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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以前上班的时候,我常常说“好想死啊”,不是从心里冒出来,自己念着,就是情不自禁说出口,挂在嘴上,有时要用手机打出来,但我一点也不显得凄苦,总是笑嘻嘻的,而且话多,叽叽喳喳,发出许多没什么意义的啁啾,像我不曾想过什么,仿佛我是那样轻快的、无忧无虑的人。这令一位同事困惑不解——也许不止一位——问我:“你老是说想死,是真的吗?我看你每天都很开心呀。”“真的很郁闷啊。”我又笑嘻嘻地答。同事将信将疑。绝不是假装的忧郁,每日苦闷,忍不住发出苦闷的呢喃,其实也不是真的想去死,只是不太想活,既不想活也不想死,但甚至又想要长生不老,假如可以长生不老的话,就不那么想死了,因为不可能,才对眼下别无他法的生活、时间有限又徒然流逝倍感痛苦难耐。工作让人破碎。可是无从对置身同样处境而并不感到痛苦的人讲述痛苦,人与人十分不同,也没有一模一样的处境。“有这么难受吗?”他们会说,也有冷酷或温柔的区别,同事是温柔的好人。我还记得,三岁时的一个夏天,跟父亲一起睡午觉,醒着的我盯着熟睡着的他的裸背,上面有几个很小很小的血管痣,我很清楚地意识到:他有天会死,我有天也会死,这件事就像那几个小红点一样清楚。当时我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寂静,而且很孤独,任凭席子把它的花纹慢慢压进我左边身体里,永远留在了那儿似的。我告诉瞬。瞬(Shun),我看见他在游戏里叫这个名字。不过辞职以后我就不想死了,直到现在,也许是因为多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虽然不是完完全全,也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据说人年纪大了,通常会比较不再那么想死。
“像在服役一样啊。”
“你喜欢写论文。”他说。
“是很漫长的。”
“嗯……还挺喜欢的。”
“真是漫长啊。”
“这兴趣爱好挺好的。”
“好久了。大概一年半了吧。”
我觉得他说得很对,就是兴趣爱好。
“打了多久啦?”
接着他似乎想了想,又说:“我跟你说,我以前就想过,你跟一个从来没想过死的人、不知道什么叫‘想死’的人,永远也没法真的说上话。有很多那样的人的,我问过他们。”
“嗯。”
我想起一些人。想起我妈妈,想起很多年前我在电话里跟她说了一句什么,透露了一些消极的情绪,结果她大惊失色、勃然大怒,斥责说你怎么能这样,我们家没有这种人,又讲了一通抄墙报似的套话,我当时想:你们家是谁家?不能跟她说真心话,不能跟她认真说话,经过这么多年,我终于掌握了跟她交谈的办法,就是不跟她真的交谈,她也终于得到了她要的一点儿温情。
“每天吗?”
我握着他的手,觉得那些我没问的问题也不重要。
“我平时联机,和很多人每天打个没完没了。”
电视的声音关掉了,画面还开着,光在我们身上变动,像雾霭从屏幕里飘出来,使我们呈蓝灰色,我看到光照在他腿上,有缝过针的疤痕,三条。“怎么搞的?”我问。
“你平时就玩这么惨的游戏吗?”
“从楼上跳下来,”他说,“我妈把我送戒网中心了。你知道戒网中心吗?”
“赢不了。”
“我看过报道。”我很震惊,等了一会儿,问,“游戏打得太多了吗?”
“能赢吗?”
“不是玩游戏的事,”他说,“我觉得是她突然觉得她人生里的事都到头了。”
“也会死的。这是注定的。”他说。
“没有可以再努力的事了,”他又说,“她是个用力的人。”
“哎。”我深吸一口气。我没想到是这样的。我以为游戏里的人都不会死,不会真的死,死了就会重来,即使大开杀戒也像狂欢节。没想到死了就死了,游戏继续,完全不在乎我死了,而且那些有名有姓的人显然是真的死了。“太惨了,”我说,“是我太差了吗?如果你玩也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