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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从事外事翻译所遇到的众多国家元首中,脾气最古怪的大概算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总统威廉姆斯。他同周总理会谈时,一口气讲了十多分钟,不停下来让我翻译。我们那时的口译都不会速记,因此总统滔滔不绝地讲,我的简单记录已好几张纸,心里很紧张,怕回过头来记不住。周总理看出我的紧张,打断威廉姆斯总统说:“总统阁下,我是否可请你稍停片刻,让我们的译员翻译?”谁知对方说:“我没有被中途打断的习惯!”接着又往下讲,整整讲了大约半个小时,真把我急得浑身冒汗。旁边参加会谈的同志也都为我担心。幸亏那时年轻,记忆力强,基本都译全了。总统赞许地说:“她做得不错嘛!”
第二天早晨到达大厦时,一派节日气氛。班夫人率全体政府官员列队参加典礼。身穿古代民族服装——披草裙、戴头饰的舞蹈队和乐队十分奇特,他们奏的乐器和击的鼓有的也都是古代的,吹的是一种兽角。斯方礼宾官说当兽角吹响的那一时刻就是吉利时辰。我紧张地等待着。后来就在那号角吹响的一瞬间,徐帅突然对我说:“我自己可以开!”我还没想清楚怎么回答时,徐帅已把事先插入锁眼的钥匙转动,大门及时地打开了!观礼者欢声雷动,共庆大厦顺利开启,吉祥如意。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再看徐帅,却镇定自若,似乎一切都很正常。老人家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我想他必不愿被一把小小的锁难倒!
这位总统真是脾气古怪。我们陪同他访问上海时,他本来是要去赴一个晚宴的。但当车队路过一条大街,他看到路旁敞开式的小饭铺时,坚决要求停车,他要到路旁小铺去吃饭。我们的礼宾官不论如何劝他都不行,最后只得依他,急匆匆到这小店做些安全检查,就让总统进去了。进去后,他又不肯单独一桌,非要和就餐的老百姓并桌,弄得我们接待人员狼狈不堪,都说这真是一个怪老头!
由于佛教的传统,斯里兰卡十分注重时辰的吉利。我们到达后,斯方的礼宾官一再强调大厦的大门必须在某一时辰打开,那时会鼓乐齐鸣。假如在那一时辰打不开,就会被认为不吉之兆,这个大厦就不能使用了。按计划,大厦的门锁将由徐帅开启,班夫人为首的全体内阁成员都会到场。我们听了都有点紧张,稍事休息,就随徐帅去大厦实地观察,发现那大厦的门锁是一般家庭用的那种普通小锁,位置也较低,需要弯腰才能对准。要求年迈的徐帅在两秒钟内那个时辰开启门锁,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实在没有把握。徐帅说他练习几遍,但大多数情况都未能一下开启。斯方的礼宾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们建议,为了保证大厦的吉利,采用一个变通的办法,大门实际上由担任徐帅翻译的我来开启,但到时候徐帅的手压在我手上,假装是他开锁。中方礼宾官认为这样比较保险。但是风险转嫁到了我的头上,我自然十分紧张,不过练习了几遍,都打开了,我就比较放心。
我见到的最有个性的元首大概是新加坡的李光耀。他来访问时已是1976年春华国锋任总理的时候了。一般地说,外国元首来访都要会见毛主席,第二天《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登消息及会见照片。那一次,尽管毛主席的身体已经很衰弱,但他仍然在5月12日会见了李光耀总理。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上午继续与华国锋总理会谈时,李光耀忽然出示了当天的《人民日报》问华国锋说,你们刊登这条会见消息以及我的照片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是否愿意?华本来刚上台,经验不足,此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说这是惯例,但李光耀仍坚持登他的消息和照片应当先得到他的同意。
而斯里兰卡的总理班达拉奈克夫人却是完全不同的女性。她在丈夫班达拉奈克总理遭暗杀之后,毅然走出家庭,肩负起继承丈夫遗志、领导国家的重任。但是,她始终保持着一种贤妻良母的形象,端庄、大方、谦逊。尤其使我感动的是她对中国的感情,对周恩来总理由衷的钦佩。她几乎视周总理为兄长。1972年,班夫人访华。她与周总理会谈时,几乎没有两国元首会谈的官方气氛。班夫人向周总理介绍了斯里兰卡情况,真心实意地对周总理说她治国经验不足,中国是她的兄长,她来中国就是希望周总理给她出些主意。周总理语重心长,对班夫人说我们会尽一切力量帮助斯里兰卡,也愿意就各种问题与班夫人交换意见。但是各国情况不同,我们不能越俎代庖。当时,我一时翻不出“越俎代庖”,周总理对班夫人说,“你看,我们这些年轻翻译对古汉语知识太少。她的父亲很有学问,但是她却没有继承。我们的教育就有缺陷!”那次访问,周总理破例陪同班夫人前往大连,继续会谈。第二年,中国援建的班达拉奈克国际会议大厦落成。中国政府派出徐向前元帅前往科伦坡主持落成典礼。我担任徐帅翻译。班夫人把中国特使安排在她的总理府内下榻。斯里兰卡是个崇尚佛教的国家,非常美丽。我们到达时正逢一个佛教节日。入夜,走在印度洋堤岸上,远处传来阵阵诵经乐声,寺庙中香烟缭绕,堤岸上散步的妇女穿着各种颜色的沙丽,在细浪拍岸的哗哗声中飘飘欲仙,真不愧是“印度洋一颗下垂的明珠”。
在我所接触过的元首中,命运最悲惨的,除了尼泊尔国王和王后外,就是巴基斯坦的总统布托。他是中国真正的老朋友,无论在位或在野,他始终与中国友好,曾经多次访问中国,我也曾随中国政府的代表团多次访问巴基斯坦,与布托会谈。布托是个十分能干的南亚政治家。他口才极好,在1971年印巴战争期间,他受命于危急之时,赴联合国安理会控诉苏联支持下的印度对东巴的入侵,赢得了国际社会的同情。虽然东巴陷落,巴基斯坦被肢解,但布托的气节和慷慨陈辞使他虽败犹荣。但这位在政治舞台上身经百战的外交家、总统,最后却被发动政变的齐亚·哈克将军投入监狱并不顾国际上众多国家领导人的求情最后处以绞刑!因为他是我见过次数最多的首脑,当最后他被处决的消息传来时,我真是很难过,想起了与布托的许多次见面。也许,这世界上真有一种因果报应。布托被处绞刑若干年后,齐亚·哈克也在一次飞机爆炸中被暗害身亡。世界上的政治斗争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很残酷。
在我外交生涯中所遇到的最富色彩的人物恐怕是菲律宾总统马科斯的夫人伊梅尔达·马科斯,人称“铁蝴蝶”。1974年,伊梅尔达来华访问,为其丈夫马科斯总统的访问做准备。那时,毛泽东主席不在北京。在见过周总理等人后,李先念副总理会见她,并正式告诉她由于毛主席不在北京,这次就不见她了。我从未见过一位元首的夫人如此充分地利用她女人的优势作为外交手腕。当时我是翻译,坐在伊梅尔达和李副总理后面。夫人先是表示非常失望和难过,希望中方重新考虑。李副总理又一次说明并非毛主席不愿见她,而是确实不在北京,请她谅解。此时,伊梅尔达沉默了几秒钟,随即取出一方手帕,开始擦眼睛,继而听到她细微的抽泣。一时间,李副总理不知如何是好。伊梅尔达接着把她抹眼泪的手帕轻轻地抛到茶几的李副总理一边,不再说话,也不告辞。李副总理望着面前那方手帕,不知是不予理睬还是应当捡起来还给她。最后,伊梅尔达成功了,李副总理答应她再考虑毛主席会见的可能性。伊梅尔达此时破涕为笑,热烈握手后告辞。她知道已胜券在握。最后,毛主席虽然眼疾很重,但还是同意会见她,我们用专机把马科斯夫人送到武汉会见毛主席,使她如愿以偿。第二年,马科斯总统访华,伊梅尔达出尽风头,也极其奢华。访问结束前的告别宴会是任何来访的国家元首都未曾做过的。宴会所用食品,甚至桌布,桌面上的装饰、蜡台全部由专机从马尼拉空运到北京,蜡台是一朵朵半透明的盛开的荷花,每个客人前有一朵,宴会结束时请客人带回留作纪念。伊梅尔达的菲律宾民族服装十分高贵、典雅,她也很懂色彩的协调,那晚,她那袭淡红色底绣各色浅花的蝴蝶装的确倾倒了许多宾客。虽然那时的中国领导一般都很严肃,但不少人也禁不住对她说:“夫人,您今晚真漂亮!”我在伊梅尔达那一桌任翻译,领教了她那女人外交的手腕。她向她旁边的外交部副部长韩念龙推荐一种菲律宾冷菜,味道类似我们的泡菜。韩部长尝了一口,礼貌地说:“很好,又甜,又酸,还有点辣。”伊梅尔达微微一笑,回答说:“是啊!就像我们女人一样!”老外交家韩念龙可能从未遇到过这种对话,一时很窘迫,不知如何对答。他的夫人在座,也是位老革命,十分看不惯,对我说:“这个女人太不像话。我不陪她去小靳庄了!”后来,听说她果真拒绝一同去天津。伊梅尔达的外交手段看来是专门针对男性的!
最后我应当提及的也许是美国的老布什总统。他是那种有平民心态的国家领导人。如果不是因为他身居高位,我们也许可以成为朋友。与老布什的首次见面是在1971年11月的联合国。当时他是美国驻联合国大使。由于美国政府那一年还坚持反对中国进入联合国,老布什的任务是说服昔日支持美国投反对票的国家继续投反对票。但由于基辛格的访华以及尼克松宣布将要访华,美国在中国问题上的联盟开始动摇。布什勉为其难,也不能挽回局面,1971年10月25日联大以76票赞成、35票反对、17票弃权通过恢复中国在联合国的席位。11月11日,乔冠华率领中国代表团到达联合国,此时的布什大使有点尴尬。但是他与乔冠华总是要见面的。于是布什大使设计了一次“巧遇”。正当乔冠华一行乘滚梯从底层到达联大会场那一层,即将跨出滚梯时,布什大使“刚巧”从右边咖啡厅那边走过滚梯,两人“不期而遇”,友好地握手打招呼,解决了这第一次会面的问题。后来,因为中美双方在印巴问题上立场一致,因此在此后的一个月中,乔冠华与布什在联合国内很配合。
比兰德拉国王加冕之后的第二年,他和王后就来中国访问,毛泽东主席会见他时因为外交部没有安排王后同去,主席发了脾气。那天下午,毛主席那里通知要会见国王。于是,国王与周总理的会谈暂停,立即前往中南海。礼宾司认为元首与主席会见一般都不带夫人,因此安排王后去友谊商店购物。国王一行在周总理陪同下到达主席游泳池住所,但当毛主席与国王握手之后环顾四周并问:“王后呢?!”我们赶紧解释没有安排王后参加会见。毛主席很不高兴,说马上去把王后请来。这时,情况大乱。主席关照摄影师等都不要拍了,等王后来了再拍。本来,摄影等新闻单位拍完就赶紧回去冲卷,剪接新闻片以便第二天上报纸。他们在谈话开始后都不会在场。此时,毛主席一声令下,谁都不敢撤。礼宾司紧急派人赶往友谊商店,请王后立即随他们去见主席。谁知王后说她必须回钓鱼台宾馆换正装。于是车队在警车开道下从东往西到宾馆,急得礼宾司的同志满头大汗,最后赶到毛主席会见处。毛主席见到王后很高兴,与她握手时发现她戴了一个巨大的珍珠戒指。我想我们谁都不曾见过这么大的珍珠。毛主席此时似乎已经忘记这是戴在王后手上的珍珠戒指,他十分有兴趣地拉着王后的手仔细观看那颗珍珠,在场的人包括国王都不敢笑,也不敢提醒毛主席,只是年轻的王后十分尴尬。事后,我们猜想是在国王访问之前,有人向主席谈及王后年轻、端庄、美丽,主席很想亲眼一见。当我在王室惨案后从电视上重新见到国王、王后的照片以及后来他们遗体火化的场面时,我真是很伤感。当年的一幕近在眼前,他们是一对十分般配的王室夫妇,虽然来自尼泊尔小国,但却很有风度。可惜命运不济,竟未能有善终!
两年后,布什接替布鲁斯就任美国驻中国联络处主任。乔冠华那时是主管美国事务的副部长,他们中间常有来往。布什在北京时就喜欢与夫人骑自行车出去逛街。我随冠华到他官邸做客时,他们总要讲起他们在北京的所见所闻,许多地方是我们都没有到过的。我觉得布什夫妇有一种平民心态,喜欢到生活中去,到老百姓中去。
比兰德拉国王对中国特别友好。典礼后他单独会见了陈锡联特使,表示要加强尼中友谊。回国前,我们抽空去了一次喜马拉雅山麓。从加德满都驱车约两小时,我们来到了喜马拉雅山的脚下。那里的空气清新得如同透亮的水晶,天蓝得耀眼。巍巍的雪山就在眼前,使人感到一种巨大的崇敬和威严。四周一片肃静,那种平和和宁静把人的心灵都净化了。我很久很久站在那里,似乎领略了皈依佛门的真谛。这里与喧嚣的现实生活相距如此之远,难怪看破红尘的佛门子弟有那样静止如水的心态!可惜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在领略了这份圣洁的宁静之后还是要回到那名利场的现实中去!
再后来,沧海桑田,世事难料。乔冠华被整下台,有人故意延误他的癌症治疗,致使他于1983年9月逝世。而1989年,当年的布什大使已竞选成功,进入白宫成为美国总统。本来在一个美国总统与一个已经退出政治活动、退出外交生涯的我中间已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但就在布什就任总统不久后的一天,女儿妞妞从纽约打来电话,那时她已在纽约工作。妞妞说她突然接到白宫电话,说布什总统说,我是他的老朋友,希望了解我的近况,并通过妞妞邀请我去白宫做客。这使我颇受感动。在饱尝人间冷漠、辛酸之后,一个只是工作上有过关系的外国人,一个美国的在位总统尚能想到十多年前曾经交往过的一个中国外交官,视之为朋友,这是很难得的。
1972年国王加冕,世界各国派特使前去祝贺,中国政府派了陈锡联同志为特使,我担任他的翻译,我们第一次到了这美丽的山国。尼泊尔是个色彩缤纷的国家,国王的加冕典礼设在一个大广场上,临时搭建了一个绚丽的木板高台,左右两边各有五六级台阶供上下。加冕台的四周被各色彩旗、帐幕围住,五颜六色,在风中摇曳,加上那周围的佛教音乐击鼓声,使人感觉是在神话般的世界里。国王和王后端坐在台子中央的两把高椅里,接受各国使节的祝贺。使节们都被安排坐在高台的左侧,依次排队从左台阶上去,行至中间向国王、王后行礼,再从右边台阶下来。典礼开始前,尼泊尔外交部的礼宾官向各国礼宾官交代说,按尼泊尔传统,任何人不得将后背对国王,所以各国使节在向国王祝贺后不能转身下台阶,而要面朝国王退出几步,才能转身下台阶。看过现场后,中国代表团对此提出了异议,因为那个搭建的台子并不大,国王座椅离台口也不过三四米。我们担心陈司令年龄已不小,万一方向掌握不好退多了,从台上摔下去,岂不成重大事故?!又听说新任大使向国王呈递国书也是这个规矩,那是在皇宫的一个大殿里,大使必须退至门口才能转身。有一个国家的大使就曾因为后退的方向感不好,越退越斜,倒栽进了殿四周的一个大缸里,幸亏那缸是空的,没有水。因为各国只能由特使一人上台,我们无论如何不放心让陈司令冒这个险。然而尼方却说这是他们的传统不能破。最后达成妥协,中国作为特殊例外,可由另一人陪同,替陈司令引路,我被委此重任。上台前我很紧张,生怕出什么差错,我设法认准一个目标,测定大概距离,走斜线退出国王直视范围再转身。这场加冕祝贺成了各国使节一次倒退平衡的训练。那时的比兰国王仅27岁,坐在华丽的高椅中意气风发。他新婚不久,王后十分富态端庄。谁又能料到三十年后,他们会惨死于自己长子的乱枪之下?!
大约一年后的1990年春天,我到美国时去了华盛顿,和女儿妞妞一起拜访了布什总统。他和芭芭拉热情地请我们到他的白宫二楼的金色会客室,这是他会见私人朋友的地方。我们追忆起昔日的时光,布什总统对在中国度过的岁月印象很深。那是一次轻松的朋友式的会见,我想假如布什不是贵为美国总统,他可以是一个很可以交往的朋友。只是总统的地位包含了太多的政治,所以从此之后,我没有再见到过老布什。
我的70年代短暂但充实的外交生涯留给我的另一个珍贵记忆是我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过许多当年国际舞台的风云人物、国家元首。不久前,从新闻中看到尼泊尔王室的悲惨血案,十分震惊!我在担任外交部翻译的时候曾陪同陈锡联同志前往加德满都出席比兰德拉国王的加冕典礼,并曾在国内两次接待过国王和王后,也曾陪同国王的两个弟弟访问中国,他们中一个已遇难,一个是现在的国王。因为曾经与王室多位成员有接触,所以对于王室的惨剧倍感惋惜。在我的印象中,尼泊尔王国是喜马拉雅山下的美丽宁静的一片净土。国王当时很年轻,也很英俊。山国的人,即使是国家元首也十分纯朴、热情。
三十年的时光竟是弹指一挥间。当年的风流人物有的已经作古,有的命运悲惨,有的却还活跃在国际舞台上。但不管各自命运如何,那都是一页翻过去的历史,一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岁月不留情,“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