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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在一起的每个夜晚我都记得,埃莉诺。”他说。可他的匆匆一瞥有些含糊。他的注意力有些分散。他正看着一位刚刚进来的女士,她穿着考究,正背朝书架站着,准备好了应付各种紧急情况。如果我无法描述我自己的生活,埃莉诺想,我又怎么能描述他的生活?因为他到底是怎样的,她并不清楚,她只知道他来的时候总能带给她欢乐,总是能让她无须苦思冥想,总是能让她的思维轻松活跃。他看着那位女士。而她似乎被他们的注视支撑着,在他们的眼光下摇晃着。突然间埃莉诺觉得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那晚在餐馆里一个女孩也这样进来了,也是这样站在门口,摇晃着。她清楚地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他以前就说过,在那餐馆里。他会说,她就像是鱼贩子的喷泉上的圆球。她正这么想着,他就说了。是不是所有一切都会这样重复,唯有稍稍一丝差别?她想。如果真是这样,是否会有一种规律、一个主题,不断循环,就像音乐一样;一半是记得的、已知的,一半是预知的?……一个庞大的图案,即刻就能被感知?这想法令她欣喜不已:有一种规律存在。可是是谁制造出来的?是谁想到的呢?她的思维游离了。她没办法再想下去了。
“想起我们有一次在苏活区一起吃饭,”她说,“……你记得吗?”
“尼古拉斯……”她说。她希望他能把这个想清楚,把她的想法继续下去,把它完整持续地思考下去,让它成为一个完全的美丽的整体。
她笑了。他穿的晚礼服颇有些不搭,衣服上的标志上刻印着母亲家族的纹章——她是位公主,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总令她想起某种皮肤松弛的长毛动物,对别人野蛮,对她却非常和善。可她想起了他的什么呢?她正想着的是整个的他,她无法把他分割成碎片。她记得那餐馆里烟雾弥漫。
“告诉我,尼古拉斯……”她开始说,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完这句话,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让他做什么。他正和萨拉说话。她倾听着。他正在取笑她。他正指着她的脚。
“你想起了我什么?”尼古拉斯问,在埃莉诺身边坐下。
“……来参加聚会,”他正说着,“一只长袜是白色的,一只长袜是蓝色的。”
“来吧,”他说,“去楼下。”
“英国女王请我喝茶,”萨拉正好和着音乐哼着,“不知该穿哪双长袜;金色还是玫瑰红,所有长袜都有洞,我的长袜,她说。”他们就是这样调情。埃莉诺想着,对他们的调笑和拌嘴似听非听的。又是一英寸的图案,她想着,仍然用着她还未成形的想法来标记着眼前刚刚出现的场景。就算这次调情与以往不同,它仍有其魅力;其中的“爱”也许与过去的爱不同,但更糟,不是吗?不管怎么说,她想,他们都清楚彼此的存在,他们都生活在对方的生活当中,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爱呢?她想着,听着他们的笑语。
“哦,是她。”她看着她,说,“那就是女主人,是吗?”他之前没听清那女孩的名字,而她对他们也是一个都不认识。对此他很高兴。这让他感觉自己变得不同了——这刺激了他。他领着她朝门口走去。他想避开他的亲戚们。他尤其想避开他妹妹佩吉,但她就在那儿,一个人站在门边。他眼睛朝另一边看着,带着舞伴走出了门。外面哪个地方一定有个园子或屋顶什么的,他想,他们可以在那儿单独坐坐。她非常年轻漂亮。
“……你能不能别再代表你自己了?”他正说着,“你能不能别再给你自己选长袜了?”
“那儿,在那边。”他说。他指着迪利亚,她身着黑色长裙,上面装饰着金光闪闪的饰物。
“绝不!绝不!”萨拉正大笑着。
“我连女主人都不认识,”她说,“希望你能指给我看是谁。”
“……因为你没有自己的生活,”他说。“她生活在梦里,”他对埃莉诺说道,“独自一人。”
一曲舞结束,他们开始朝门口走去。
“教授又在说教布道了。”萨拉嘲笑道,把手放在他膝头。
“我不认识你姑姑,”她说,“这儿我谁都不认识。”
“萨拉又在唱小曲儿了。”尼古拉斯笑着,按了按她的手。
“你知道坐在我姑姑旁边的那家伙是谁吗?”诺斯对他的舞伴说。那女孩环顾四周,有些茫然。
他们真高兴啊,埃莉诺想,他们在嘲笑彼此。
“我刚好想着你!”她重复道。确实,就像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沉没的一部分,又浮到了水面。“来坐到我旁边。”她说,拉过来一把椅子。
“告诉我,尼古拉斯……”她又开口道。又一曲舞开始了。一对对男女簇拥着回到了房间。缓慢、专注,脸色严肃,跳舞的人们仿佛在参加某种神秘的仪式,这让他们免除了别的情感。他们开始转着圈,经过他们身边,擦过他们的膝头,几乎要踩到他们的脚趾。突然有人在他们面前停下。
“晚上好,夫人!”他说,用他外国人的方式朝她鞠躬。
“噢,诺斯来了。”埃莉诺抬头说道。
那正是尼古拉斯。
“诺斯!”尼古拉斯喊道,“诺斯!我们今晚见过了,”他向诺斯伸出手,“——在埃莉诺家里。”
这时有人在她面前停下了。她抬起头。“我刚好想着你!”她喊道。
“是的。”诺斯热情地说。尼古拉斯使劲捏着他的手指,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放开时,手指才又分开来。这举动情感洋溢,但他很喜欢。他感觉自己也热情满腔。他两眼发着光。他脸上困惑的表情一扫而光。他刚才的冒险结果很不错。那女孩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明天六点来找我。”她说。
“在哪儿?”萨拉说。但她看错了方向。他已经消失了。也许是她搞错了。我的生活就是别人的生活,埃莉诺想着——我父亲的、莫里斯的、我朋友们的生活,尼古拉斯的……她脑子出现了一次和他谈话的片段。是和他吃午饭或晚饭的时候,她想。那是在餐馆里。柜台上有一个鸟笼,里面有一只粉红色羽毛的鹦鹉。他们就坐在那儿谈着话——那是在战后——谈着将来,谈着教育。她突然记起,他不肯让我付酒钱,虽然是我点的酒……
“晚上好,又见面了,埃莉诺。”他说,握着她的手鞠了一躬,“你看上去青春焕发。你看起来美极了。我喜欢你穿这件衣服。”他说,看着她的印度式斗篷。
“那不是尼古拉斯吗?”她说,看着门口站着的一个高大的男人。
“你也是,诺斯。”她说。她抬头看着他,觉得她从没见过他看起来如此英俊、如此活力四射。
埃莉诺停下了。她已经把她给忘了。但是总有人在听着。那么她就得把思路整理清楚,她就得找到合适的言辞。可是不行,她想,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你不去跳舞吗?”她问。音乐正演奏到高潮。
“嗯?”萨拉说,抬起头来。
“不去,除非萨莉愿意赏脸。”他说,带着夸张的殷勤向她鞠躬邀请。他怎么了?埃莉诺想。他看起来那么帅气,那么快活。萨莉站起身。她把手伸给了尼古拉斯。
“我的生活……”她大声说,但几乎是自言自语。
“我和你跳。”她说。他们站了一会儿等着,然后转着圈跳走了。
我的生活,她心想。真奇怪,这是今晚第二次有人谈起她的生活了。而我并没有什么生活,她想。难道生活不该是你能掌控、能创造的东西吗?——七十余年的生活。但我只拥有现在,她想。现在,她是活着的,听着狐步舞曲。她环顾四周。那边是莫里斯、罗丝,爱德华回头和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在说话。我是这里唯一一个,她想,还记得那晚他是怎么坐在我的床边,在哭——吉蒂宣布订婚的那晚。是的,过去不断回到眼前。在她身后拖着一段漫长的生活。爱德华在哭,利维太太在说话,雪在下,一朵向日葵的中心裂开了,黄色的公车沿着贝斯沃特路开来。我心想,我是这公车上最年轻的一个,现在我是最年老的……成千上万的事情回到她脑海。一个个原子跳着舞分开又聚拢。但它们是如何构成人们所谓的生活?她紧攥着双手,感觉到手心里她握着的坚硬的硬币。也许在其中有一个“我”,她想,有一个结,一个中心。她又看到自己坐在桌前,在吸墨纸上画着,戳着小洞,然后画着放射状的轮辐。一件件事,一个个场景,渐次地浮现、消失,后一个抹掉前一个。然后他们还说:“我们一直在谈论你!”
“真是古怪的一对!”诺斯喊道。他看着他们,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他们都不知道怎么跳舞!”他说。他在埃莉诺旁边刚才尼古拉斯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我的生活?”埃莉诺重复道。一对对舞伴开始扭动,缓缓地转着圈在她们身旁经过。他们现在跳的是狐步舞,她猜。
“他们为什么不结婚?”他问。
“你的生活。”萨拉说。
“为什么要?”她说。
“我?”她问,“说我什么?”
“噢,每个人都应该结婚。”他说,“我也喜欢他,虽然他有点像个——‘暴发户’,可以这么说吗?”他说,看着他们有些笨拙地转着圈子。
“谈什么?”萨拉说,“谈你,埃莉诺。”她们旁边一直有人经过,擦过他们的膝头,人们开始跳起舞来。这让人觉得有些头昏,埃莉诺觉得,她深陷在椅子里。
“暴发户?”埃莉诺重复道。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她问。她看到她坐在椅子边上,脚上下摇晃,鼻子上一块污迹。
“哦,你说的是他的表链。”她说,看着尼古拉斯的表链上挂着的金海豹,随着他跳舞它上下摇摆着。
“他和你一起吃饭了,是吗?”她问,诺斯正拿着手帕走过。
“不,他不是暴发户。”她大声说,“他是——”
“你来参加聚会不是来睡觉的,对吗?”埃莉诺低眼看着她,大笑起来。她又看到了电话那头的小小场景。但她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的头顶。
但诺斯没注意听。他正看着房间远处那头的一对男女。他们正站在壁炉边。两人都很年轻,都没说话,他们似乎被某种强烈的情感控制,就那样定定地站着。他看着他们时,心头突然涌起某种关于他自己、关于他自己的生活的情绪。他为他们,或者说为他自己,另外安排了一幅背景——不是壁炉台和书架,而是咆哮的大瀑布、飞奔的乌云,他们站在峭壁之上,脚下是湍急的奔流……
“我?”萨拉说,打了个哈欠。“我想睡了。”她在埃莉诺旁边一个靠垫上坐下。
“婚姻并不适合每个人。”埃莉诺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呢,萨莉?”埃莉诺说,她退到墙边,因为别人要开始跳舞了。“去跳舞吗?”她问,坐下了。
他吃了一惊。“不,当然不。”他同意。他看着她,她就从未嫁人。为什么不呢?他想知道。为了家庭牺牲,他猜——老祖父没了手指。突然一丝回忆涌入脑海,一个阳台、一支雪茄,还有威廉·沃特尼。她爱过他,难道不是她的悲剧吗?他深情地看着她。此时此刻他感到对所有人的爱。
“挂在椅子上晾干。”诺斯说,走开了。
“终于和你单独在一起了,真幸运,内尔!”他说,把手放在她膝头。
“那你的手帕该怎么办?”埃莉诺问他。她已经加入到他们中间,她的红斗篷飘扬着。
她有些感动,感觉到他的手在膝头让她很高兴。
“别管它,别管它——根本没关系!”迪利亚喊着,就像个轻率鲁莽的爱尔兰女主人。但诺斯俯身把水擦拭干净了。
“亲爱的诺斯!”她喊道。透过她的裙子她能感觉到他的激动,他就像一条被拴在狗链上的狗,神经紧张地全力往前冲着。当他把手放到她膝头的时候,她感觉到了。
这时一只花瓶被碰倒了,一股水流到了地毯上。
“别娶错了人!”她说。
“帮我移一下桌子,诺斯。”迪利亚说,“如果他们要跳舞的话,就要把这些碍事的东西都移开——把地毯也卷起来。”她把一张桌子推到一旁。接着她走过房间,把一把椅子拉到墙边。
“我吗?”他问,“为什么这么说?”她看到他了吗,他猜想着,他把那女孩带下楼的时候?
“随你喜不喜欢。”他重复道,摇晃着爪子。
“告诉我——”她开始说。既然现在他们单独在一起了,她想问问他,冷静地、理智地问问他有些什么样的计划;但当她开口时,她看到他的脸色变了,显出一种夸张的惊骇。
“是的,随你喜不喜欢。”她丈夫附和着。他站在她旁边,手伸在面前摇晃着,就像旅馆里用来挂衣服的熊。
“米莉!”他喃喃道,“可恶!”
“他们正准备跳舞。”她说,指着正往留声机里换唱片的年轻小伙子。“跳舞还行,”她又说,她指的是留声机,“听音乐不怎么样。”她突然变得天真起来,“我受不了留声机放音乐。不过舞曲的话——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年轻人——你没发现吗?——必须得跳跳舞。他们该跳没错。你跳不跳,就随你喜不喜欢了。”她挥舞着手。
埃莉诺很快回头扫了一眼。她妹妹米莉,身穿装饰繁复、层层叠叠的长裙,倒是适合她的性别和阶层,正向他们走过来。她已经变得又矮又胖。为了遮盖她的体形,她胳膊上搭着带珠饰的薄纱,垂挂下来。她的胳膊非常肥胖,让诺斯想起了芦笋,灰白色的芦笋上粗下细。
她略显突然地停下了,仿佛那个话题她已经用完了。她拉扯着披巾。
“哦,埃莉诺!”她喊道。她还仍然保有残留的一丝妹妹对姐姐如狗一般的忠诚。
“让我看看,这边都是你的姑姑姑父、叔叔婶婶们,你的表亲们,还有你们这些儿子女儿们——是的,玛吉,我不久前见到你们那一对璧人了。他们在某个地方……只是我们这一大家子所有不同辈的人都混在了一起,表亲和姑姑,叔叔和兄弟——不过这也许是好事。”
“哦,米莉!”埃莉诺说,却不是那么真诚。
她环顾四周,有些紧张地拉扯着她的披巾。
“见到你真好,埃莉诺!”米莉说,用老妇人特有的那种咯咯声笑着;可在她的神态中有着某种恭敬,“见到你也是,诺斯!”
“我想那就是你们,”她喊着,“站在广场里的。我觉得我能认出里尼——不过对诺斯我不太确定。帕吉特上校!”她拧着他的手,“你还真是个陌生人——不过非常受欢迎!好了,这些人你都认识谁,哪些人你不认识?”
她把胖胖的小手伸给他。他注意到戒指深陷在手指上,就像是手上的肉已经把戒指包覆了起来。肉包覆着首饰,令他作呕。
迪利亚立即就朝他们迎了过来。“帕吉特上校!”她匆匆穿过房间,大声嚷着。“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喊道。她胡乱抓起他们的手,又是左手,又是右手的,她自己也是左手右手都用上了。
“你又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她说,缓缓在椅子上坐下。他感觉一切都仿佛被闷住了。是她撒了一张网,将所有东西都罩住了,她让他们全都感觉属于一家人,他不得不思考一下他们之间的共同之处,但这种感觉是不真实的。
“帕吉特上校!”女仆大声喊道。
“是的,我们住在康妮那里。”她说。他们是来看板球比赛的。
“帕杰特上校。”诺斯说,摸了摸领带。
他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你呢,先生?”女仆对落在后面的诺斯说。
“我还没听你说过你的旅行呢,内尔。”她接着说。它们一个个落下,遮覆了一切;他继续想着,听着她姑姑的一个个小问题如雨滴般湿答答地落下。他仍然处于兴致过高的状态中,因此还能觉得她说的话听起来很悦耳。狼蛛会咬人吗,她正在问他,星星是不是很亮?我明晚将在哪里度过?在他心里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他背心口袋里的卡片自己冒了出来,无视目前的环境,甚至抹去了当前的片刻。他们住在康妮那里,她继续说,康妮正等着吉米,吉米要从乌干达回来……他漏掉了几个字,因为他眼前正看到了一座花园、一个房间,接下来他听到的是“腺状肿”——这是个好词,他心想,把这个词从上下文中剥离出来;蜂腰,中间收紧,一个坚硬、闪亮、如金属质感的腹部,用来形容昆虫的外观倒是非常有用——这时一个巨大的身影靠近了,一大块白色背心,黑色衬里,休·吉布斯居高临下地站到他们面前。诺斯跳了起来,把自己的椅子让给他坐。
“好了。”玛吉说,在门外停了一会儿。她把他们的姓名报给了仆人。
“亲爱的孩子,你不会以为我会坐在那儿吧?”休说,讥笑着诺斯让给他的那把细胳膊细腿儿的椅子。
他们走上楼梯,经过办公室的门口,走过通往房子背后的后院的长落地窗。枝繁叶茂的树木高高低低地伸展着枝条,有的树叶在灯光下显出鲜绿色,有的在阴影里一片昏暗,在微风中上下摇曳着。他们来到了这座房子里私用的部分,那里铺着红地毯,喧闹的谈话声从一扇门后传来,就像那里圈围着一群绵羊。接着音乐声,一支舞曲,飘了出来。
“你得给我找一把——”他四处张望,两手紧贴在白背心两边,“更真材实料的。”
“快来!”里尼说,把手上的雪茄扔进身后的灌木丛里,“快来,我们得走了。”
诺斯拉过来一把填充了软垫的椅子。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坐下。
“你必须得去那儿亲自看看。”诺斯正说着。他们叫他讲讲印度。他说那儿有山脉和平原,十分寂静,鸟儿歌唱。他停了停,要向人们描述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地方,实在是太困难了。接着对面房子的窗帘打开了,三个脑袋出现在窗口。他们看着对面窗口上几个脑袋的轮廓。他们正背对着广场栏杆站着。树木将黑暗的叶影投在他们身上。树木已经成为了天空的一部分。不时一阵微风吹过,它们似乎在微微移动着、晃动着。枝叶间一颗星星闪烁。四面也很安静,车流的低语已经汇成了远处的嗡嗡声。一只猫偷偷溜过,他们看到那发亮的绿眼睛,只一秒钟,就熄灭了。猫走过灯光照亮的空地,消失了。有人又拍打着窗户,大声喊道:“进来!”
“啾、啾、啾。”他坐下时说道。
“可他们为什么不进来?”迪利亚说,拍了拍窗户。
诺斯注意到米莉在说:“突、突、突。”
“是的,那是诺斯。”佩吉看着外面,说。
就是这样,三十年的夫妻了,突突突和啾啾啾。听起来就像是畜栏里的牲畜闷声闷气嚼食的声音。突突突、啾啾啾——他们踩踏着牛棚里冒着热气的柔软稻草,他们在荒野沼泽里打滚,繁衍着后代,儿孙满堂,浑浑噩噩,他想着;茫然地听着那愉快的啪哒啪哒的说话声,那声音突然瞄准了他。
“我想我认得其中一个,”莫里斯往外看了看,说,“那是诺斯,不是吗?”
“你在考虑什么,诺斯?”他姑父正问着,审视着他。他上上下下打量着,仿佛他是一匹马。
“不用,这样就行了。”迪利亚说,“屋里开始变热了,”她说,“客人们陆续到了。他们得待在下面的房间里。”她说,“可外面那儿是谁?”她指了指。在房子对面广场栏杆旁边有几个穿晚礼服的人。
“我们必须得让你定下个日子,”米莉说,“等孩子们都回家后。”
“你想把下面也打开吗?”他问。
他们在邀请他九月到塔楼去和他们住一段时间,去狩猎幼狐。男人们打猎,女人们——他看着他姑姑,仿佛这会儿就在那把椅子上,她就可能会生出小崽子来——女人们就会分裂成不计其数的小婴儿。这些小婴儿再生出更多婴儿,新生出来的就有了——腺状肿。这个词又出现了,但现在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了。他正在下沉,在被他们的重量压着沉下去,他口袋里的名字也渐渐淡去了。什么都无能为力吗?他心想。任何事物都充满了革命,他想。他脑子里出现了战场上的炸药,把沉重的土堆炸飞,泥土被喷炸飞起,形成一朵树木形状的云。这些都是瞎掰,他想,战争的瞎掰,瞎掰。萨拉的口头禅“瞎掰”又回来了。还剩下什么呢?佩吉进入了他的视线,她还站在那边,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你们这些医生,他想,你们这些科学家,为什么不在玻璃杯里倒上一点晶体,一些星星点点的尖锐的东西,然后让他们把它一口吞下?常识、理性,这些星星点点的尖锐的东西。但他们会一口吞下吗?他看着休。他说着突突突、啾啾啾的时候,脸颊鼓起又瘪下。你会把它一口吞下吗?他无声地问休。
喂,佩吉心想,这才是令人高兴的事呢。这赞扬传到她父亲耳里,让她背脊上的神经似乎都在激动起来。每一种情绪刺激了不同的神经。嘲笑刺激大腿,愉悦刺激脊椎,也影响视觉。星星变得柔和起来,微微颤抖着。她父亲放下手时轻轻碰到了她的肩膀,但他们俩都没说话。
休又转向了他。
“谢谢,莫里斯,现在好多了。”迪利亚说,“我正在告诉佩吉,她的耳朵应该在发烫吧。”她又开始了:“我最有才气的学生!他就是这么说的,”迪利亚接着说,“我向你保证,我觉得非常骄傲。‘她是我的侄女。’我说。他还不知道呢——”
“我希望你现在会一直留在英国了,诺斯。”他说,“不过我敢说在那边的生活很不错吧?”
“嘿,佩吉。”有人说着,从她身后走来。是她父亲。他把手放在窗户上,有伤疤的那只手。他推了推,窗户被推上去了。
他们的话题就此转向了非洲和工作机会的缺乏。他的愉快慢慢渗透出来。那卡片也不再散发出一个个场景。湿答答的树叶在落下。一片片落下,遮覆了一切。他喃喃自语,看着他姑姑,除了前额上一块褐斑,她面无血色;头发也黯然失色,除了上面有一块蛋黄般的污迹。总体来看,他觉得她就像一只困乏的梨,柔软,褪了颜色。而休——他的大手放在膝头——就像一块生牛排,被捆得圆圆的。他碰上了埃莉诺的视线,她眼里流露出紧张的眼神。
“我来。”佩吉说。她猛拉了一下窗户,但是卡住了,窗户太旧了,窗框也合不上了。
“是的,他们已经把它毁掉了。”她正说着。
“来帮我打开这扇窗户,”她说,“这里开始热起来了。”
但她声音中的浑厚已经消失了。
“他一直在说——”迪利亚说,但话没说完。
“到处都是新建的别墅。”她说。显然她最近才去了多赛特郡。
佩吉朝她指的方向看去。那边是她的老师,她的导师。是的,她知道他认为她很聪明。她觉得自己也的确聪明。他们都这么说。非常聪明。
“路边全是红色小别墅。”她接着说。
她转过身,站到窗前。可怜的小东西,她想着,那么虚脱憔悴,像钢铁一般冰冷、坚硬、光秃秃的。而我也是一样,她想着,看着天空。天上的星星似乎是杂乱无章的尖刺,除了那边那个,在烟囱管道右边的上空,悬着的幽灵般的轮盘——他们是这么叫它的吗?她想不起那个名字了。我来数一数,她想着,回到她的笔记本上,开始数一、二、三、四……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喊道:“佩吉!你耳朵有没有发烫?”她回过头。当然了,是迪利亚,用她那种亲切和蔼的方式,模仿着爱尔兰的恭维话:“——你耳朵该发烫了吧,”迪利亚说,一只手放在她肩上,“考虑到他刚才一直说的话——”她指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他一直在赞美你歌颂你。”
“是的,这也让我很吃惊。”他说,振作精神替她解围,“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是怎么把英国给毁了。”
当她说出“我”的时候,他脸上的火光熄灭了。这就够了——现在他会离开了,她想。他不能变成“你”——他必须得是“我”。她笑了。因为他站起身来,离开了。
“不过在我们那儿你不会发现有太多变化,诺斯。”休说,声音里带着自豪。
“我累了,”她抱歉地说,“我整晚都没睡,”她解释说,“我是个医生——”
“没错。不过那是因为我们很幸运,”米莉说,“我们有几处很大的地产。我们非常幸运。”她又说,“除了菲利普斯先生。”她说。她尖声笑了笑。
是的,那是一个不错的普通人,他曾有一次对她非常和善,是和护照有关的事。当然了,虽然她不是那么专心地听着,她还是注意到这小伙子在嘲笑他。那么为什么还要去他的办公室呢?她心想。我们那些人,他正说着……去打猎。她的注意力飘移了。这些她全都听过了。我、我、我——他继续说着。就像是秃鹰的喙在啄着,或者吸尘器在吸着,又或者电话铃声在响着。我,我,我。但他是忍不住的,长着那样一张神经质的自我主义者的脸,她想着,瞥了他一眼。他无法释放自己,无法使自己超脱。他被用铁环紧紧地束缚在那轮子上。他不得不暴露自己,不得不展示自己。可是为什么要让他如愿呢?她想着,而他继续讲着话。我为什么要在乎他这些“我、我、我”?还有他那些诗?那就让我把他甩掉吧,她心想,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血被吸干的人,所有的神经中心都发白了。她没有言语。他注意到她没有应答。她猜他肯定以为她很愚蠢。
诺斯一下清醒了过来。她是那个意思,他想。她话中带着的刻薄让她显得真实。不仅她变得真实起来,就连那村庄、大宅子、小屋子、教堂和一圈老树,全都在他面前栩栩如生地出现了。他愿意住在他们那里。
“我叔叔,”他开口说,“……你见过他吗?”
“他是我们的牧师。”休解释说,“有个性,但是个好人。很高——非常高,像个烛台——之类的东西。”
“你在办公室里时,都是怎么处理事情的呢?”她说。显然他是个业余诗人。
“他太太……”米莉说。
“是的。”为什么说那个词时就像是一口咬下茎梗尾巴上的一颗樱桃?她想。这时候没人过来,他们只得在墙边的椅子上并排坐下。
这时埃莉诺叹了口气。诺斯看着她。她正昏昏然地睡去了。她脸上是一种呆滞无神、一动不动的表情。一时间她看起来像极了米莉,睡着了让她的相貌显出了整个家族的相似的特征。接着她睁大了眼睛,她努力睁着眼睛,但显然她什么都没看见。
“写诗?”她说。
“你必须得过来再熟悉熟悉我们,”休说,“九月的第一个星期怎么样?嗯?”他左右摇晃着,似乎他身体里的慈爱在里面滚来滚去。他就像一头可能马上就要屈膝跪下的老象,可是如果他真的跪下了,他又如何能再次站起来,诺斯心里想着。如果埃莉诺陷入沉睡,打起呼噜,我该怎么做,就这样被留在这儿,坐在这头大象的双膝之间?
“你是作家?”她贸然想碰碰运气。她记起来在报纸上见过他的名字——可是为什么是个作家,就非要在说“是的”时仰着头?她更喜欢保罗,他样子很健壮;而眼前的这个面相古怪,紧皱着眉,神经质,固执。
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借口离开。
他点点头。
玛吉正走了过来,眼睛看着一旁。他们看到了她。他觉得很想大喊一声:“当心!当心!”因为她已经进入了危险区。那些奇形怪状的形体让它们长长的白色触角飘浮着,为的是能捕获食物,那触角会把她吸过去的。是的,他们看到了她,她没救了。
“你住在伦敦?”她问。
“玛吉在那儿!”米莉喊着,抬起头来。
“不,那是保罗。”他说,“我兄弟保罗。”他说得有些尖刻。那么他又是做什么的,竟让他感觉自己要比保罗高人一等?
“多少年没见过你了!”休说,费劲地想站起身来。
“我们上次见面,”她说,“是在跑马赛上。”她把他不大协调地和康沃尔原野、石墙、农夫、粗野的小马障碍跳等联系在了一起。
她只得停下来,把她的手放进那只不成形的爪子里。诺斯用尽了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那是他背心口袋里的那个地址带给他的——站起身来。他要把她带走。他要把她从家庭生活的污染里拯救出来。
“你好吗?”她说。他是叫理柯克还是雷柯克?
但她没理他。她站在那儿,沉静平和地回应着他们的问候,就好像她配备了应急的全套设备。哦天哪,诺斯心想,她和他们一样糟糕。她呆滞无神,虚伪做作。他们这时候正谈着她的孩子们。
“做些什么?”佩吉重复道,她正穿过房间。“做些什么?”她又问。她觉得自己有些鲁莽,她做的事都不紧要。她走到窗前,猛拉开窗帘。蓝黑色天空上被星星刺出一个个小窟窿。天空上映着一排烟囱管帽。还有星星,神秘莫测、亘古不变、淡然冷漠——就是这些词,恰当准确。但我却感觉不到,她想,看着星星。那么为什么要假装呢?她眯着眼睛看着星星,心想,它们实际上很像一个个冰冷的小铁块。而月亮——它就在那儿——是一个擦得铮亮的餐盘盖子。可她还是没有任何感觉,就算她已经贬低了月亮和星星,将它们比作那些东西。她回转身子,刚好和一个年轻男人碰了个脸对脸,她觉得自己认识他,却想不出他的名字。他眉毛很好看,下巴有些往后缩,脸色苍白。
“是的,那就是小宝宝。”她正说着,指着一个正和女伴跳舞的男孩。
“嘿,”马丁说,“我们现在得去完成任务了。”他站起身。他们离开了。
“你的女儿呢,玛吉?”米莉问道,四处张望着。
他们突然都沉默了。这一轮结束了——兄妹杀。现在他们就只能重提旧事,再重新来一遍了。
诺斯坐立不安。这就是阴谋,他心想,这就如同蒸汽压路机一般,压平、抹去,滚圆成一模一样,滚成一个个圆球。他倾听着。吉米在乌干达,莉莉在莱斯特郡,我儿子——我女儿……他们在说着。他注意到其实他们并不关心别人的孩子。只关心自己的,自己的财产,自己的血肉,这一切他们会用来自荒野沼泽的利爪全力保卫。他想着,看着米莉的胖胖的小爪子,就连玛吉,她也一样。因为她也在谈论着我儿子,我女儿。如此这般,我们如何能成为文明人?他自问。
“做些什么?”罗丝说。
埃莉诺打起了呼噜。她打着盹儿睡过去了,真是丢脸又没办法。人在意识不清的时候会有种猥亵的样子,他觉得。她张着嘴,头偏向一旁。
“我工作啊——我在工作。”马丁坚持说,“我成天坐在办公室里——”
现在轮到他了。寂静已经裂开了。他觉得必须得有人说点什么,添把柴、加把火,否则人类社会就不复存在了。休不复存在,米莉不复存在。他正要动脑筋想说点什么,来填一填这原始巨胃的庞大空间,这时迪利亚,或许是出于女主人总是想搭讪的古怪欲望,也或者是如神助一般受到了人类慈善的激发——到底是哪个,他也说不出来——走过来和他们打招呼。
“这家伙在嫉妒我。”她对佩吉说,“他这辈子一点工作都没做过。”
“拉德比一家人!”她喊着,“拉德比一家人!”
“我们有没有面子看看你穿你的军服盛装?”他逗着她。
“哪儿?亲爱的拉德比一家!”米莉说着。他们俩慢慢起身,离开了,因为拉德比一家似乎是很少离开诺森伯兰郡的。
佩吉记得,那是授予她的某个奖章,奖励她在战争中所做的工作。
“好了,玛吉?”诺斯转头对她说——这时候埃莉诺的嗓子后头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她的头朝前倾斜着。她这会儿睡得很沉,睡梦让她放弃了她的尊贵。她看上去平和、疏离,全然地沉静,这种沉静有时候让睡着的人有着死人般的神情。他们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只有他们两个,私密的时刻。
“你的红绶带去哪儿了?”他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最后他说,做了个动作,仿佛是正从草地上拔起一块块草皮。
他们就像小猫追自己的尾巴,佩吉想着,一圈一圈地绕着圈子。可他们就是喜欢这个,她想,他们来参加聚会就是为了这个。马丁继续调笑着罗丝。
“为什么?”玛吉问,“什么为什么?”
“不,那是厄瑞奇,是关于显微镜那次。”她纠正他说。
“吉布斯一家。”他咕哝道。他朝他们那边甩了甩头,他们正站在壁炉旁说着话。粗俗、痴肥、不成人形,他们在他看来就像是一部拙劣的模仿作品,一篇改编的滑稽文章,是从里面的人形、里面的热情之火中蔓生的多余无用的东西。
“结果她就跑去了浴室,拿刀子划了手腕。”马丁嘲笑着说。
“出什么事了?”他问。她也看着那边,但她什么都没说。一对对跳舞的人慢慢地从他们旁边跳着舞经过。一个女孩停了下来,她无意识地抬手的姿势,有着一种年幼无知的人期待生活的美好的那种认真神情,这神情打动了他。
“他们就总是怪我,”罗丝说,“他霸占了教室,我坐哪儿呢?‘哦,快跑去育儿房玩吧!’”她挥着手。
“为什么——?”他朝那年轻女孩那边伸了伸大拇指,“他们如此可爱的时候——”
“她那时候就是个暴脾气。”马丁对佩吉说。
她也看着那女孩,女孩正把连衣裙前襟上落下的一朵花别回去。她笑了,没说话。接着她半梦半醒地重复着他的问题,可她的语气中却毫无意义:“为什么?”
这时候他们就会谈起小时候的事,佩吉想,在后院里爬树,扔东西打别人家的猫。每个人的脑子里都画好了一条线,她想,在这条线上是相同的旧时的言语。一个人的头脑里应该是纵横交错,就像手上的掌纹,她想着,看着自己的手掌。
一时间他有些丧气。他觉得她在拒绝帮助他。而他希望她能帮他。为什么她不能帮他从肩上卸下重担,给他渴望的东西——保证、确信?是因为她和他们一样丑陋畸形?他低头看着她的双手。那是一双有力的手,漂亮的手,他看着那手指微微弯曲,心想,可如果那是关于“我的”孩子们、“我的”财产的问题,那么那就是切开肚腹的一刀,或是咬在柔软喉咙上的一口。我们无法帮助彼此,他想着,我们全都是畸形的。然而,虽然对他而言,要把她从他所归类为的卓越者一类人中移除,确实令人不快,可是她也许是对的,他想,我们这些把别人视作偶像的人,赋予他人——此男或彼女——权利来指引我们的人,只是更增添了这种畸形,辱没了我们自己。
“你以为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能惹恼我吗?”她说,拍了拍他的胳膊。
“我要去和他们住一阵子。”他大声说。
“你喜欢的是和他们作对。”他大声喊道。
“在塔楼?”她问。
“我可不以此为耻,”她说,“我喜欢我的同类——整体而言。”
“是的,”他说,“为了九月去狩猎幼狐。”
“胡说,”马丁打趣她说,“你想活着,”他对着她耳朵大声喊道,“因为你喜欢活着。”
她没在听。她的眼睛看着他。他感觉她在把他和什么别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这让他感觉不自在。她看着他,仿佛他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他又感到了那种不舒服,就是听到萨莉在电话里描述他时的那种。
“我想见见还会发生些什么事。”罗丝说,“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有趣的世界里。”她又说。
“我知道,”他说,脸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我就像那幅画,一个拿帽子的法国人。”
“啊,但不过——”佩吉开始说。她停下来,她记起来罗丝耳朵聋了,她必须得喊着说话。“你们那时候人们还没有那样把自己当傻瓜。”她喊道,但她怀疑罗丝是否能听见。
“拿着帽子?”她问。
“我当然想。”她说,一屁股坐在他们旁边的沙发上。
“而且正在变胖。”他又说。
“想啊,我当然想!”她听明白后说。她面对着他们。她的头朝后仰成一个很奇怪的角度,佩吉觉得她那样子就像个军人。
“……拿着一顶帽子……谁在拿着帽子?”埃莉诺说,睁开了眼睛。
“你难道不想活到八十岁?”他对她说。他不得不提高了声音到两倍响。她已经耳聋了。
她迷惑地环顾四周。她最后一点记忆,似乎只是一秒钟之前的事,米莉还在讲着教堂里的蜡烛,从那后,肯定发生了什么事。米莉和休本来在这儿的,现在他们不见了。这里出现了断层——这断层里充满了斜垂着的蜡烛的金色光芒,还有些她说不清的感觉。
罗丝走了过来。她已经变得又矮又胖。
她完全清醒了过来。
“好了,佩吉,好了,”他说,“可别告诉我你不喜欢——罗丝来了。”
“你们在说些什么胡话?”她说,“诺斯没有拿着帽子!他也不胖。”她又说,“一点都不胖,一点都不胖。”她重复道,挚爱地拍了拍他的膝头。
“我不知道。”她大声说。
她感到非常愉快。大多数睡眠都会在人的头脑里留下一些梦境——醒来时还会残留一些片段或人影。但这一觉,这短暂的恍惚——在其中蜡烛斜垂着,变长了——在她心里只留下了一种感觉;只是一种感觉,而不是梦境。
他肯定有六十多了,她猜。但他衣着打扮极为得体,看起来就像四十岁的男人,整齐体面,在肯辛顿还有位淡黄色头发的情人。
“他没有拿着帽子。”她重复道。
“当然我全心全意赞成要活到八十岁!”他喊道,“我想去美国,想去看看他们的高楼大厦。我喜欢那种,你知道。我喜欢生活。”他确实是,而且非常喜欢。
他们俩都笑她。
“你会活到八十岁的——如果你想活到八十岁的话。”她说,他看着她。
“你在做梦,埃莉诺。”玛吉说。
“我们的确学会了一些小窍门。”她承认说。他直盯着面前,脸上的表情激起了她的同情。
“我吗?”她说。在这段谈话中确实有一道深深的鸿沟,这没错。她记不起他们刚才在说些什么了。玛吉在这儿,而米莉和休已经走了。
“为什么?现在的人们比以前活得更长了,不是吗?”他说。“而且也不会死得那么痛苦了。”他又说。
“只打了个盹儿。”她说,“你准备做些什么,诺斯?有什么计划?”她说,说得有些快。
“哦,医生们都很会哄人。”她随便扔出了一句话。
“我们不能让他再回去了,玛吉。”她说,“不能再回那个可怕的农场了。”
“是的,她嫁给了另外那个人——拉斯瓦德。但他爱着她——爱得非常深。”马丁低声说,“可你,”他快速地瞥了她一眼。她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他发冷。“当然了,你有自己的事业。”他说。他眼睛看着地面。他想起了自己对癌症的恐惧,她猜。他担心她已经注意到了某些症状。
她想要表现得非常务实,一方面是为了证明她没有睡着,一方面是为了保留住心里仍然残留的特别的愉悦感。掩盖起来,不让人察觉到,就能让那感觉长留。她这么以为。
“她嫁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拉斯瓦德?”佩吉低声道,爱德华从他们旁边经过。
“你已经存够了钱,是吗?”她大声说。
“爱德华——是的,”马丁说,“爱德华也爱过。你肯定听过那个老故事了——爱德华和吉蒂?”
“存够了钱?”他说。他在想,为什么那些睡着了的人醒来后总是想装得非常清醒?“四五千吧。”他随口说道。
“那爱德华呢?”她又说。他已经进来了,他看上去也非常醒目,特意精心打扮得简单朴素。
“唔,那就够了。”她口气坚决地说,“百分之五,百分之六——”她在脑子里算着账。她转向玛吉求助。“四、五千——那是多少,玛吉?足够生活了,对吧?”
“听过。”佩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