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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真是的,怎么净碰到不地道的人啊。第三次辞职回到上海时,她发现好几家报社和杂志社都在准备关门,就像她打算上邻居家看看能不能找到谁帮上点儿忙,却看到他们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去别的地方:“亲爱的,很抱歉,你看眼下我们自顾不暇……”别人有别人的打算,她三十六岁了,已经没有什么靠投简历找到工作的希望,像谷物被风扬起又落下时掉到了外面,过去那些年做过的事好像没积累下一点儿有用的东西,要从头去找件事干。可是干什么呢?最后她想跟一个过去工作时有过接触的女人一起卖自制酵素。她可能比较适合上班,但真的不适合自己干点什么。什么也没卖出去,并且不欢而散。她觉得她那位生意伙伴糟糕透顶:她们的不少钱被花在付她亲戚工资以及存放烂果子和瓶瓶罐罐的房间租金上,但之前根本没说清楚会有这笔钱;还有同样作为不上班的太太,一边花着丈夫的钱,一边却嫌弃丈夫毫无情趣,和别人谈着有情趣的恋爱;用丈夫的钱与情夫去了印度一个月,回来写了一本七拼八凑、空洞浅薄的书——写的都是什么呀!写这样的书不脸红吗?曼玲忿忿不平。“你尽管瞧不起她的书,可你连那样的书也没写出来啊。”前夫说。“可是我根本不稀罕写那种书呀!”曼玲说。接着那个人就堂而皇之地自称起了作家,开了一个“灵性书写营”——就是建一个聊天群组,参加的人每天自己写,写好发到群里,收费三千六百八十块——然后一边卖茶叶,一边被人称作神仙姐姐。“怎么会有人要参加这种班!”曼玲愤愤不平,也是在那样无事可做的情况下去生了小孩。
曼玲通过他们的社交网页、前夫本人、他的母亲、表妹和上一段关系的女伴,其他在网上围观的女性朋友们获知他们的事,并不惜参与了进去。是表妹告诉她他要替她出八千五,她以公司对职员私人社交账号监管很严、不可能用来从事副业为理由拒绝了,她说:“嫂子,你要警觉。”曼玲喜欢听她这样说、叫自己嫂子,这表明她当她是自己人,她的付出有人认可,她的好有人懂得,她有责任阻止他误入歧途,她有权力甄选她的继任。他的母亲——她们平时也经常通话,曼玲会给她发女儿的照片,她会对曼玲说他永远是孩子的爸爸——告诉她,那个莓小姐花钱好厉害,据说穿的都是有名设计师专门为她量身订制的衣服,从头到脚花费都很大,还花了五万块钱整牙齿。“以后一见面显得我好破烂,我不喜欢这种。”曼玲觉得这是对朴素的自己的肯定,她说:“只要她对他好就行,我是真心希望他幸福。”她的女朋友们发现莓小姐发的“某某昨天发我用了眼霜的前后对比图”,她去年十一月时用过,也是“某某昨天发我的”;她之前写的都是“高速服务区点几个菜要一百四十三太贵了,在南京只要六十”。“好像没出过门似的。”女朋友点评说,“去年九月还住在寒碜的小旅馆里,现在会写昨天吃了一千八一位的日料,但是呢因为没吃过好日料,说不出一千八一位的日料好在哪里,评价只有一句:‘很新鲜,很赞’,拍了九宫格。”她的女朋友说:“他请她坐了商务舱也要写一写,国内短途,是连夜去搜索了‘怎样不让别人看出自己是第一次坐公务舱’吧。”他的上一个女伴唐小姐,是他之前的下属,也是一位四十岁的离异女性,疯狂迷恋着他,把他的名字纹在了身上,也为他堕过胎,之前就一直叫曼玲“姐姐”。她告诉曼玲:自己和他在一起时,看到了莓小姐给他发裸照引诱他。天哪!多么无耻!曼玲心想,我要把这事抖出来!
“他就是说说,没有人会讨厌自己的小孩,等生出来他就喜欢了。”家里人都这么说。就像他还说过不怎么爱她,他的妈妈和表妹也说:“其实他是爱你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他比他以为的要爱你。”她选择相信他们,毕竟相信他们,事情看起来比较好办,她会比较知道要怎么做,比如对是否要生小孩抱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任由他用那种明知根本不牢靠的方式避孕。然后她用怀孕验证了可能不应该相信他们,他坚决不要小孩,说如果生下来就离婚,加上她找到了当时的身体状况可能不利于胎儿生长的理由,手术之后她心灰意冷,上海冬天严酷的寒冷与阴沉映衬着她的心境,还有她这两年想找点什么事做但什么也没做成的失败——她想要跟朋友一起开摄影工作室,但事实上看不出来她能干什么,朋友是摄影师,自己做后期,单打独斗的效益显然更好,她也没想过去学一学化妆,只是从头到尾跟在一旁,也觉得自己有很多苦劳。她独自回到南方,去报社上班。在温暖的气候里,她的身心都再次迅速复原了,每天健身,变得苗条,吸引到了好几个追求者,但她一点儿也没考虑过跟他们交往试试——她还没离婚,再说他们也没让她动心。这时距离他上一次被幸运女神眷顾已经过去三年多了,他没能再做成过什么,干什么都不了了之,他就要四十岁了,想去做除眼袋手术,可以咨商的人居然走了——那个最忠实的追随者。他妈妈说:“再也没有人会像她那样对你那么好了。”他觉得很有可能,尤其是还带着眼袋的话,虽然她在的时候他时不时地勾引别的女人,跟她们偷情,但他这会儿感到孤寂,他看见她在一千四百多公里外不再需要他,而且腹肌和腹外斜肌间都有了诱人的阴影,他开始呼唤:“老婆你还是早点回来吧!”她就回去了,把养的猫给了朋友。他也对他妈妈松口说:“要不就试一试吧,如果有了小孩就你和她带,我自己去旅行,听天由命好了。”于是她去做了试管,他去割了眼袋,然后她生了女儿,发现他真的连自己的小孩也不喜欢,也不爱她,继续出轨。小孩出生以后他还在网上写——“如果我有小孩就叫某某某”,“我向往的有小孩之后的家庭生活是这样的”,就像他没有小孩一样。他也不许她发布有关小孩的内容,他要维护他在网上的丁克形象。她终于跟他离婚,分到了作为一半共同财产的四百万。
“如果她是个好女人,我会为他开心的,”她说,“可是……如果最后他因为那个女人弄臭了名声——万一有人进了很多货卖不出去又退不了货,真穷到没饭吃,闹个自杀也是有可能的——对女儿也不好。”所以她要提醒他看清那个女人。女儿越来越喜欢爸爸了,每天都要用她的手机给他发信息,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都没怎么陪伴过女儿,而且常常会买来不是女儿想要的玩具,就像是个会出错的许愿池,你对他说想要什么,结果寄来一个包裹,拆开一看是别的什么,但偶尔会是你想要的那个,非常稀有,这就是手机游戏里的抽卡、一年前在港股上市的盲盒,大人都会上瘾,小孩就会每天找爸爸,每天练琴也是为了弹给爸爸听。她现在学会向他要钱了,她对他撒娇,他就给她一百块,她说还要一百,他就又给她一百,然后她就让妈妈用爸爸的钱带她去做精油按摩,现在她怕爸爸不要她,怕得做噩梦。曼玲对人说女儿现在心里压抑着许多痛苦,有人劝她先哄骗着女儿,也有人不认为应该哄骗,也不觉得那是个压抑的、不善表达的孩子,女儿已经很会直接说她想要什么、感受如何了,但别人哪有母亲了解自己的孩子呢。她听从了劝她哄骗孩子的建议,和前夫商量说对女儿假装他们没有分开,只是吵架,已经和好了,前夫接受了。当晚,莓小姐就发了一篇很长的作文,说自己离婚、恋爱都会如实告诉女儿,“不欺瞒自己,也不欺瞒别人”,产品顾问还转发了,表示很认同。曼玲看见了气得不行:“她存心让我看见吻痕,写这种东西,心机太重了,还有她预料到她干的好事会被抖出来,就抢先发了照片。”莓小姐光明正大发出来给大家看的性感照片是请专业摄影师拍的,并不下流,还挺好看,另外她还写了一篇“我爱锻炼、不断提升自己,不工作、被养在温室里人会变成废物”,曼玲没有对这篇作出反应,可能没觉得在说自己。他怎么就这么一头栽进去了,爱上这样一个女人,居然看不出她谎话连篇、工于心计,令她痛心,她告诉前夫的母亲莓小姐的生意不正当,前夫对母亲说那都是合法的,再说曼玲之前不也卖过假名牌和家庭作坊做的酵素吗?她又凭什么说别人卖假名牌不道德呢?就凭她卖不出去吗?他给莓小姐打了一个比他历任交往过的对象都高的分数,莓小姐很荣耀地告诉大家。曼玲快气炸了,她斥责他将恋爱事无巨细地张扬到网络上,根本就不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的行为:“你们那样,以我现在的心态,正好是这些年最洒脱最自信的时候,所以并不在意。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为什么不懂得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她是多有信心我心理健康不会生气不会抑郁不会抱着孩子自杀?怎么一丁点同理心都没有?你真的一丁点不为我的心理健康和孩子的心理健康考虑吗?你不知道我们之间有好些个共同的朋友吗?别人问到我脸上,我都要笑着说,我不清楚,而且我真的替他高兴……”这样的话一口气写了长长的八、九、十大段发过去。他没理她,他在庆祝与莓小姐在一起一个月。她跑到他的评论区骂他不顾女儿,被他删除评论并拉入黑名单。她只能在自己的页面上愤然说:有人不配为人父母,并像过去偶尔会的那样,深深后悔没有把自己经营成关注者众多的小网红,自己在他的人生里,或是人间,似乎都是那么没有存在感。
如果光听她抱怨,觉得他只一味口出恶言,而她就是个受虐狂,是不公道的。他们有过美好的日子,躺在床上踢对方屁股的那种狎昵时光。他也不是一直都那么昂扬,他躁狂过后的脆弱消沉让她感到同他之间的亲密、互相的依赖、对他负有某种责任,他像幼儿一样任性、自私、残忍、脆弱,而她有许多母性的爱想要奉献给一个人。他又一直说“讨厌小孩”。
同时,因为这场恋爱,产品顾问的黑名单里又多了上百人,包括那些没去他那里评论、远远地嘲笑着他们的人。一个人终日拿着大喇叭不吝宣扬着自己私生活和职场经历的点点滴滴还有一种狂妄自大,然后又狂躁不安地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从别人的院子外边、窗户缝里偷听是否有人把他当作笑谈,听到就气急败坏,堵住自己的耳朵,就是这样一个滑稽的人。莓小姐声称自己只拉黑了一百多个人,要向他拉黑一千多个人学习,假装她不深谙此道,其实只不过没那么多人关注她罢了。他们每天共享黑名单,也由此产生了更多戮力同心的情感。一些被拉黑的人在别处说上了话,一些人发现了曼玲,汇集到了曼玲的评论区,曼玲也开始勤于更新主页:跟女儿一起跑步、看树、看花、去海岛旅游、做饭,陪女儿骑马、弹钢琴、看书,母女对话(“书才是最好的财富”,背古诗词);与朋友对话(“不问前程不问结果,只要此时此刻”),品鉴榴莲,悠然享受着平静美好的生活,还“心无旁骛专心搞事业”(要跟别人一起写剧本的对话截图);转发女明星涉嫌偷税漏税被约谈的新闻以及他人的评论:“《朱子家训》:‘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立见消亡’”;转发别人摘抄《樱桃园》里的话:“只要稍稍做过一点正事的人,就能够懂得,这世上诚实和规矩的人可实在太少了”。就转抄到自己那里,虽然没读过《樱桃园》,但她深感与契诃夫有着强烈的共鸣,她如此不幸全都是因为自己正直诚实、与世无争。而她的儿童表演课只上了一次就因为疫情再度严重、公共场馆关闭而不了了之,也好,她想,因为其实也想不出要怎么把课上下去。
他每次迁移,她都辞掉了工作追随他,还有一次是因为他说爱她,一共三次,那是电视台或报社里的工作,除了他还得到了一些股票,当时她的收入和他相差不多,当他奚落她一事无成,或别的一些什么时候,她会满腹怨气与不甘地说:“我为了你放弃了……”这样的话说出来很不明智,几乎注定只会得到“我又没叫你为了我”的回答,“没良心”,于是她想,她的情没有被领受,她被辜负了。他发现原来她长着一张被辜负的脸,真是令人讨厌。“看着就让人讨厌,”他说,“你那张脸。”于是她就去做脸。他们去东南亚度假的时候,她一个人提着大包小包、推着箱子跟在后面,就像个女佣,而女主人还没出现似的。在海滩上,他被蚊子咬得大发脾气,怪她把驱蚊水落在了酒店房间里,她回去拿驱蚊水,他又怪她去了太久,快要把他渴死了,接着她再去给他买喝的……这样的事,根本令人惊异,但是能发生一桩就能发生一千桩,令人惊异的事时常在别人那里是十分自然的。也许连他都感到惊异,也许这让他忍不住想要更冷酷地对待她,想看看她能忍耐到什么地步,结果她全都逆来顺受,真是个没底似的软弱的深渊啊。像被摧残、打烂了还能继续行走的怪物,她那浅棕色的眼珠、胖鼓鼓的脚踝、嘟起来的嘴,怎么看都像怪物、恶心的可怜虫……他瞧不起她,从心底里觉得更讨厌她了。有一回她母亲给他洗了一个苹果,他说:“没削皮怎么吃啊……”听到这话时她的母亲也感到惊异,仿佛刚发现他竟是这样一个人,不禁多看了几眼这位听说挺有本事挣钱的女婿,她一点也没看出来他有什么好看的,相貌有点女里女气,嘴异常小,不叫人舒服,还有一个大得奇怪的鼻子,就这脸也要每年去美容医院花大几万保养,第一次见到这么爱漂亮的男人,又不是明星……让人有点不放心呢……但她们是那种惊异和不适距离离婚这件事很遥远的家庭,而且那时她的女儿没有工作,已经生了孩子,还得指望女婿……当妈妈的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