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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要开始做下午饭了。
哦。
我把兔子放在自行车篮子里,把塑料袋稍微拢一拢,挡掉一点雨,把另外一包它的吃的挂在自行车龙头上,一只手撑伞,也给前面篮子里的兔子撑一点,骑自行车回家。沿途都没看到宠物店。我提着兔子走楼梯,它还挺重的,一动不动,像个西瓜。我可能什么时候要考虑搬回老房子去了,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爬不动六楼,那时弄堂里可能没什么认识我的人了,不会再有人问我“爸爸妈妈回来过吗”“你怎么不去美国”,到那时我就搬回去,我还可以假装结过婚,有一个叫冯美佳的前妻。进到家里,我想了想把兔子和塑料袋一起放进浴缸,打开那包吃的东西看,里面是干草和好几种兔粮,我拿了几根干草、一点兔粮放进塑料袋,心想它要吃就吃,不吃闻闻说不定也能放松一点,然后用手机搜了一下宠物店,再出门给它买笼子。结果我去的店里没有专门的兔笼,我买了一个普通的笼子,还有滚珠水壶、食盆、尿垫什么的。回到家,兔子还在塑料袋里,我想可能还是待在笼子里透气一点比较好,但我不太敢直接抓它,不知道要抓哪里,也不敢抱它,怕它害怕。我给笼子铺上垫子、装上水壶,拿到浴室里,把兔子和塑料袋一起从笼子上方放进去,再想办法把塑料袋脱出来,脱到一半我觉得算了,塑料袋声音太响,不要连续不断地动它,让它缓一缓。
我为什么要像个中学生一样缩头缩脑地站在走廊上听她说话啊?因为她是小嘉的亲戚吗?
冯美佳等她们找出了一只塑料袋,看我把塑料袋里的兔子拎好,男青年说:“那你快点去医院吧。”她没说什么,失魂落魄地走了。
不然呢?
“塑料袋拎过来的,”女工作人员说,“我记得就一只塑料袋。要么我去帮你寻只塑料袋。”
我表姐,嫁给了一个很英俊的美籍韩裔孤儿,你说棒不棒。
男青年说:“那她妈妈是怎么带过来的?”
我进去看看他可以吗?我也不干吗。
女工作人员说:“啊?好像没有的。”
我进去了,小嘉表姐迅速补位到原先的位置上,封住了空当,几个人盯着我就像当心不要被我出其不意起脚射门。高看我了,我没那个本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伴侣不是第一顺位吗?算了。但就像普通朋友一样探望也要被拦到门外吗?同性恋临死前改邪归正,转世投胎不会当同性恋了是吗?如果是平时,我会想和小嘉讲讲道理,可是讲道理大家应该面对面站着,心平气和地讲。但现在小嘉躺下了,他们坐着,只有我一个人站着。哦不对,还有小嘉的表外甥。这个时候我只能顺从躺着的人,躺着的人顺从他妈妈。一旦由家人出面帮他说话,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好像突然就自愿退缩回去变小了,变成一个做不了主、不能负责的小孩,这太荒谬了,而且可能他正希望如此。小嘉说要起来跟我出去一会儿,被以会着凉为理由阻止了,他就没坚持。他表姐说:“要么你坐下来讲好了。我出去看看还有什么需要买的东西。”把她的位置让给了我。表姐夫放下在看的手机说:“要买啥我去好了。要买什么啦?”他大概在这种气氛里有点坐不住了。要买什么呢?小嘉表姐也讲不出来,两人说着“我出去看看,你待在这里”“我跟你一起去”“不要,你待着”,我懂,要留个人陪妈妈看着我的。我和小嘉在他们眼皮底下说了几句话,说了什么我都忘了,大概就是“睡得好吗”,“我又帮你拿了只充电宝”之类的废话。我还问:“你要我待在这里吗?”他说:“要么你先回去吧。”
售票亭里的女人问一起出来的女工作人员:“这兔子是不是还有个笼子的?”
我也是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的。
然后冯美佳抱着兔子哭着出来了,兔子很脏,脚上身上都是泥水,浅棕色混着一点白色,跟我想的不一样,毛还是长的,头缩在冯美佳怀里,看不见脸,不知道还好不好。冯美佳一边哭一边用衣服擦兔子,我过去给她们撑了一点伞。
坐上公共汽车,悲伤慢慢恢复了在我身体里的循环,一开始,就像被久压的肢体松动之后感到的一阵“唉呀呀”,不太能动,也不能碰。
冯美佳就跟她进去了。男青年找话闲聊,夸我人好,说今天这个天气真是不大好,雨也有一点点大。他没伞,就站在售票亭屋檐下面。我撑着伞。男青年又问售票亭里的女人兔子昨天是怎么拿过来的,是不是有个笼子。里面的人说好像是有个笼子。
说起来,那首歌是哪一年的?那时我喜欢一个像少年黄秋生那样的人,还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幻想跟她结婚。和小嘉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会告诉他:“有点像那个。”“她长到现在这个年纪可能会是那个样子吧。”她们都和冯美佳相去甚远,是那种长相温柔、性格爽朗、充满好奇心的女性。
头一个说:“有好几只咖啡色的——让她自己进去寻吧。”
我又想,晚饭吃什么呢?
冯美佳着急了:“淡咖啡颜色的。”
下车以后,我就去逛家乐福。
里面的人说:“就是白的。”
在家乐福里逛来逛去,看到什么我都觉得不想吃,什么也不想买,食材并不能激起我的热情和想象。我终归不是一个爱做饭的人。不像小嘉,他逛超市的时候,感觉像戴安娜王妃一样,精神奕奕、面带笑容,那些蔬菜、肉和香料什么的都夹道欢迎他,朝他欢呼尖叫。我逛了半天,只拿了一点点东西,又不想为这点东西排队结账,又放了回去。出去吃了一碗面。
过了一会儿女工作人员跑出来问售票亭里的另一个女的:“伊只兔子啥颜色的?我忘记了。”
冯美佳经历着怎样的痛苦,我不知道,我想象不出来。小嘉的痛苦也是。连痔疮、鸡眼、牙疼、失眠这样似乎寻常的人类的病痛,我也无从得知究竟。这时我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脸颊里面的口腔溃疡,是不是除了我也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点点溃疡就挺痛的,吃饭喝水都很痛。在足浴店里,发现连长着一双干净的、没病没灾的脚,都是我的幸运,在见到别人各式各样的脚和问题之前,我从来没留意过这一点。就是自己的疼痛,也无法在它突然出现的前一刻想到,那种说不清楚的疼痛,主要在胸前,有时侧边也有,去做检查也没查出什么问题,只能说就是这具躯体老旧了,要将就着用下去,然而比起突然损坏了什么、胡乱长出了什么的人,也已经是幸运儿。有些事情你以为会先有个预告,但是并没有,轻的比如腰疼,重的比如肿瘤。当有些感受来临时,才会恍然想到,譬如:啊,这就是老花眼吗?而在年轻时,你怎么能理解老人们在冬天都那么喜欢戴帽子呢?冯美佳和小嘉,他们在听到坏消息时,也都行走如常,自己走进医院,走出医院,上楼下楼,让人对他们身体里发生了什么感到难以置信,连自己都茫然:啊,是真的吗?后来当他们感到痛苦时,是不是就像身体里面全都长满了溃疡那样?
她好像没听到。
人活到一定年纪以后,好像就很容易生病、死掉了。有人生病会让你最终失去他,有人一生病你就失去了他。但还有人是因为生病而突然冒出来的,比如冯美佳。
“医院远吗?”男青年问。
在慢慢反应过来以后的日子里,我会想,如果由我陪在小嘉身边,我能给他足够的支持吗?我自己能承受吗?我没有任何信心,我能强过他的母亲。他是知道我会这么想的吗?因为了解我是个怕麻烦的、会厌烦日常琐事和事情一直拖着的人吗?觉得我没什么用吗?在平时的生活里,也更多的是他关照着我。是不是和我在一起很累,他才生病的?我竟浑然不知。他大概是不想理我了吧。据说很多熟年的丈夫,也无从发现妻子早就有想要离婚的念头。我给他发消息,他都没有回我。我也不想纠缠不清,就等他找我,一直在等。
这时她还接了个医院打来的电话,她说:“我马上就回去。”
有时我会想,他会不会没有死掉?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比如苏门答腊,灿烂的阳光和一道道棕榈树叶的阴影像老虎的斑纹一样落在他脸上,和那些老虎、犀牛、大象,人们认为已经消失了或是即将消失的动物,还有黑皮肤美少年,一起快乐地生活着。
“没什么名字。”她说。“就叫兔子。”她又说。
这天我回到家里,把笼子门开着让兔子出来,它也不出来,我打扫了笼子,添了草和水,又发了一会儿呆。到了晚上,我下载了那个一直都知道的交友软件,填上电话号码,勾选了交友目的——“聊天”“朋友”。关于自己体型的描述,选了“匀称”,我想,匀称在这里指的就是既不壮硕、也不消瘦,普普通通、乏善可陈。个性“成熟稳重”“慢热”,想认识的人也是“匀称”,个性“慢热”“轻熟”,说实话,在那些选项里挑选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我应该把这个软件删了,因为明摆着我在这上面什么也不会找到。我看了一下上面的人,大多数年纪都很小。
“它有名字吗?”我问。
更晚一点的时候,那个软件上有个人对我说“你好”,我有点紧张,他说:“能看看你吗?”我说:“我很老了。”他说:“我也不年轻,互相看一眼。”紧接着,我就看见了他的一个正脸——不好看也不难看,非常真实普通的人——然后马上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已销毁”三个字。我有点感激他,同时发现我一点儿也不想认识别人,至少眼下是,我觉得他很真诚,是我不太真诚,我感到很抱歉。我说谢谢,但他因为我不发照片而生气了。我把软件删掉了。
“男的,绝育了。”她说。
后来我跟其他朋友说了这件事,他们说我收到照片以后不回照片有违默认礼仪,只要他让你看了一眼,你就应该也让他看一眼。他们还说有空出来吃饭,我说好啊。
“它是男的还是女的?”我问。
怎么这两天老是有别人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人那么喜欢让别人看到自己吗?
女人又要哭了。“它很乖的。”她说。
不过这让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我可以装一个摄像头让冯美佳随时看兔子。这样我就不用规定她什么时候才可以跟我视频通话,她用不着跟我视频通话,在我上班不在家的白天,我已经睡觉了而她睡不着的晚上,她都可以用她的手机看兔子,甚至呼唤“乖囡兔子宝宝”。反正摄像头只对着兔子,兔子后面是墙壁。我觉得这个想法真的很不错,让我有点高兴。
我和小嘉在一起的时候,冯美佳和兔子在一起,我想。
第二天上午上班的时候我花了点时间找了一个可以自己去取货的网店买了个摄像头,午休时间跑去拿了一下,下班回家装好,把摄像头远程分享给冯美佳,她不会弄,我干脆打车到医院,帮冯美佳手机安装好那个智能家居软件,把我手机上已经关联好的摄像头分享给她,教她怎么开,于是她又看到兔子了。她感动坏了,我看得出来。我也很高兴,但我说你不要太激动,我是想你以后不要打我视频通话,视频通话那个声音突然响起来真是心惊肉跳,当然有事也可以找我。然后我很快就走了。我还想,你不要爱上我哦,我只是一个好心人而已!而且我的好心也只有这么多,不能给你什么别的支持,不想一直看着你每天挣扎受苦,不知道你会受多久的苦,你就自己看看兔子顶一顶,坚持住。加油吧冯美佳,如果你好过来了,我就去买只短毛兔子,我喜欢短毛的,你心里是不是有很多公主的梦幻才喜欢长得这么浮夸的兔子。
“哇,那年纪也蛮大了。”男青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