静的夜晚,但是街上没有月光,月光挂在两旁屋檐上,有点近似清晨的雨水。我走在此刻像是用黑色油漆涂抹过的街道上,这条街道与城内所有的街道一样,总是让我感到不安。黑暗并不能让我绝对安心。街道在白天里响彻过的世俗声响,在此刻的宁静里开始若隐若现。它们像一些浅薄的野花一样恶毒地向我开放起来。

我说:“你女儿——”我努力回想起当初在花坛旁护士活动的嘴唇,然后我继续说:“你女儿在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死去的?”

我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尽量不让它发出声响。我这样做是证明自己区别于那些粗俗的邻居,他们关门时总要发出一种劈柴似的声音。然后我走上了那条散发着世俗气息的窄小的街道。

他说:“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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