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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敏锐地注意到韩彦直那万年成竹在胸的表情被这突然的称呼掀了一角波澜,而自己约摸神色也变了变,只是恰巧没对着韩彦直而已,自己看不见,却一清二楚。
张栻知道这是一个小小的调笑,也可以说是暗里不为人知的一个小小的挑衅。旃郎,多亲密的小字,和他正儿八经的敬夫一样叫得光明正大。
旃郎,驸马,敬夫。
旃郎,旃郎。
他那继承了父亲的锐气锋芒立时被激了出来,讲完后他才又意识到旁边就坐着的秦王长子。但张栻没有尴尬,只是极为失礼极其犯上地看着宜佑那双和官家一模一样的眼睛,直到宜佑率先避了过去。
张栻以为这时间很长,其实也只不过忽然而已。宜佑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韩彦直身上,便听见他用那低醇安然的声音接着评判道:“敬夫挥斥方遒,却又未免书生意气。”
张栻呛声反问道:“你韩子温就准保不偏颇?准保不是书生意气?没有一点点贪得无厌自矜而不自知?!”
韩彦直似是怔住了,张栻说罢却已然反应过来,默然几息后平静说道:“方才失言了。”
宜佑和韩彦直换了个话头继续下去,而他接着什么都没说,什么都说不下去了。直到回了家,父亲和他说将要和宇文氏定亲,他也没说话。次日一早,他将此事告诉了韩彦直,没避着太学众人,换来了满堂起哄贺喜。
他微微一笑,如礼如诗中的端方君子一般回礼答谢,一边却漫不经心地想:估计宜佑不出今日也就知道了。
果然,下午宜佑没出大内,只教人送来了一本御制新书,和原学有关的。那位送书的人伶牙俐齿,说是公主有言大婚自更有贺礼送上,此书权做心意,并酬昔日诸多题稿之费云云。
这是打定主意不准备还他写过的那些原学题目手稿了。不过没关系,反正那些写出来本就是给别人看的,而据说将要嫁过来的宇文氏雅善诗书,并不曾谙习原学。
*
韩彦直二
说实话,如果唯论日常相处的话,韩彦直可能真的会觉着他和宜佑只是平凡夫妇,套“伉俪情深”四字他可能有点说不出口,说比平凡夫妇甚至更“琴瑟和谐”却无可厚非。
这大概是因为他俩从来都没生气愠怒的缘故。
相处了之后才发现宜佑很冷静,和曾经在太学里咄咄逼人问东问西的样子截然不同。大婚时他说不上喜悦,只觉得紧张又烦闷,从议婚到亲迎,繁文缛节与如云宾客,磨得他就只剩疲惫和烦闷了。
议婚下定后秦王府邸大宴以庆,席上用的全是蓝桥风月。朱紫贵的文武重臣登堂入室,外头从太学生、武学生到亲兵旧属形色人物皆至。席上当真有好些来喝的宾客喝得酩酊大醉的被仆役扶了下去,这些大多是武臣勋贵。韩彦直听着有太学生观着热闹嫌弃地嘟囔什么“曰醉既止,威仪怭怭”云云,刚要委婉岔几句话,便看见张枢相的大公子也一杯接一杯地喝,仿佛誓要不醉不休一般。
他瞧着稀罕,知道张栻的婚事也在最近。于是拍了拍人肩压声问道:“向来未尝见你一醉,怎么,不留着你自家的筵席上,来这儿一醉方休了?”
“从前是清醒着还是醉着不晓得,”张栻俨然醉得深了,闭着眼一脑袋搁在桌上,还不忘打鼾前嘟嘟囔囔地补上后半句,“——以后是不会醉了。”
韩彦直盯着他看了半晌,慢慢敛了笑意,什么话都没说。
这只是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韩彦直又一次想起它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年之后了。这一幕在他脑子里浮现时,甚至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深刻至此,还如在眼前似的。
想起它来,是难得宜佑闹别扭的时候。
——闹别扭其实也算不上,不过是话甫一出口,宜佑肉眼可见的神色一沉,像是不大同意细娘和张栻之子的婚事。却也不说缘由,只是问他:“张敬夫也同意了?”
“嗯。”
宜佑不是没注意元宵节的那一幕,甚至那一幕还是她向韩彦直示意的。许久后她神色缓了下来,半是怅惘地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细娘喜欢最好。”
那一幕就这样猛剌剌地浮上心头,却又更不止这一幕。
韩彦直突然想起从前在太学的时候议论所谓道德行为、论迹论心。他忘了当时自己说的是什么,也忘了张栻说的是什么,只记得宜佑的目光从他划到张栻,刀子似的划出一道刻痕。她说的是:“论迹不论心,论迹我无事不可与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