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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佑说罢后无端地紧张起来,她一紧张就抿着嘴,又绷不住笑,唇角小小地挑起一个弧度。半晌只见张栻欲言又止,起身向她一礼问道:“公主这回带的什么?”
宜佑想调侃他怎么不问“韩子温(韩彦直的字)呢”,但这四个字偏生像扎在心底的刺儿一般,一动便淋着血带着肉。她不敢拔,停了停,只是把书递过去。
夹着花笺的那一页一翻即至,宜佑注意着张栻的目光停在上面,却又仿佛是被烫着一般倏然收回,落在令人安心的题目上。他读题读得前所未有得久,一时间这寂静里只有浅淡而绵长的呼吸声,连窗外鸟雀的热闹也似乎隔着一层,听不真切。
于无声处听惊雷,宜佑想起爹爹无意间说过的这句话。她惊心动魄又无比欢欣地听着心跳,听着呼吸声,呼吸声细微得缠绵,交错到分不清彼此。
“只有这一题吗?”张栻半晌问她,却不抬头。宜佑没有注意到他指的题目,只看着他压着花笺的指尖,使着劲儿,微微泛着青白。
“两道,”宜佑说,“一道你现在讲完,另外一道……另外一道能否把你写过的手稿给我?我拿回去看。”
于是张栻便拣了一道条分缕析地讲了起来。说实话,他的声音并不如韩彦直低沉醇和,却不高不低,恰恰够着宜佑的心跳,她第一次听见这声音时便这么觉着了。
那一次也是太学问政,只是她在临近结束后才来寻爹爹,彼时太学生三三两两地散去,她带着人尽量避着走,无意间陡然听见有个声音昂然地议论着方才问政的内容,却俨然还是位少年郎。
她驻足听了好一阵,同样的安静,天地间仿佛只有那位少年郎气势如虹的议论,爹爹过来时才陡然嘈杂起来,宜佑才恍然发现自己不知听住了多时,什么时候太学生们纷纷行礼的声音都没注意。
爹爹随意地点头示意,心思放在小女儿上,一边走一边问她听了些什么名堂。宜佑顿了一顿,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用同样声音低头问安的少年郎。爹爹声音带着愉悦,说这是张卿的长子,张栻。
张栻,张敬夫。
“敬夫,”宜佑待张栻讲完后,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论及‘初见’二字,我以为乐天此句好则好矣,不足称之为上佳。敬夫囊中有无更佳诗选?”
张栻没有问她是怎么从原学公式想到诗词歌赋上去的,只是沉默了好长一会儿,长到宜佑觉着有大概几百几千年,才出声回答道:“有,杜樊川的《会友》。”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只是这样的诗句,却是会友,也只能是会友。
无端冒出来的这一句评语宜佑没说出口,她依然带着笑,恍然似的点了点头。张栻却难得有了问题,他问道:“公主为何觉着‘墙头’二句不佳?”
“非是诗句不佳,是此中所述之事与情不佳。”
宜佑收了笑,那一刻若是叫自八公山以来追随官家的诸臣见了,准保能说出这神色与官家那木偶模样像了九成,一样的无悲无喜,也一样坚定得无波无澜。
“‘断肠’二字何其痛切,此诗之终又何其不堪。若是我,不会任由此情如此而终。”宜佑说道,“微微情不自禁罢了……百年春秋,立功、立德、立言,又何止情之一事呢?”
张栻微微颔首,也没否认,也没附和。宜佑只是听见他似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地呼了出来。
*
张栻二
张栻能谈的投契的人很少。
韩彦直算一个。他是一大异类,谁都没想到从前一口一个“子曰”“萌儿”的秦王能有这么个长子。但是他更没想到这对夫妇都是能和他针锋相对的人物。
那一日后宜佑便经常来太学了,光明正大,避着人也只是像为着不打扰似的。有时候韩彦直在,有时候韩彦直不在,所论之事大都是原学,也有时政民生。
唯独不干风月,也很少想过风月。
和韩彦直不同,可能宜佑自己习惯于她说的话别人大多不会辩驳,于是她更喜欢问。问原学题目还好,问到其他,她总是能抓住最刁钻、偏偏又最深刻的地方,一针见血。
他记得有一次,话题不知道怎么就转到官家和诸王武臣了,韩彦直也在。宜佑问出口,半晌没人回答,张栻记着她的目光悠然投过来,戏谑一般开口:“旃郎不说便算了,敬夫你又在装什么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