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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母是战时夫妻。我父亲参加了诺曼底登陆。我母亲是防空袭督导员。在我父母得到战争体验前的二十五年,我外公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我和两代饱受创伤的成年人生活在一起,他们学会了对苦难一笑而过,继续生活。他们都有和死人有关的故事。他们也都不带感伤地跟我讲过那种故事:战友、亲朋、恋人回来过,但他们后来发现那人早就死了。
外婆已经死了。
孩子们相信大人们讲的故事都是真的,我也全盘接受了那些故事。与此同时,我有自己的丰富想象力(小时候有,现在也有)。和大多数孩子一样,我不能完全区分有生命的东西和没有生命的东西。对我来说,我的泰迪熊和我的猫一样重要。我外婆在去世那天的行为似乎和别的所有物事一样,从属于一个没有明确分野但互相纠缠的世界。所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我知道我没有被吓到,而且,我仍能清楚地看到当时的情景。
没人在电话那头讲话。我们走进起居室。外婆躺在床上。
也许,从一种状态进入另一种状态时——哪怕随后的状态是湮灭于世——我们会在一段难能可贵的时间里以非肉身的形式存在。我们还没有死,但不再依赖肉身存在。
“您好。伍德菲尔德家。喂?”
也许,我外婆在感觉到她即将离开自己的身体时正惦记着玫瑰园——也许她的意念足够强大,足以传递给我。孩子们接受意念幻象的能力很强。也许,孩子们“看到”的都是强有力的精神投射。
我母亲拿起听筒和底座,因为老式电话要用一只手拿听筒,一只手拿话筒。
也可能,一个人的印记可以暂时脱离凡胎肉身。萨满们当然相信这一点。我不用“灵魂”或“精神”这些词汇是因为它们暗示了不朽,或至少暗示了前方有某个目的地。“印记”只是用来形容脱体的那个瞬间,至于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是无从推测的。
我听到有人下楼了。是我母亲。我跑进门厅,告诉她外婆去花园看丹麦女王了。就在那时,门厅桌上的电话铃响了。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但那台电话是二十年代的。我母亲生于1922年,她说她还记得家里搞起汽车业务时装了电话。那时的电话像只坐得笔直、讨东西吃的小狗。
假设真有亡灵,亡灵与活人的接触似乎总发生在压力增大的时候——要么是针对个人,要么是针对整个国家的压力。在任何地方的任何战争期间,鬼魂目击事件的数量都多得非同寻常——不管你信不信鬼,这种现象本身就值得深思。我父母信教,相信死后有来世。对他们来说,见鬼是意料之中,甚而值得期盼的事,因为那可能是上帝派来帮助活人度过丧亲之痛的。
我慌忙爬下床,跟去窗前。我们并排站。她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她穿过窗户,走进花园,沿着玫瑰篱笆走下去。那么自然而然地。她就那样在花园里了,在她喜欢的花丛中。
母亲告诉我,外婆去世后的那一周里,她曾与外婆有过两次交谈。那让她很欣慰。有一种解释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她有那种渴望,那种体验就变得很真切。人类喜欢创建模式。我们和自己生命中的其他人共建模式。我们相互缠绕。生离死别会破坏模式。死亡,意味着一段关系的断裂,并因此和一部分自我割裂。
外婆说话了。她不能说,但她就是说了:“看看那些丹麦女王啊。”
我怎么想?我相信什么?我不知道——这是我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但我确实知道,对人类的心理来说,抹除一切超自然痕迹的效果未必是最好的。能够说出“我无法解释这一切”就好比拧开一个阀门,能让你释放压力。这不是反科学,也不是迷信。
有天早上,外婆下了床,走到可以俯瞰花园的大凸窗前。那是我外公的房子。我们的小家是排屋,只有一个后院。外婆得了癌症后,一直是我母亲在照顾她,于是,我们全都搬到外公家住了。那段日子不太快乐,大家都很焦虑。母亲讨厌她父亲,她父亲讨厌我们住在他家里。但他可以省下雇佣护士、厨师和清洁工的钱。只有一样东西大家都喜欢:玫瑰。散发芬芳的老式英国玫瑰。
我们中的许多人都体验过心灵感应——包括那种最简单的:在朋友打来电话的前一秒,我们刚好想到她。我们无法解释这种事,就像我们无法解释刚刚死去的人依然在自己身边的那种感觉。也许我们感受到的不是人的幽灵,而是模式的幽灵。
她的睡床在楼下起居室里,那时,我常比别人起得早,就会下去陪她,爬到她床上。她得了喉癌,换言之,她不能说话,所以,我们一起看圣经故事绘本,我读给她听。那时我还没上学,但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我认字念书了。文字是我的朋友。
“丹麦女王”是一种美丽的、香气浓郁的英国玫瑰的名字。外婆去世后,母亲剪下一束束盛放的玫瑰,摆满了整个房间。当我有能力拥有自己的花园时,就买了那种灌木玫瑰,开始栽种。我也钟爱老式的英国玫瑰,但比喜欢更重要的是,那是我与一件无法忘怀、无法解释的事保持鲜活的关联的方式。这故事让我欣慰,并非因为我因此坚信死后仍有生命,重点是那个事实——卧病在床、油尽灯枯的女人站了起来,而且很幸福。
外婆去世时,我五岁。
如果死亡能让我们从自我的牢笼中解脱出来,哪怕只有一秒钟,在我们被湮没之前,那么,死亡就不仅仅是一种生物现象。死亡未必是通往别处的桥梁,但或许可以成为一种福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