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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到来时,全国的政治气氛更为浓厚了。这时我所在的北京外国语学院发生了一件造成后来“文化大革命”中吴璞以及包括我在内的其他十几位英语系党员教师遭受打击迫害的事件,那就是外交部派了工作组到外国语学院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
“四清”回来后,我还见过几次毛主席。他问我在乡下做了些什么。我没有敢对他说我的疑问,所以只能简单地讲点趣闻。后来到了大约五六月份,毛主席对我说:“党内出了点问题,我要忙了,恐怕没有时间读英语了,只好暂停,以后再说。”这时我已隐约感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但究竟是什么事,它会严重到什么程度,却是远非我这个小知识分子党员所能想象的。从那时起,我整整六年没有见到毛主席。
这场运动的背景是1964年高等院校进行的一次体制改革。外国语学院从原来的双重领导(北京市高教委和外交部)改变成单轨归外交部领导。原来,在双重领导期间,教学质量是归北京市高教委管的,只是学生分配等人事问题归外交部管理。当时的北京市委由彭真同志领导,一班领导人多数是参加过“一二·九”运动的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因此无论在对外语教学的指导上,还是对学校管理方面都是有条有理的。但是,学校归外交部全面接管后,部里派了一些干部到学校接替原来的几位主要领导,从此,学校的教学秩序被打乱了,外国语学院被闹成了上演一幕幕“肥皂剧”的舞台。
“四清”回来,我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我那平静的校园生活似乎再也不能恢复了。我不再幻想,因为不知道“四清”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事。社会上已经开始不断地讲“阶级斗争”,上演的戏剧也开始讲阶级斗争。我们精心排演的为纪念莎士比亚诞辰四百周年的全本《奥赛罗》也未能正式公演,因为领导担心这莎翁的巨作是传播资产阶级思想。
新上任的这位X党委书记来一个知识分子成堆的高等院校当领导也是很难为他的,因为他早年参加革命,文化程度不高。
后来,我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也觉得和他们去“扎根串联”实在是极为荒唐。领导上决定为我另找一个“串联对象”。这一次是一对年轻夫妇,住得比较宽敞,有一堆孩子,每两个之间最多只差两岁!那个妻子和我年龄相仿,倒是伶牙俐齿,说起村干部的“严重问题”,她可以告诉我一大堆似是而非的事情。我听其他农民说这对夫妇有过小偷小摸的不良行为,受过村干部批评,他们多少有点乘机泄私愤、落井下石的味道。他们也不大爱劳动,所以工分少,日子过得比较穷。大概一是他们穷,二是他们十分热衷于攻击村干部,于是他们成了“四清”的依靠对象。不知道他们家的脏是否也算是革命的象征。记得有一次午饭刚摆上炕桌,那妇女怀里抱着的婴儿就拉稀了,弄得桌边、炕沿全是稀屎。这女人竟顺手拉过一块尿布,稀里糊涂地胡乱抹了几把,就叫她丈夫和我上炕吃饭。那一次我无论怎样告诫自己要克服自己的资产阶级意识,和贫下中农同甘苦,我都无法压住胃里的翻腾,我推说胃疼没有吃午饭。我难以说服自己肮脏和革命是画等号的。
于是,X书记就决心要抓当时已沸沸扬扬宣传得非常火热的政治思想教育了。北京市委当时下达了一个文件,禁止高校学生谈恋爱,更不准结婚。于是X书记就大抓这件事。不仅大会小会反反复复开,而且讲了许多引人发笑的意见,例如说当有人在会上传条子故意问他教师可不可以生孩子时,X书记情急之下,怒气冲冲地说教师也不准生孩子,违者停职。X书记还亲自在每天晚上晚自习之后拿着手电棒突击抽查教室中有无谈恋爱的男女学生。结果闹得鸡飞狗跳,学生忍无可忍贴大字报抗议,因为X书记把一位女学生团支部书记找一位男同学谈入团问题也错当做谈恋爱处理。又因为那位团支部书记刚洗过澡,头发散开,因而被X书记严厉批评为“行为不端”。
后来,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一个村里的受审查的干部跳井自杀了!当时,虽然我已经入党六七年,但我还不到三十岁,也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吓坏了。晚上不敢出门,因为那口井离我住的地方不远。连大白天,我都不敢走近它。我眼前总是时隐时现地看见那个跳井干部的身影。我心里开始第一次出现了怀疑,怀疑我们这样背后搜集干部材料以证实我们假设的这个干部存在问题的做法是否正确。我也怀疑那种唯有最穷最脏才是最革命的理论。到了村子后,我被分配先后住过两户农民的家里,去和他们“扎根串联”。头一家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他们似乎都有病,都不能参加农田劳动,因而也特别穷。他们那所谓的家不过是一间黑洞洞的破屋。入夜,他们几乎不点灯,也几乎不做任何饭菜。每顿饭都是窝头加咸菜。他们那黑屋子的肮脏一直到现在,我每每想起都会觉得胃里难受。这一对“革命的依靠对象”还多少有点痴呆,我问他们任何问题,他们都呆呆地望着我说不知道。他们也奇怪我这个“城里的学生”为什么一定要挤到他们这破屋里去和他们住在一起,打乱他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