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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起水杯,望了望听课的孩子,眸子里闪出一丝光芒。说实话,我不烦上课,看到孩子我总能看到希望,尽管我经常骂他们。在这个破公司里,我最不烦的除了发工资的莲姐,就是这群学生了。对于莲姐,全公司人都很感激她。去年经济危机,朱哥准备降工资,莲姐去了趟菜市场,回来制止了朱哥这种伤天害理的行为。莲姐说:“猪肉都涨价了,老师就不降工资了吧。”对于学生,我觉得他们总还没有被完全污染,就像三聚氰胺加得不多的牛奶,也许还能强壮一个民族。我像个麦田的守望者,把这些在悬崖上玩耍的小家伙一个一个一点一点扔回去。我教他们用谎言写作文,然后又在遍地谎言的世界里教他们说些真话。
“同学们,我知道你们翻开这一页书有心理障碍,我也有。面对这样一个被渲染成神的作家,我和大家一样怕。学语文有三怕: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大家不要不好意思,我读高中时也觉得武侠和言情比鲁迅的东西强多了——情节曲折、语言流畅、美女如云,恋爱如果没有个三角四角的你都不好意思做主人公,让人特别有代入感和成就感,更重要的是考试还不考。大家别笑,考和不考绝对会影响文学的美感。德国哲学家康德说,‘美的第一特性就是非功利性。考试要争分数,这就有了功利性’。一有功利性,什么美感都没有了,请大家记住,美只会出现在非功利性的事物里。这也就是大家总觉得课外书比语文书精彩的原因。咳……咳……”
我喝了一口水,继续讲解道:“周树人也就是鲁迅,这个地球人都知道。但读他的文章,很多人就头疼,为什么呢?主要是太生涩,有些语句读起来不太通顺,但又不好意思说写得差,因为说他写得差,就表示自己没水平。否定鲁迅等于否定自己的水平,这太让人纠结了,我们不能被人说没品位,对不?其实大家根本不需要这么纠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哪个作家是必须被喜欢的,这与你的品位没有关系。当一个小说你看不下去时,请记住,一定要放下——不管作者多么有名气,否则书是一本好书,你是一个好人,两者都被毁掉了。当然,为了考试还是要背点笔记。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被欣赏’了这么多篇鲁迅的作品,现在我想问问大家,在你们心中,鲁迅到底是个什么人?我要听你们真实的感觉。嗯,佳佳,你说说看。”
佳佳回答道:“鲁迅是个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是一个斗士,他的骨头是最硬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我挥挥手笑着打断了她:“佳佳是语文课代表,基础打得扎实,但我现在想听的是你个人的感觉。”
佳佳皱着眉头说:“挺好一个老人家,很爱国,但有些句子我看不太明白,可能水平不够,我觉得有些是病句。”全场哄堂大笑。
我说:“佳佳说得很对,按照现代标准汉语语法,鲁迅的文章里就是有一些病句。因为他生活的时代,白话文才刚刚走上文学舞台,还没有语法标准,加上鲁迅文章中有大量的江浙方言,按我们现在的标准,确实是有些病句。大家记住,这样的句子出现在第三题改病句里就当病句处理,出现在阅读理解里就当创作手法处理。”
方明山举手回答说:“我觉得鲁迅太严肃,总是皱着眉头,板着面孔,太灰暗。看问题很尖锐,反映了很多社会现实,是个革命家、无产阶级战士,人很好,但让人有点……有点不轻松。”
我点点头,说:“这个印象也是很多人都有的。我们看到所有鲁迅的雕像都是一脸阴郁,愁眉苦脸,短发竖立,目光犀利,面庞消瘦,凝重而严峻地凝望着远方的样子,仿佛不这样就衬托不出他忧国忧民的伟大。他被捧为文学上的神,因此他必须被严峻,被拥有政治信仰,被贫穷清高……把人当成神,这本身就是错位解读,不符合唯物主义思想。围绕着鲁迅和鲁迅的作品有太多错位解读,或者说被错位解读是作家的宿命。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生活中的鲁迅不仅不严肃,而且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嘴馋;爱看电影,好莱坞大片都不落下,不管什么思想进步不进步,言情侦探恐怖都爱看;爱坐汽车兜风,没事就带着爱人孩子坐车玩一圈,在当时这是很奢侈的行为,至少谈不上清贫节俭。他算比较有钱的——当时的文人不像柴老师这么不值钱——他也爱钱,为了钱写过公文,当过不大不小的官,为了稿费跟朋友吵过架。他背着原配妻子玩过一场师生恋,就是他的学生加第二任妻子许广平,当时遭到很多人反对。但鲁迅说:战士也要吃饭,也要睡觉,这才是真正的人。有意思的是,第一尊鲁迅的雕塑——就是我们现在经常看见的这副样子——雕刻成功时,鲁迅的妻子加学生,也就是许广平被邀请观看后,半天没有说话,后来小心翼翼地说:‘雕得很像,但是不是雕得太严肃了一点?先生不是这样子的。’结果差点被批判。”
武珉回答道:“我觉得鲁迅很爱国,很有革命精神,而且胆子很大,敢于批判现实,不惧怕反动派的屠刀,也痛恨日本人。”
我说:“爱国是毋庸置疑的,敢于批判现实也是对的,至于不怕反动派的屠刀,这就很难说了。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怕不怕不能臆测,因为我手头也没有先生直面屠刀的资料,所以老师不敢断言。但他做过政府官员,做过教授,写文章又尖酸刻薄,专写阴暗现实,政府有人不喜欢他是肯定的,独裁者一定都是喜欢喜鹊讨厌乌鸦的,甚至养着一群喜鹊一样的鸟人。我手头确实也没有当局直接迫害他的资料,这种不上档次的事情国民党反动派那群王八蛋也做过一些,但好像并没有对先生做过。据我的了解,先生在整个民国拿的薪水都挺高,没有直接面对过刺刀。当然,恐吓之类的肯定有,所以先生才经常往租界里跑,就是他写《且介亭杂文》的地方。我想国民党当局对先生更多的是一种精神折磨,先生很爱国,而政府干的事又经常太不上档次,先生就时常要想骂还是不骂呢,这种精神折磨很厉害。骂,存在着人身危险,而且经常骂了白骂;不骂,中国还有救吗,总需要几个呐喊者吧?所以先生很焦虑,很喜欢半夜起来走来走去,抽烟。至于痛恨日本人,这至少不应该是全部事实,嗯,先生跟很多日本人关系挺好的。”
夏小华回答道:“嗯,他长得不帅,文章难看,我觉得还是郭敬明写得好!”
“咳……咳……”我喝了口水,说道,“介个(这个)……你果然有品位……还有其他看法吗?阮华梅同学,你说说。”
阮华梅回答道:“柴老师,你是了解我的,我从来不读书,更不读语文书。”
我点点头:“你更有品位。”
抬望眼,我突然发现教室后面多出来一个女孩。那女孩瘦高瘦高的,穿着绿色套裙,算不上很漂亮,但属于挺耐看的那种。她呵呵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叫一个——啥形容词来着——纯净。她时不时地记一下笔记,时不时又拿起公司唯一一部单反相机,对着我和学生拍来拍去。
公司来新老师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拿着粉笔写了一些板书,又忍不住偷偷地瞄了她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