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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这个位置蛮好的,能看看外面。”
她说:“哦。”
她说:“一直落雨,暗黜黜的。”
我说:“不用不用。”
这时女伴端着热好的粥来了:“吃一点吧,人家吴先生的心意。”
她说:“那我给你钱。”
我想,好的,她都知道我姓什么了。
我说:“嗯,我在旁边看着的。在网上给它买了个大笼子,还没送来。大概明天会到的。”
冯美佳说:“这是我朋友小朱。”
她说:“你当心不要让它咬东西。”
我说:“你好。”
我说:“兔子还可以,头两天不吃草,只吃零食。昨天我看见它吃草了,还让它出来玩了一会儿。”
小朱说:“吴先生,你真是个好人,美佳碰到你,总算碰到了一桩好事体。”
她不说话。
我说:“哎,没什么的。”
我说:“这都没什么的。粥我自己也要吃的。”
小朱很抱歉地说:“我家里房子也很小的,家里人也多,事体也多,实在是帮不上她什么忙。亏得碰到你,否则她在这里心不定,心情也很影响康复的呀。”我看着她的脸,脑子里响起一句歌:“你说你尝尽了生活的苦……”
她说:“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还带了这么好看的花,还带了粥。”
我说:“是的是的,好好休息。”
我说:“你要听医生的话,自己不要多想。”
小朱说:“美佳也老可怜的,你知道吗,她待在医院里,字都是自己签的,她妈妈没来过。”
我觉得病情是别人隐私,而且旁人问一句,病人就要自己再说一遍,只徒增心烦,我就不想问,她想讲就讲。
我说:“是不是身体不大好。”
她说:“没。”
小朱说:“蛮好的。你说年纪大了么总归有点不舒服,但是大毛病没什么的,每天走进走出,我们邻居都看到的。你说怪吗?”
我说:“你好点了吗?”
我说:“嗯。可以自己签字的吗?”
当我拿着花出现在冯美佳病房门口,病房里的人就全都看向了我。对的,那个讨价还价的人来了。他们刚吃好饭,洗好的饭盒还虚掩着盖子放在小桌子上,彼此之间也打听得差不多了,正好来了我。他们会想,我跟冯美佳是什么关系,还有冯美佳花头还蛮浓的,看不出来。冯美佳在最里面靠窗的床上坐着,倒没有我想的那么孤独,旁边还坐着一个女的,看上去是她朋友,因为跟她完全不像,个子小小的,长着一张畏畏缩缩的、忧愁的脸,脸色暗沉,看见我像惊恐的小动物一样跳起来,要把座位让给我,我看到她的灰湖蓝色人造革的包,脱皮脱得很严重,到处都脱皮了,她还在用。我说你坐你坐,把花递给冯美佳,她露出了笑容,有点难为情,说:“谢谢,怎么这么好看的啦。”她的女伴也附和说:“是的呀,太好看了。”我说我还带了粥,有微波炉的话可以热一热吃。冯美佳说吃过饭了。她的女伴说:“刚才没吃多少,牛肉粥好的,补充蛋白质,我去帮你转一转。”她从我手里拿过饭盒匆匆忙忙走了出去,好像我跟冯美佳有什么悄悄话要说一样。但房间里还有六七双耳朵呢。
小朱说:“那没家属也没办法的。”
虽然在下雨,医院附近路上的人还是很多,大家都很苦。我看见一个人撑着伞,穿着病号服,身旁挂着一个透明塑料盒子,用纱布带像背单肩包一样背在肩膀上,盒子上连着管子,通到他衣服里,应该也通到他身体里,上边还有个两头都通盒子的弯弯的管子,正像个包把手,盒子里竖分成几格,里面是淡黄色半透明的液体和一点血水。他从行人中穿出来,弯进一家小餐馆,在门口的柜台前点东西吃。后来我又看见几个拎着自己的盒子和体液在外面走来走去的人,像从一场警世时装秀里出来的,有的很当心,护着自己的盒子,有的好像根本不怕别人撞到他的盒子。
冯美佳说:“我吃不下了。”
星期四上午我煮了个牛肉蛋花粥,自己吃好,给冯美佳装了一饭盒,坐一辆公交车,下来还要走二十分钟,路上看到一个花店挺美的,进去买了一束小小的花,这束小花可爱极了,我自己也想收到这样的花,没有一大堆包装纸,没有会弄出很响声音的玻璃纸,有一团淡蓝色的绣球花,还有几朵紫菀、雏菊,一些零零散散的小白花和草叶,我看着这束花想,绣球花送给冯美佳,绣球花不能吃吧,其他的可以送给兔子。绣球花是我挑的,看见它我就想起了那天雨里的冯美佳。不要笑,你大概觉得绣球花是很华丽的花,但是我觉得那种淡蓝色往白里去的绣球花,很像洗晒太多发白了的颜色,非常朴素乃至贫寒,花形也很简单,花瓣薄薄的,淋在雨里很可怜,随随便便散一地。要说身材么,也是一大团,又不像单朵的大花那样有重量感,很像冯美佳的。我喜欢手里拿着花的戏剧感,好像我和什么重要和珍稀的事情产生了联系一样,等我拿一会儿,就送给冯美佳。真的,大家都应该相互送送花。现在我觉得带的那盒粥有点多余了,因为我还要撑伞,手里有三样东西。
我说:“吃不下不要吃了。”
我说要去看冯美佳是随口说的,但我并没有不情愿去看她。最近我正打算多出去走走,也没多少地方可去,去医院探望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算得上是个好行程。
小朱说:“所以我想人还是要有自己的家庭。吴先生你说对吗?”
我决定对冯美佳好一点,如果她发来消消乐加精力求助我就帮她加,如果她发来拼多多链接要我帮砍价我也帮她点,帮人点一点,举手之劳,手有余香,对不对。
我说:“我也没家庭。”
冯美佳有家属陪着吗?我觉得八成没有。没人帮她养兔子,从医院跑出来没人跟着,晚上还在病房里跟算不上认识的人视频通话。她一个人在医院里,孤独得要死。病房里的其他空间中,挤满了别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他们摩肩接踵,彼此说着“不好意思让一让”侧身穿插而过,插进彼此的聊天,在床和床之间找空当坐着,夜里在床脚和墙壁之间搭起租来的折叠床,随着更多亲友临时涌进来,坐到床上、贴着墙壁站着,为多占用了大家本该平分的空间而对亲友少的病人感到抱歉,都满到了冯美佳这边来了,全都看到了冯美佳是那么孤独。“好可怜呀”,不约而同地想着,趁她离开病房去做检查的时候一起感叹出来。然后他们更亲密了一点,显得冯美佳更孤独了。他们可能也想跟冯美佳说话,但是冯美佳沉默地坐在床上,基本无隙可入。她坐在床上玩开心消消乐,命都用光了,叫好友帮她加精力也没什么人帮她加,她下狠心花了不少钱买道具。
小朱说:“哎哟。”她停了一下,可能把“那么正好”咽了下去,说:“哎。有的事体也讲不清,要看缘分的。”
我觉得医生不会对一个人说“你要死了”这句话,小嘉说当他们觉得事情真的很糟,会问:“有家属陪你来吗?”你可能已经在影像报告上看出来一点了,你想问医生怎么办,而他却问,你有家属陪你来吗?“没有。”我仿佛听到小嘉、冯美佳和我都这样回答。家属总是在你自己知道坏消息以后才被惊动的,这就是成年人。
冯美佳对我说:“要么你早点回去吧。下雨。”
她过了两分钟就发来了医院楼号病房号床号。
我说:“没关系的,再待一会好了。”
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是被卷进这桩事里的还是自己跳进去的啊。
冯美佳坐在窗边的光线里,虽然是不好看,但是没有那天晚上视频通话里那么难看。仔细看看也不是完全没有好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