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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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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一兽潮

即使以山继祖悠长人生的阅历来看,这一年的冬至日都显得特别寒冷。他是烈山部落里首屈一指的耆老,也是部落的族长。

烈山部落所在的地方被称作群峰之末,倚靠着南疆莽莽山系南麓,面朝广袤无垠的大荒原,即使放眼整个人族五疆,也称得上是最为偏荒的小寨之一。故老相传,部落的先人乃是千年前人族一次大规模南拓之后,自北方迁徙而来的游民。历经数代筚路蓝缕的开拓,游民们像野草一样在这莽荒之间扎下根来,历经千载艰难困苦,始勉强维持了如今的人口规模。

此刻山继祖正从部落外归来,他在莽莽山丘中行走了几天几夜,分别拜访了烈山左近的两个部落,望河和丛黎,与他们的族长耆老们进行商议,内容大抵是各部之间累榷不决的陈年旧账。这片群山生养的部落们,固然有守望相助之谊,然而相互之间也颇有些仇隙,其中最大的争端莫过于各部分界以及交叠山林的产出配给,对此谁也不能拿出一个众人咸服的章程,只好约定每年碰头更订规矩。

要说往年,此类例行会商都有族中年富力强的后辈代行其劳。此番亲身游访,却是老人兴之所至。而诸部所议,也不止山林财货等凡俗之事。几位部落中修为最为深湛的老人,还会就近年的修炼心得进行切磋印证。此外,便是谈论旬月之前,在南疆莽莽群山中部出现的巨大震动及天地异象。彼时北去数万里之遥屡发惊天巨响,群峰之末虽止受到余波影响,却仍然群峰簌簌,山石跌落如雨,草莽间鸟兽惊突。嗣后,那方天域骤积七彩云霓,顷刻间变幻莫测,盘亘数日方才消散,纵然远在万里,依然望之使人心生敬畏。

二部耆老对此说法不一,有消息灵通者,便云其时有妖王犯境,人族大能与之鏖战不休。看那惊天动地的气象,许是惊出了南疆之主落神氏族中某位名宿。然而言辞间颇有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之处,不能博信于人。诸酋寻思,妖王怎地无声无息,越境去至南疆中部?转念一想,若真有妖王犯境,也绝非我等碌碌侪辈所能匹敌。一时之间,众人吁气之余,也不由得相视哑然。

这几日,自北方席卷来一次少见的寒潮,空气一夜之间变得冰冷如刀,隐约间还可看见飘飞着细碎的冰凌子。观测气候是人族特有的一种行为,作为部落的酋长,更有责任从时节的变化中获取隐秘的信息,用来安抚和指导族人。山继祖迈着略显疲缓的步子,绕行到部落南面的落马坡上,寻了一块平整的青石坐定,双目微阖,好似养神祛乏。

坡上山风忽劲,呜呜的声响,仿佛有山间精怪如泣如诉,山继祖瘦削佝偻的身形,直如山中枯木孑立,一袭老旧麻衣被风吹的猎猎作响。如此少时,许是觉得冷了,老人这才起身向着部落走去。

烈山部落依山而建,高达五丈的寨墙全由点苍山系特产的云母岩砌就,岩壁上生长着致密的藤蔓,看起来郁郁葱葱,而大片裸露的地方,则呈现一种暗沉的色泽,满布着密密麻麻的坑洼,这是部落千百年岁月里所经历的大小战斗的隽永记忆。

岩墙上高耸的箭楼传出高亢的呼啸,几条迅捷身影已经驰出了山门,向着山继祖迎来。一溜汉子须臾间到了跟前,尽皆一身皮袍短打,赤足袒臂,肌肤上隐现各色纹路,透着一股子剽悍气味。为首一人身形昂藏如山,气势浑凝如俦,全身上下除朴素皮袍外,另妆有几处兽骨尖牙装饰。他满脸殷切地上前搀住老人,道一声族长辛苦。余下汉子推推搡搡,争抢一般见礼,直把山继祖挤得好似风中衰草。

眼见自家儿郎如此活佻,老族长不禁又气又乐,手头一根木杖却不含糊,敲闷葫芦似的挨个打在汉子们头上,引来一通怪叫。为首汉子咧着嘴收束了众人,这才吃吃笑着与山继祖答话。

这憨直汉子名唤山鲁,乃是部落中数一数二的勇士,放眼三部,也算勇名颇具。乍见他性质朴实有如孩提,实则心思缜慎,行止有度。山继祖近年越见老迈,意兴便有些衰颓,幸有此子从旁佐助族中大小事务,方使阖部上下井然不失序。

山鲁温声问道:“继祖叔这一去便是七八日,让我等儿郎好生挂念以后这等劳苦之事,还是让我们这些晚辈去操心吧”

山继祖皓首轻摇,道:“无妨无妨为叔自入巫道,而今近一个甲子,平日习惯了出神入魄,以生魂游离天地。似这般行走如常,却是有如观览旧卷,别有杼机内蕴。近来深感残躯境况大不如前,若不再外出走走,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汉子们听了却不乐意,山鲁佯作气恼道:“叔父且莫说些丧气话您的寿数,应当与青山相齐”

山继祖听罢,无奈地摇摇头,便问了出游几日间族中诸事巨细,山鲁对答如流,显出分明条理,老族长颇感欣慰,面露激赏,忽然眉头一皱,道:“此番穿林过野,见飞禽兽类尽皆惶惶不落巢窠,往圣有言,这是危厄降临的征兆,为叔思来想去,部落附近能够酿成祸患的,也只有那些腥臊犬彘罢了。”

山鲁道声了然,却是并不惊异。原来日前族中丁壮出猎,便在山间发现诸多不同寻常之处,回来便报与山鲁得知,他心中有了计较,便对族中巡弋做了叮嘱,料来并无大碍。此时他心中却存着别事,犹疑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不知大人此去,可探听到泽哥儿的消息?”眉间隐见殷切。

山鲁口中的“泽哥儿”即山继祖独子承泽,山鲁与之年岁相近,幼时常在一处玩耍,结下深厚情谊,于同辈中最为亲近。山鲁秉性温沉,乐居安命,山承泽却志行峻逸,不类同侪。多年前一个春天,山继祖带领贩运山货的车队北去大墟市行商,山承泽尾随在后,竟自出了群峰之末,从此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见及山继祖摇头,山鲁也感失望,未免老人心生落寞,当下洒然道:“大人无需烦恼,泽哥儿虽出外有年,然而祖坛中的本命魂火始终燃烧不熄,想来并无什么危险,而今必定好端端在哪里玩耍,兴许明天,就回来您跟前了呢山继祖闻言神色稍霁。

不一会儿过了寨门,众汉子一路上见两人说事,不敢造次,都憋着气息,这时才得了解放,呼啦啦做鸟兽散。有族人见是族长归来,皆停下手中活计与他热切地招呼,一帮孩童呜啦啦聚过来,绕着两人追逐嬉戏。烈山部落阖共三百余户人家,约莫两千族人,尽皆聚居在这据险守势的石寨之内。寨子径不里许,依山就势造了许多石屋,布置紧凑而有法度,暗合众星拱斗局面,倒是一个宜居的好所在。有宽阔石阶直通寨中高阜,那巅峰处颇有些巍峨构造,旌幡猎猎间隐约是一根插天石柱,正是部落中引为禁域的祖魂祭坛。

却说悠悠万载以前,人族立族之初,有十二古贤忖度人妖殊异,顿悟了拔擢境界,从此不以禽兽自视,嗣后又不忍睹视族民龌龊鄙陋,混迹妖丛,遂订立人道育化茫茫黔首。这人道精要,不提诸多章程约束,便在这“继往开来”四字上,说人故为人,在于追本溯源,祭祀祖灵先圣,传承接续,不绝血脉裔嗣。

是以五疆之地,但有人族聚居之处,无论部落大小强弱,悉建祖魂祭坛,把持祭祀传承之重。旦有族人新添血裔,须着族中年高德劭者以为祭主,祷告天地,通禀祖灵,授命父母则跪伏一侧,虔心存想,以接引先祖英灵眷顾。新生儿则高卧祭坛中央,或咯咯作笑,或纵声啼哭,或闭目聆听,或神光游离似有所盼,总之各呈异状,好似真有甚么存在从旁导引逗乐。与之相应,若有族人濒临大限,也须尽力返归祭坛,于庄重肃穆之中,脱却桎梏,魂归本源来处,得世间莫大清静。

山继祖神凝气肃,缓步拾级而上,不长的山路倒花却好一阵功夫,终于站到祭坛边缘,却不进入,只在一旁静伺。祭坛形制深沉简略,仅一方浑凝石砌高台,径十丈有余,隐约是极规矩的浑圆形状,居中矗立一支巍巍石柱,形状酷肖阳器,顶部横出数根乌木,上挑重重旌幡。石柱粗可三人合抱,高则耸峙入云,仰之令人气息不畅。柱身色泽深邃,遍布各色符号纹路,细详之下也难窥其义,显出十分玄奥。

然而老族长着目之处却不在此,他极目南眺,凹陷眼眶之中运起湛然神光,仿佛有割云断翳之能。骤然风势转急,虚无中仿佛有无俦气势倒卷而至,山继祖逆风独立,只看那悠悠天际,云浪翻涌之间,雷霆乍起,状如龙蛇。残眉深皱,口中喃喃自语。

“这节侯好生奇怪,冷得早些倒也罢了,却从哪里来的雷霆?”

山继祖下了祭坛许久,心中惊虑仍然横亘不去。那天地异动之远,应在万里开外,只看其余族人并无惊动,于此便当是一无所觉。他也是凭借一族酋首之气势,假借祖魂祭坛之能方可目击如此之遥。

入夜,从南方刮来了诡谲的逆风,风中夹杂着含混不明的气息。烈山部落首当其冲,所有族人整宿如寝针毡,辗转反复,偏又陷入沉睡,只于无知觉间躁动不宁。老族长做了一个光怪6离的梦,梦见他化作一只蛱蝶蹁跹起舞,眼见山川原野,顷刻间万物生发,披上嫣红姹紫。一转眼群山苍翠,春花谢了,夏葩竞绽。不待他饱览颜色,天地里萧瑟突起,万物摧残。到最后,天寒地冻,银装素裹,一切都藏了生机。终年之四时变幻,竟压缩在这几个呼吸之间,端的是神异莫名。

不多时,山继祖猝然惊醒,那缤纷绮丽的梦境瞬间支离破碎。待见得浑身上下腻涩不堪,却是汗出如雨,连衾被都被浸透,不禁眉头微皱。心下黯然,“果然岁月不饶人”转念又想:“吾虽年迈,然则浸淫巫道,经年累月打熬筋骨皮膜,不曾一日荒辍,纵不能周身无漏,却哪得似这般狼狈?”

思及此处,心中异感更盛。当即凝神观照诸身魂魄,不禁悚然惊惧,如遭极大恐怖。山继祖连忙吐纳数息,只几个搬运功夫便呼出一股斑斓彩气,那彩气凝在面前氤氲不定,久久不曾消散。山继祖从旁抄起手杖,猛力一杖击在彩气之上,这才将其打得烟消云散。未待稍歇,便化作飞鹘夺门而出,几个起落掠向山顶祖魂祭坛。

此时正值夜半,烈山阖部上下一片沉寂,并无任何端倪,然而这沉寂之中却未显出平和宁定,反是透出几番诡异波动。山继祖身形如电,心念急转,隐隐然有了几分猜测。

山继祖本是群峰之末方圆千里境内一等一的巫人,所习巫法颇具精微之处。他尚在壮年时便已勘破自身诸秘,跨过修行之初的提真三境,成功接引天地元气入体。然而后来遭逢一些变故,始终不能定鼎寰宇超脱境界,这才转而攻研巫祭之术,如今也已登堂入室。

便似这般梦境,原无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再结合族人所处诡谲境地,便可断定这方天地乃是遭遇了元气动乱。他陡然忆起日间于祭坛上所见,心中不由揣测,这动乱范围恐怕极是广阔。

却说这元气动乱,乃是天地间原本化育有道的五行诸气,骤然失了法度而呈现的紊乱之象,这些元气轻则诸相搅扰,于万物不善;重则相互攻伐,嬗变成祸,彼时对于修为浅薄的常人来说,便是罕有的大灾难。

山继祖一边飞身上山,一边在心头忖道:“那瑰丽梦境,分明便是阴阳失和,五行交战之具象”

天地间万物循道而运,轻易间不生变动,然而大道之数五十,尚有其一遁去,于是此间亦有失道之机。这元气动乱,便是失道诸象之一。究其缘起,有自然运化,先天孕育,亦有外力干扰,后天生成。其中最常见的一种,便是对天地元气有着极深领悟的强者引动而生。

而当面临元气动乱之时,也唯有修行有成之辈,方能抵御侵害。也正因为此,哪怕极为轻度的元气动乱,也非是烈山部落这些寻常人族所能轻易承受的。别看此时仿佛影响不大,倘若是耽搁久了,令暴乱的元气浸入诸身,轻则折损本元,寿命大减;重则当即便有殒命之危。

思虑及此,山继祖便已欺近祭坛,仓促间不忘顿住身形,经一个深长吐纳,拾起肃穆心境,再步至祭坛中央,于石柱之下站定。山风猎猎,如攻如伐。老人凝神闭目,整治衣冠事毕。不多时,便有一股玄异波动自体内生出,眨眼间覆盖了整个祭坛。十丈之内疾风忽歇,仿佛有无形界障将其阻隔在外。

片刻之后,他猛地睁开双目,只见他眸间氤氲自具,茫茫不辨瞳仁。山继祖身形大动,沿着祖魂祭坛边缘疾走,手舞足蹈,须发皆张,却是跳起了祭舞来。口中呼嗬作声,有时暗合音律,有时如天地伦乐,仿佛万物声息,更多时候却是含混莫名,好似呓语,状其形貌更如疯癫一般。然而一股苍凉沛然气势冲天而起,霎时间祖坛震动,隐隐然互相呼应。只见石柱上周身符文忽生光华,好似活了一般流转摇曳,遥遥看去,仿佛火焰升腾。这便是烈山人族寄存在此的本命魂火。

山下忽然起了动静,两个魁梧身影向祭坛驰来,须臾间到了跟前,却是山鲁与其弟山熊。两人皆是族中天资卓越之辈,虽不曾得窥元气堂奥,一举进阶定寰,却也将一身资质打熬得浑凝夯实。也正因如此,二人才得以快速挣脱这浑噩状况。山鲁持刀覆盾,行止威严,山熊倒拖一根庭柱也似巨棒。二人所持兵器都透着惨白色泽,隐是兽类骨骸打制而成。那刀棒却也寻常,倒是山鲁手中持着的门板一般开阔的拱形大盾颇有些奇异,只见它当面攒生尖刺,暗含一股凶戾荒蛮之气,却不知是从什么兽类身上摘下来的。

两人脚下生风,只片刻功夫便抢到祭坛边缘,甫一看见族长异状,便一声不吭分据两侧,皆放出沉凝气息,四下顾盼,担起了护法职司。

部落之内,自然无有寻常干扰,只是巫人布法之时,一心一意沟通天地祖灵,出魂入魄之间,其实凶险无比,任何一丝极细微的干扰都有可能坏了大事。有了二人从旁襄助,山继祖渐舞渐疾,直驱疯魔之境,手足动作无章,口中咏哦不定,遽然卷起阵阵诡波秘浪,又偏偏压制在祭坛圆囿之内不得宣泄。一副槁木之躯,直如风中落叶、浪里孤帆一般濒临摧残,又偏偏周身气势无俦,危而不溃,颇得羽士乘风,健儿弄潮之神韵。

好似一曲讴歌,此时渐入尾声,山继祖舞势变缓,举手投足间含搬山移岳之势,几个步法回到起势原位,浑似一根楔子钉在祭坛中央,口中不复低喃呓语,反绽出咒语连珠,旁人闻之艰涩,浑然莫名其义。他手上丝毫不慢,将那木杖高高举起,重重地杵在地上,只闻一声惊雷,那被拘禁在祭坛之内的狂涛骇浪,登时破闸而出,顷刻间席卷了整个部落。

做完这些,山继祖才渐渐恢复如常神色,只是一身气息衰微之极,身躯也自阵颤不止。两兄弟早已闪身在侧,恭身搀住双胁,扶他到祭坛一旁石阶上坐定。

山鲁心中崇敬之情激涌,忙不迭激发己身元气为老族长推拿躯体,如此好一阵子,得了元阳滋润,山继祖才稍显平复,虽仍虚乏不堪,总算再无昏厥之虞。他捉住山鲁臂膀,急切道:“这祖魂界域,可保一时无虞,但若是这动乱持续下去,又或再有增强,彼时便是我烈山生死存亡之际”

山鲁乍闻此言,也自震骇莫名,一贯沉着的汉子,骤临此举族危亡之时,也失了主张,不禁语声带抖,“叔父,这可...如何是好?”

山继祖喉间蠕动,神色忽归平淡,“届时,为叔便将这把老骨头血祭给列祖列宗,总要为烈山博得一线生机”

山鲁山熊闻言悚然一惊,轰然拜伏族长膝下,连声劝阻。山继祖并不理会,只是调理气息。山熊性子憨直,心中急切,横声道:“若是万不得已,便让俺殒在叔父前头,归魂途上,为您引路,先祖面前,为您唱名”山鲁也在一旁应和。

见及两兄弟耿率如此,山继祖心下甚慰,出言安抚几句。待二人情绪稍稍平复,才吩咐道,“真到了那时候,凛凛天威,非我族中寻常人众所能承受,待为叔血祭之后,这祖魂界域便可暂辟净土,大约能坚持旬月,届时你俩便向北突围,到豢羊部落求援”

两人也知面临如此绝境,不可心存一丝侥幸,因此并不吭声,只是重重点头。计策已定,三人一时沉闷无话。

山鲁凝眉深思半晌,问道:“叔父,这元气动乱来的好生蹊跷咱这群峰之末乃是无比荒僻之地,远近并无天奇地险,怎生得如此灾祸?”

山继祖赞道:“鲁哥儿你说得不错,群峰之末自古以来便没有元气动乱的记录,这方圆数千里之内也确然没有能使天地元气动乱的所在。”眼见两人疑虑更深,长叹一声,道:“这也正是为叔最担心的,如今看来便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有大能力者在附近交战,且是生死之战”

但凡修行,无论种族,于元气掌控必入精微之境方堪称大能。大能交战,举手投足之间,并无赘余声势,只蕴无俦之力于指掌之间,纵有翻天覆地之能,也能很好地控制余波。似这般令天地生乱的情况,却正是面临生死鏖战,令人无暇收束气息的缘故。

山鲁常侍奉山继祖左右,朝夕请益,自有不凡见识,知晓其中利害,只是震撼难已,须臾不得作声。山熊却颇为率真,瓮声道:“既是如此,那便好办了,贼老天不好打商量,但若是有人在附近厮打,俺去劝他们罢手,至不济,也换个所在,也好与我烈山数千黎庶行个方便”

山继祖一愣,轻笑不语,山鲁见自家兄弟憨直如此,也觉好笑,只是口中苦涩,怎么也笑不出来。

山熊只觉自己所言尚有几分道理,怎地却无人认同。心中有些气闷,便在一旁自顾寻思。一时之间,山顶没了声息,静谧之潮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这最后一块礁石。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现出鱼肚白,一直静坐调息的山继祖忽然心中一动,睁开双目回头望去,只见祭坛之上,不知何时起伫立着一个人。

只见那人面目清癯,眉锋飞跋,高颧广颡,矜傲之气浑然自具,眼角风霜微露,约莫五十上下年岁。满头乌发批垂,身着广袖重衣,腰缠秘章玉带,足蹬鎏金青铜履,卓然气质不言自明。相形之下,山继祖一袭粗布麻衣端的是鄙陋不堪。

那人眉峰紧皱,躬身埋首在坛上来回走了一遭,口中喃喃念道:“怎地到了这里,便没了踪影呢?”却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山继祖踏步上前,还未作声,那人头也不抬,当先开口,语气不急不缓,“老夫伯先,与友人在此田猎,一时失了掌控,导致这元气动乱,如今尘埃落定,少时便会散去,尔等勿虑”

元气动乱不会嬗变成祸,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然而山继祖见他站在祭坛中央,一副残眉深深皱起。一侧的山熊见了,登时勃然大怒,一个箭步前冲,手中骨棒带起一阵凄厉啸声向那人当头罩去,口中大骂道:“哪里来的泼才,胆敢践踏我烈山祖魂休憩之所”山鲁只逊一个身位,持刀掣盾紧随其后,顷刻间形成合击之势。哪知山熊始一接近,手中棒子还在当头未及落下,只听得“嘭”的一声闷响,便照来路滚回,与山鲁撞作一团,一并飞出祭坛老远。

山熊摇头晃脑爬起来,仰天大吼一声,又冲上祭坛,山鲁做了肉垫,受力颇巨,一时挣扎不起。只几个呼吸间,山熊又被打回,这次却再也爬不起来,伏在地上挣扎不已,虎目暴绽,口沫横飞,手上走不过,嘴上也要占些便宜。

山继祖在一旁逡巡战机,却连两兄弟怎么被打回都没看清,从头到尾那伯先衣袂都未动上一动,此时更是背负双手,好整以暇地看过来,只一眼,山继祖便觉好似一镇山岳压下,刚刚提起的一口真劲竟也为之一泄。

“好教尔等得知,这南疆横纵数万里幅员,大小部落上千,便没有老夫不能站立的祭坛,尔等大可不必如此激愤。”伯先悠悠说道。

山熊充耳不闻,仍自伏地大骂,山里人见识浅薄,此獠也性非灵巧,一番污言秽语尽是乡间俚词,粗鄙难闻。伯先听了,饶是圣人品性,也激起了火气,冷笑一声,也不见他作势,隔空一掌击在山熊背上。山熊登时如遭雷击,身体龙虾一般蜷起,裸露在外的皮肤变得赤红,好似升腾着极大的热力。他将牙关紧咬,齿龈渗出血丝,仍自呜噜不止,只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山鲁见得兄弟遭袭,翻身过来查看,才一接触便猛地缩手,竟被他惊人的体温烫了一记。心中骇然:“这还了得”便要上坛拼命,才走几步,便听得山熊切齿挤出几个字:“热煞俺咧...”

山鲁听了,忙折身回去,三两下除了山熊周身衣物,将他脱得赤条条,越看越像过了油的龙虾。山鲁四下张望,目之所及却哪里有水?他也不敢扔下族长和兄弟下山去寻,情急之下,便拾了一件皮裘在一旁猛打扇,只想着便能缓解一下兄弟的苦痛。

伯先见了,低笑道:“你这般做法只是害他,殊不闻煽风点火,越烧越旺么”

山鲁急道:“那该怎地?”

“你去接一釜童子尿来,三岁以下最佳,取来周身淋遍,淬他一淬。”说时一张老脸正经之极,也不知是真是假。

山鲁闻言一呆,事关兄弟性命,也不敢擅拿主意,只好转头望向山继祖:“族长...”

“先救熊哥儿,为叔没有事”

一得了应允,山鲁足不沾地地朝山下奔去。

山继祖望一眼山鲁渐去的身影,缓缓站起身来,整肃衣冠,神色庄严,端的是一丝不苟,朝着伯先高声唱道:“烈山氏继祖见过大人,万望大人饶恕敝部冒犯之罪”说着便要躬身行大礼。

伯先见了,只一摆手,带起一阵和风,山继祖便怎么也拜不下去。

“小老儿莫弄这些虚头巴脑,老夫最烦这些,这小子嘴虽臭点,脾气倒还对胃口。”

山继祖凝眉拱手,“这小子名唤山熊,倒不污了名头,活生生一头狗熊也似,老朽在此代他谢过大人青眼,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他这一回。”

伯先咧嘴一笑,不置可否。山继祖见状,心道这位大人虽然小气,却也不至于伤了山熊性命,说不得便是吃些苦头了。于是侍立在侧,随伯先步至山巅崖前。

山下亮起粼粼灯火,稀疏的夜风中传来妇人嗔骂,小儿啼哭,夹杂着犬吠唁唁,彘声哼哼,好不喧闹。两人皆目力超群,清晰可见一个昂藏汉子,怀抱一尊斗大瓦釜,飞也似地在石屋间穿梭。

伯先笑容更甚,拊掌称善,山继祖眉目低垂,视若无睹。

山继祖听闻元气之危已经冰消瓦解,紧紧提起的一颗心便放回了肚里,此时便有闲情逸致陪这神秘莫测的伯先吹风赏景。伯先舒目四望,忽然开口道:“老夫追截一样灵物,数千里不曾失了踪迹,到了此地,丈尺之间竟走脱了它”

山继祖闻言,叹道:“以大人神鬼莫测之能,尚且无策,况且我等碌碌之辈。”

“老夫也不指望尔等能找见,只是此物有灵,兴许还有几分古怪脾气,说不得你部福缘深厚,便可觅及。”

山继祖不敢答话,唯唯称是。

说话间,便见山鲁抱着瓦釜已上到了半山腰。伯先返身踏上祭坛,对山继祖道:“老夫在此看他浴溺却不雅观,你且替我看着,务要让他淋个通透,免得落些什么后患。”举足欲行,忽又想起一事,恍然道:“对了,此番田猎做得忒不利落,颇遗了些手尾,老夫估计,不出三日当有一波兽潮从此逃窜,你须好生计较。”

山继祖正自无奈,猛听得兽潮二字,心下顿时大骇。抬头看时,却哪里还有伯先身影,苦笑之余,只得向着那方空中揖手以全礼节。

东天欲曙,一轮红日半隐半露于群山之间。

北方数千里之外一处虚空中,忽然云气涌动,现出伯先凭虚御风的身姿来,观其仪态,悠悠然鲲鹏也似。如此疾行少时,他忽然闷哼一声,一个踉跄便向下栽去。电光火石之间连舒广袖,排沓出沛然劲气,这才稳住下坠的身形,鸿羽一般凝定空中。伯先脸上隐现汗渍,惊疑四顾,口中喃喃道:“适才怎地心发刀绞,如噬骨血?难道…”一念及此,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足下猛一顿空,风卷残云般望北疾飞。

晨起时分,苍凉悠远的号角声响彻烈山全寨,族人便知族长有事情要商议,部落中以勇略见闻的汉子们,不论远近,皆放下手中活计向族长石屋赶来。

屋外传来一声雷吼,却是山熊最先到了,这厮昨晚被折磨得够呛,用童子尿浇过之后,一身高热退去不少,勉强能够承受。此时见他袒露上身,只叉一条七分短裤,顶着一颗早晨刚剃的光头,浑身皮肤都是红彤彤的,便似初生太阳的色泽。他苏醒过后就在部落里四处乱窜,嘴里像吃了烙铁一样不住嘶嚎,惹得整个部落的人怒目而视。

不多时人到齐了,皆在石屋中铺的兽皮上屈膝围坐,只山熊体热难耐,不克久坐,一个人站在墙边背贴石壁蹭凉。山继祖也不管他,言简意赅地把兽潮的事与众人说了。

山鲁耷拉着脑袋挤在人丛中,族长昨晚与他两兄弟约定,既然危机已弭,未免引起骚乱,便不与族人透漏元气动乱的消息。别的不提,只一条兽潮将临的消息,就足以引起极大的恐慌。

群峰之末以南是广袤无垠的大荒原,荒原之上繁衍着众多妖族的边缘族裔,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只在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奇异种族。且不提那些近似于捕风捉影的奇异种族是否存在,烈山部族祖祖辈辈都曾遭受过,来自大荒原北部边缘的妖兽的侵袭。这些妖兽通常是不耐湿热的杂生兽类,弱小而原始,大多只懂进食与交配,在妖族所有族裔之中乃是垫底的存在。大荒原虽然广阔,却不会扩张,然而妖族群落却无时无刻不在膨胀,它们不敢向南深入大荒原深处,唯一的出路便在北方。

因此,约摸以十年为周期,大荒原上的妖族群落便会以兽潮的形式爆发一次。那些实力低微,在族中无立足之地的妖兽,就会被族中王裔驱逐向北逃窜,去冲击看起来相对薄弱的人族南疆。

群峰之末是人族南疆的屏障,世居于此的山民是最悍勇的战士。只要不是大荒野深处的妖族来犯,根本无法撼动深深扎根于群山之间的山民们。

以人族百来年的自然寿命而言,在座诸位中不乏经历过数次兽潮的勇士。骤闻此消息,尽皆以为自己听岔了。

其中一位气度森严的长者乃是山鲁山熊两兄弟的长辈,唤作山虎,族人尊称一声虎爷,他回头瞪了一眼山熊,低声喝道:“小畜生学甚老鸦叫,还不噤声”山熊嗓子燥得直冒烟,一直在旁边轻声哼哼,闻言便如被捏了脖子的小鸡儿,干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吐了吐舌头,暗呼倒霉,在心头嘀咕道:“俺老熊已如此命苦,却又哪里惹了这位大爷”

虎爷向山继祖颔首致意,“祖哥儿,俺如果没记错,上次兽潮才过了五年有余,如今却又唱的哪一出?”其余众人尽皆称是。

山继祖看一眼山鲁,山鲁会意,向众人抱拳道:“诸位叔伯兄长,听小侄慢慢说来。昨晚夜半,有我族高人过境,将兽潮来袭的消息知会我等。”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山继祖轻咳一声,道:“我观那前辈行止高妙,气度非凡,当是落神峰来人,其言理应非虚。”

“落神峰”话音刚落,有人顿时失声,仿佛屁股上被戳了一记。

“我没有听错吧?”

“真是那个落神峰”

“族长大人也不是个耍弄人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透着难以置信之意。

屋中众人无论长幼,一时都失了镇静。也无怪他们失态,落神峰对于南疆千余部落,亿万黎庶而言便是至为神圣的所在,它是南疆之主落神氏姜族的传统领地。姜族乃是人族五大王裔之一,而五大王裔则是高居所有部族之上的巨擘。

人道誓盟之初,人类向北迁徙逃亡,五大王裔以其强大实力,领袖诸部每每挫败妖族的追击。等到扎下根来,在最初的数千年间,妖族兵锋不时来犯,五大王裔率领部民浴血奋战,屡退犯境妖军。彼时王裔族中英杰辈出,前仆后继,人人效死,不仅得以守成,更是一寸一寸地将土地从妖族铁蹄之下夺来。

落神氏姜族即使在诸王之中也是令人畏服的存在,昔年人类逃亡之时,该族毅然挑起断后大任,之后更是选择了直面妖国王庭的南疆作为领地,率领数千甘愿为人族戍守门户的部族在此定居。

山继祖一言不发,只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吞云吐雾,好不自在。

山虎乃是与山继祖平辈的族中名宿,于族长之下声望最隆,心性气魄皆是上乘,此时却也不无怨怪,“既有姜族贵胄经过,你怎地不唤我等一起谒见,若是失礼恶了贵人,平白地让人小觑了我烈山。”

山鲁忙道:“那位高人来去匆匆,只在祖坛逗留少时便自遁去,小子与族长大人也是适逢其会,大是侥幸。”

此时无人再怀疑落神氏的高人曾经来过烈山了。山民心性淳厚,表现得如此殷切的缘故,也非是要攀仰南疆之主的势力,只是单纯地为没能一睹高人风采以及尽到地主之谊而遗憾。

山继祖身为族长,也是土生土长的烈山山民,毕竟对这种心态大是了然,当下与众人就防御兽潮做了布置。烈山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兽潮,应对措施早有成法。只是此次兽潮来得蹊跷,无人敢心存侥幸,是以拿出了顶格方略,以生死存亡态势视之。

不多时众人议毕,大家都是稳健的汉子,也不闲话,各去忙碌,山虎待众人都出了石屋,在内闭了木,皱巴巴的脸上忧色难掩。

“祖哥儿,俺比你小不得几岁,然而修为却不如远甚,侥幸活了这把寿数,这几天整日整日的心潮难抑,昨晚更是异梦连连,早晨醒来形体虚脱。圣人说,凡事皆可循其兆,这次兽潮,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山继祖扯山虎在一侧坐定,手上哒哒地磕着烟斗,那烟斗形制朴素,杆件是细竹炮制,烟窝色白泛黄,隐是某种兽类趾骨,便连那烟嘴,也只是曜石打磨穿孔而成。

“虎子你这却是什么话,我等老朽,不知怎地恶了先人,迟迟不来召唤,殄活了这般岁数,若还不思调养心性奉养祖灵,成天耗费神思妄自揣测,以愚顽蒙昧真我,正是不智之极”

山虎一张老脸透着十足黢黑,被教训一通,倒也看不出红来,大抵是人老成精,火气不同以往。山继祖心知其拳拳之意,也不苛责过甚,“昨晚我曾沟通祖灵,祖灵祥和静谧,并无异状,想来此番并无破寨夷族之险。”

山虎闻言神色稍安,便问起山熊异状。原来天未亮时这厮便在屋外吵嚷,老爷子两眼惺忪,披衣出门不由分说使木杖先打一通,抽的他嗷嗷怪叫,这时才睁眼看他,但见一身彤红,也是咋舌不已,只是观他气血丰隆远超寻常,并无疾病之象,这才并不担心。

山继祖闻言,嘴角微抽,双颊翕动,赶忙猛抽几口旱烟掩饰古怪神态,口中含糊道:“看他这般生龙活虎,料也无妨。”心里却别有计较,昨晚待那伯先走后,他曾以秘法检查山熊身体,只见脉络之中一股热流如熔岩一般滚涌,所到之处气机齐动,周身血液、脉气、精髓如积薪遇火,燃烧不已,却于躯体无一丝伤损,端的是神异之极。然则以自己这点道行哪能窥其玄奥,只得啧啧称奇。

部落里小小地骚动了一阵,人人都知道有兽潮要来了。烈山从建族以来历经大小数十次兽潮,始终屹立不倒,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在最严酷的时代,曾有阖族战殁三成的惨烈历史。人们除了有些诧异,却没有害怕的情绪,便连老幼妇孺也无人惊惶,仿佛听说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人族是天地间的孤子,哪怕是最为羸弱的老叟和幼童,都学会了坦然面对所有的不幸和灾难。

山鲁点了几名惯手向南去打探,汉子们骑着高山盘羊呼啸而去,这种盘羊约一人身高,头顶磨盘圆角,躯干雄健,前胸高阜,四肢短粗,非常适应高山险恶环境,短距爆发力极强,若是爱惜得当,也可跋涉相当路程。在群峰之末这种山丘地形更是如鱼得水,乃是北边一个玄部驯养的代步走兽,价值非常珍贵,以烈山部落区区财力,也只堪堪保有不到百尾。

山熊平时大大咧咧,看起来极不靠谱,然而族人都知道这厮粗中有细,在妖熊一般蛮躯之下,有着极不相称的机敏。此时他便领着一拨汉子点视寨中各处要害,一应安排处置颇合章法,让一干丁壮心中暗服,便是族中老人见了也不由点头。若是寻常遇着这等事,向来有他叫嚷着出外刺探,今遭却因身体古怪,不得不留在族中镇守。

日中之时,山继祖沐浴过后再登祭坛,以传承秘法催发祖魂石柱,向周边几个部落示警。祖魂祭坛不只是族中祭祀传承重地,还承担着各部之间燔燧示警之职。一般来说,不同规模的部落,祖魂祭坛的示警范围远近殊异,且只能与联系紧密的部落沟通,这种联系,往往以血缘为纽带。所有部落中,唯有五大王裔的祖魂祭坛能够引动天威异能,昭彰人族领地全境。

群峰之末方圆数千里,有一大部落以扰驯盘羊闻名,唤作豢羊部族,人口数万,领地广阔,乃此地最为强盛的部落,也是烈山这种小部落所能接触到的最大势力,群峰之末共有近十个烈山这等小部落,部落之间,关系极为松散。好些彼此不接壤的部落的部民们,甚至老死不相往来。各部落之间,以远近定亲疏,互相嫁娶,构建成一张彼此联通的关系网。望河与丛黎是与烈山联系最为紧密的部落,历来姻亲不断,贸易不绝。到了山继祖这一代,烈山实力日盛,对于资源的需求有所增强,便与二部时有摩擦,所谓旧怨未平又增新恨,关系着实算不上融洽。此番山继祖亲身前往二部,便是存了化干戈为玉帛之意,不出意料,碰了一鼻子灰。

山虎也深知其中门道,便建议山继祖不与二部示警,须得让他们吃个闷亏。山继祖责道:“先圣有言,我人道诸部,无论如何龃龉,切不可背离守望相助之义,此言断不可再提”山虎也知语谬,唯唯称是。

乌飞兔走,眨眼便是两日过去。

从烈山部落望南,下了落马坡,行不百里,便有莽莽丛林万顷,乃是部落最重要的猎场,物产丰饶,一应所获竟占族中所需六成有余。烈山历来多有仰仗。该丛林东西狭长,无人知其穷尽,状如脐带,山人于是以“子母林”名之。烈山先民传说,循此望西直走,可抵昆墟日落之山,望东不停,可达蓬莱日出之海。唯南北走向能以人力厘度,其广也近千里。

此时林中一处谷地里,但见数骑盘羊口衔白沫,奋蹄疾奔。身后紧随着一溜野狼穷追不舍。众汉子们个个挂彩,只有山鲁艺业超群,并无伤损,他早将头羊换与族人,骑着一尾年齿较幼的盘羊缀在队尾,手中骨刀不时开阖,但有凶兽迫近,也不打死,只斫个残废,让它行动不得,须臾便陷在同类群中,眨眼间被分食干净。有行在前面的射手也如法炮制,不时张弓搭箭反身疾射,眼尖手稳,专捡跑在最前的下手。

却说一行人望南来一路打探,不到两日便遭遇了狼群。遭遇之时但见群兽汹汹,争先恐后望北狂奔,好似亡命一般。众人见了,便知兽潮之事非虚,心中皆是一沉,只未料到来得如此之快。山鲁当即决定折身返寨,不想这时山坳里掀起一股北风,霎时走漏了气味儿,群兽便于仓皇逃命之时也不移凶性,猝然嗅到鲜美人味儿,哪奈得住连日饥馑,尽都发狂也似追来。众人见状亡魂皆冒,望北没命奔逃。如此一追一逃,林中扬起喧嚣,周遭狼群也都循着动静汇集过来,不多时便裹挟了浩浩荡荡一支军队也似。这般穿林过野多时,亏得盘羊耐力卓著,跑了许久只闻喘声如雷,不见蹄下稍慢,每每要被兽群追上打了包抄,便怒目低嘶向前猛冲一阵,狼群只跟在身后吃灰,引得厉嗥迭起。

距此山谷旁出数里有一座矮丘,一名青涩少年屹立其上,白面殷唇,玉质彬彬,唯眉峰如剑疾刺乌黑双鬓,一身华服锦裘,浑然英挺气度。这少年身后侍立甲士若干,当先一员猛将,身长近丈,身上甲胄黑底赤章,云纹秘脉,铁画银钩的图案里隐现婉转流光;头戴狞恶兽首覆面盔,森然不见眉目,一双手负在身后,看似风轻云淡地往那一站,却隐隐封锁住了少年身周的空间。余下甲士着甲略简,显是胁从部属,尽皆亦步亦趋,从旁护佑,好不殷勤。

少年舒目远眺,眼蕴玄光,往烈山诸人逃遁的方向望来。俄而剑眉微皱,嘴角轻抿。转身步至一驾辕车前,那车驾着四乘温吞异兽充作脚力,车身轩昂华美,云蒸霞蔚,依稀天舆模样。

少年向车中一拜,恳求道:“大人,何不救他们一救?”

车中寂静无声,良久才传来一个深沉男音,“恨水,须知天道有常,不可轻侮;天道无常,不可轻与。”

少年默然,依然抿着嘴唇。那员将俯身过来贴耳道:“公子仁义,见人陷于危难便心中大恸,然则以属下观之,那些人看似捉襟见肘,实则尚有余力,当是有惊无险。”

少年闻言眉间稍霁,也不虞他出言诓骗。车中男人微有不耐,喝道:“恨水,与吾驾车今夜咱们必须到达洛水北岸。”

少年听了,犹自有些不放心地回望了一眼,这才举步登上车驾。

山鲁左右连劈数刀,砍翻几头近身野狼,双腿一夹羊腹,胯下盘羊吃痛,向前猛冲一阵。他叫住当头一个族人。

“这般跑法,回寨子应该没有问题,只是俺估摸着,如此直截引了兽群回去,怕族人仓促没个防备。”

那人名唤山陟,闻言颇以为然,便问山鲁该当如何,山鲁道:“待会儿你去与氓哥儿换他那头快羊,抄捷径赶回寨子报讯,我与众兄弟引开狼群,与你制造机会”

山陟闻言一震,刚要推辞,目及山鲁坚毅面庞,也知事情紧急,便不多言,驱策向前赶去。

众人相处经年,早有相当默契,只须打个眼色便心领神会,于是掩护山陟换了坐骑,复行里许,山鲁寻了个时机,骤发一记雷吼,竟怵得身后几头野狼脚下一软,折在滚滚同类中。他勒住骑乘冲势,返身一头撞进狼群,骨刀翻飞如燕,甲盾左右支绌,一时间卷起层层血浪。其余汉子见机化整为零,也从四面望狼群掩杀。寥寥数人,竟呈现围歼之势。山陟见状,销声匿迹,疾打羊腚绝尘而去。

众人且战且走,只望两侧迂回,忽而作状脱身欲走,忽而又横冲直撞而回,不数合便将狼群切成零碎阵势。汉子们如穿花蝴蝶交相接战,堪堪不至于深陷敌阵。

如此娴熟战术,乃是烈山历代先民与兽潮争斗磨砺而成,正是化被动为主动,以少敌多之良策。

战不多时,山鲁手上已见酸涩,眼见时机成熟,便打个呼哨,众人齐齐发力,望一方突出重围,须臾间凿透狼群,合在一处。略一清点,却已折了一骑,回望汹汹狼潮,哪里还有身影。

汉子们浑身浴血,神情悲切,尽都双眼泛红,牙关紧咬,脚下却不敢稍停,故技重施,引着狼群四处兜转。中间留意搜寻,却没有寻到罹难族人任何骨殖,只找回了一串彩石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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