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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咏道:“这是因为天下所有地方的一夜只有五更,唯独大宋皇宫的一夜分成六更。六更一过,朝会就正式开始。这些特意来听更漏声的人肯定是来京城赶考的举子,他们都盼着早日金殿题名。”
唐晓英不以为然地道:“听更漏声就能带来金殿题名的运气么?这倒是稀奇得紧。”张咏笑道:“我倒是跟娘子一样的看法。”
唐晓英见一旁寇准默不作声,只饮酒如水,十分惊奇,道:“寇郎当真是天生的好酒量。”寇准道:“不过娘子也猜得不错,家母对我管教极严,向来不准我饮酒。这次来到京师,要好好过过酒瘾了。”
张咏问道:“娘子当真很需要那颗珠子么?我看娘子并不像是贪财的人。”唐晓英叹了口气,道:“当真需要。不过我得承认,真拼起酒来,我是赢不了寇郎的。”
她已经忙了一晚上,滴水未沾,便趁机讨要了几杯酒喝。酒一下肚,暖意顿生,疲倦也减轻不少,忍不住道:“果真是好酒,难怪卖得这么贵。”
张咏笑道:“娘子以前不是酒妓么?应该没少喝樊楼的酒。”唐晓英叹道:“我就当过十天酒妓。樊楼的酒确实好喝,可为什么卖得这么贵?”
寇准笑道:“娘子不知道么?酒价向来是官方制定,樊楼的和旨、眉寿,跟大名府的香桂、法酒都是一个价钱呢。”唐晓英嘟囔道:“贵就是贵,我们这些天天端酒送酒的焌糟可喝不起。”
寇准道:“那么我们今晚请娘子好好喝上几杯。可惜今日寒食,不能举火,不能烫酒,不然风味更佳。”唐晓英道:“虽是冷食冷酒,只要是樊楼的,味道总是不错的。”
正说笑间,潘阆急急奔进来道:“我知道是谁能镇住王全斌了!适才在茅厕中,我听到有人悄声议论说那三号阁子的三位年轻公子中,白脸公子就是当今皇二子赵德芳!”几人这才恍然大悟,齐声道:“难怪!”
寇准道:“王全斌久在外地为官,十年不回京师,不认得皇子原也不奇怪。可他适才当着皇子的面舞刀弄枪、喊打喊杀,若是被御史参上一本,圣上追究起来,那可是死罪。他大约是知道后果极其严重,所以才如此沮丧。”唐晓英道:“真是活该!谁叫他没来由地打人!”
潘阆笑道:“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议论,未必就是真的。适才我还偷偷摸去三号阁子前偷听了片刻,不过他们掩了门,只能听得到里面蔡奴娘子吃吃地笑个不停。”
唐晓英笑道:“既有人说看见了皇二子,那么肯定是真的了。不光皇子,就是皇帝本人和晋王都常常便服化装来樊楼饮酒呢。”
寇准道:“当真?”唐晓英道:“你们不知道么?晋王的侍妾孙敏原本是樊楼的酒妓,晋王就是来这里饮酒见过她本人后才娶回府中的。孙赐孙员外原先只是个茶博士,在城外虹桥边摆茶摊,孙敏嫁给晋王后,李员外立即将一半樊楼送给了他。孙员外其实也算是沾了女儿的光。”
潘阆道:“这位李员外左右逢源,还真是会来事,如此,便轻易巴结上了晋王。看起来,你们樊楼的风流韵事一定不少了。”唐晓英道:“嗯。”叹息一回,又道:“其实嫁进豪门有什么好?晋王有那么多女人,孙敏也不过是……”
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张咏已抓起长剑,飞快地窜了出去。只见八号阁子的黑脸少年正站在六号阁子前面,右手揭着门帘,眼睛死死瞪着阁子里面,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震惊表情。
张咏忙抢将过去,一把扯下门帘来。却见六号阁子木窗的窗格大开着,王全斌魁梧的身子悬吊在窗顶的横梁下,头发散乱,双眼圆睁,嘴张得老大,模样十分恐怖。
正愕然间,三号阁子的红脸公子开门出来怒喝道:“李继迁,你又在这里大呼小叫做什么?要打架骂街,滚回你的夏州去!”李继迁立即大声回应道:“折御卿,我的事要你管!你最好滚回你的府州<a id="fn10" href="#ft10"><sup>[10]</sup></a>老家去!”红脸的折御卿道:“我本来就在朝中为官,倒是你,官家圣诞早就过了,你为何还不滚回去?”
原来黑脸少年即是党项使者李继迁,时任管内都知蕃落使,是党项贵族中的后起之秀。他两月前受党项首领李光睿的派遣,来京师向太祖皇帝恭贺长春节<a id="fn11" href="#ft11"><sup>[11]</sup></a>,一直滞留汴京,尚未归去。红脸公子名叫折御卿,也是党项族人,在朝中任右屯卫上将军。其家族占据府州一带已近百年,因勇悍尚武,又能控扼西北,素来为中国倚重笼络。李氏与折氏当时均归附宋朝,虽同是党项族,却是世仇,水火不容。
张咏可没有兴趣关心他二人自祖上积累下来的恩怨,道:“你们别吵了,这里出人命了,王全斌死了!”折御卿一呆,道:“什么?”过来一看,惊讶异常,立即要抢进去查看尸首。张咏伸剑挡住他道:“既是死了人,这里就是命案第一现场,只有官府的人才能先进去。”
折御卿道:“你明明不是官府的人,想不到倒是个行家里手,难怪刚才敢跟王相公动手。”张咏道:“过奖。”
折御卿道:“不过这里是樊楼,要官府的人还不容易么?”扬声叫道:“喂,西楼里面可有开封府的官员?”
潘阆已赶出阁来,闻声笑道:“哪会那么巧,正好有开封府的官员在此?”折御卿也不理睬他,提高声音,道:“再不出来,我可要挨门挨户地搜了。”
却见十号阁子的门慢慢滑开,一名四十来岁的男子慢吞吞地走出来,道:“开封府推官在此。”折御卿冷笑道:“瞧见没有,果然传说不假,开封府的人无处不在。这位就是开封府推官姚恕,正好是掌管狱讼的官员。”
姚恕打起官腔道:“原来是右屯卫折将军,出了什么事?”他官职远远低于折御卿,不过却是地方实权官员,背后靠山又是晋王赵光义,自然不大将只有尊名却无兵权的折御卿放在眼中。
折御卿道:“姚推官不知道王全斌适才借酒仗剑闹事么?”姚恕道:“嗯,本官适才听见外面有些动静,不过因为朋友酒兴正浓,也没有多理会。”
其实他的十号阁子就在李继迁隔壁,自王全斌闯入八号阁子打焌糟和说书女开始,他就将情形听得一清二楚。只不过他知道能进西楼的人都有来头,卷入争斗危险得紧,稍有不慎就会得罪权贵,所以才假装没有听见。就连王全斌仗剑在楼廊动手时,也依然关门安坐饮酒,而不是像旁人那样拥出来看热闹。
姚恕又问道:“折将军是要告王全斌相公么?他人呢?”折御卿道:“他上吊自杀了。”姚恕轻笑一声,道:“王相公自杀,怎么可能?”折御卿道:“他尸首就在这里。”
姚恕这才吃了一惊,抢过来略略一扫,立即回头叫道:“押衙官人<a id="fn12" href="#ft12"><sup>[12]</sup></a>,你快些出来,查验伤势可是你的长处。”
折御卿道:“查验伤势?姚推官什么意思?”姚恕道:“天下人都知道,官家此次召王全斌相公回京师是预备重用,折将军认为他会在这种时候上吊自杀么?”
折御卿迟疑道:“这个……本来不会,可是……”姚恕道:“可是什么?”折御卿摇了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十号阁子又出来二人,一俗一道——身穿黑色便服的中年男子便是姚恕所称的押衙,名叫程德玄,也是开封府的官吏,最早做过仵作,所以姚恕才称查验伤势是他的长处。灰衣道士名叫马韶,虽然年轻,却是程德玄的至交好友。
程德玄进来六号阁子,只在王全斌尸首前来回走了几下,便皱眉出来,问道:“是折将军第一个发现尸首的么?”折御卿道:“不是,我是听到李继迁在廊间喊叫‘来人’才出来……”忽见同伴王旦正朝自己招手,忙道:“这可不关我们的事。”匆匆奔进三号阁子,掩上房门,再也没有出来。
姚恕追问道:“程押衙,王相公当真是自己上吊自杀的么?”他有意加重了“当真”二字,一副浑然不相信王全斌会上吊自杀的口气。
程德玄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地道:“当然不是。挂住他脖子的绳子下还有一道明显的勒痕,他是被人缢死后再挂上窗梁的。”李继迁道:“缢死?”程德玄道:“不错。而且人还没有死透,腿间还有热气。姚推官,你快去叫人封锁西楼,不让人进出,说不定能当场捉住凶手。”
姚恕无奈地摇摇头,叹道:“寒食节出来喝个酒都喝不安生。”他虽很不情愿来接手这件案子,可命案就在眼皮底下,按例归开封府管,不得不如程德玄所言,赶下楼去作安排。
程德玄又一指张咏命道:“你,如果没事做的话,先进去把尸首解下来。”
潘阆一直站在门边冷眼旁观,闻言很是不满地道:“张咏又不是押衙官人的下属,为何要指使他去做?”程德玄道:“因为你们大伙儿个个有杀人嫌疑,数他嫌疑最小。”
潘阆不解地道:“张咏武艺高强,是河北有名的剑客,随身又带有兵器,怎么反倒被认为嫌疑最小?对不起,张兄,我不是指认你是凶手,我只是就这位押衙官人的话论事。”
程德玄道:“正因为张咏是个剑客,剑客视剑为生命,只会用剑杀人,绝不会用这种缢杀后掩饰为上吊自杀的手段。”张咏喜道:“我喜欢这种推论。”
寇准道:“可是适才十号阁子的门一直关着,押衙根本没有出来过,怎么会知道张大哥是个有名的剑客?”程德玄嘿嘿一笑,并不回答,露出一份高深的神秘来。
那六号阁子的窗下放着一只矮脚凳,漆面光滑如镜。张咏道:“果然是他杀。”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那木窗窗台高及胸前,王全斌要自杀的话,应该会先踩上脚凳,再爬上窗台,然后系好绳索套入脖颈中。可那脚凳上没有任何踩过的痕迹。可见是有人杀了王全斌伪装成自杀后怕留下线索,伸袖拂去了脚凳上的鞋印。
张咏也不碰脚凳,一提气跳上窗台,挥剑割断丝绳,接住王全斌,再跃将下来,将尸首平放在地上。旁人看他身法干净利落,忍不住喝彩,其实这一番动作牵动了他的箭伤,只觉得伤口又疼痛起来。忍得一忍,轻轻拉开丝绳,果见王全斌颈间有两道深浅不一的勒痕,喉上一道呈紫红色,喉下一道呈黑淤色。
程德玄道:“怎样,我没说错吧?”张咏道:“确实是他杀。这道黑淤勒痕是先造成的,也是王全斌的真正死因,他被凶手用绳子勒死后又被挂上横梁,伪装成自杀的样子,这才造成了第二道紫红色的勒痕。”
潘阆问道:“这位就是八号阁子的官人么?你适才不是跟王全斌闹得很不愉快么,为何反而是你最先发现了尸首?”李继迁不快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怀疑是我杀了王全斌么?”
潘阆道:“官人自己说呢?适才你请说书女丽娘说书,讲到王全斌屠杀蜀中无辜军民一段,激起他仗剑闹事,楼廊里好不热闹,你的手下也差点被王全斌杀死,你却根本没有走出八号阁子来查看,不是很奇怪么?”
楼廊狭窄,适才打斗时又是一片混乱,众人根本没有留意到太多不相干的事情,听潘阆一说,这才知道事情因八号阁子而起,而主人居然没有出来过,不由得一齐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李继迁。
李继迁只是冷笑,似是不屑辩解。一旁唐晓英忙道:“你们错怪李官人了!适才王相公取剑前已经先闯进八号阁子打了我和丽娘,丽娘满头是血,人也昏迷不醒,是李官人在帮助救治敷药,所以他才没空出去看你们打架,我和卖果子的呆子都可以作证。”庞丽华躲在人群后面,也低声道:“我也可以作证的。”
潘阆道:“这也只能解释适才李官人闻声不出阁子的情形。李官人既已经与王全斌结下了梁子,为何又主动来到六号阁子,凑巧第一个发现了王全斌上吊自杀?”言下之意,无非暗示李继迁是勒死了王全斌,又将他挂上横梁佯作上吊自杀状。
中年文士名叫张浦,是李继迁的心腹谋士,闻言怒道:“阁下是谁?口口声声诬陷我家主人是何道理?”潘阆道:“我叫潘阆,平民百姓一个,今日是第一次来汴京。我没有诬陷你家主人,只想帮助开封府快些找到凶手,凶手不露面,咱们今日在西楼饮酒的人谁也别想离开了。”
庞丽华泣道:“你们可别冤枉李官人,李官人是为了我才来找王相公的。”潘阆愕然道:“为了你?”庞丽华道:“是。况且李官人才离开了阁子一小会儿就已经出声叫人,别说杀人,就连喝一杯酒的空隙都没有。”
程德玄追问道:“李官人当真是为了丽娘才来找王全斌相公的么?”李继迁点点头。
张浦道:“好,丽娘既然已经开了口,我就替我家主人实话实说——王全斌打架闹事后,右屯卫折御卿将军忽然来到我们门前叫丽娘出去。过了好大一会儿,丽娘才慌慌张张地回来,说折将军将她带进了隔壁六号阁子中,王全斌相公居然起身向她赔礼道歉。她当时完全糊涂了,不明所以,但事后越想越是害怕,怀疑王相公要对她下手。我家主人见她惶恐难安,便想去找王相公问个清楚明白,也想跟他讲和,请他不要因为今晚之事日后再找丽娘的麻烦。”
程德玄道:“结果李官人刚到六号阁子门前就发现王相公已经上吊了。”李继迁道:“是的。我跟姚推官、程押衙都是一样的反应,也觉得王全斌这样的性格,蓦然在樊楼上吊实属异常,所以连门都未进,便开始叫人。后面发生的事,这位张壮士已然尽知了。”
正好姚恕重新进来,道:“我已经召集了附近维持治安的巡铺卒来封锁西楼,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今晚进来西楼的酒客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离开,包括在一楼等候的那些随从。我已经叫人去将凡是今晚进出过这里的焌糟和小厮都拘禁起来问话。如果王相公真是被人缢死后再装出上吊自杀的姿态,那么凶手现在应该还在楼里。坏消息是今日寒食,现下又是半夜,一时难以寻到仵作来验尸记录,怕是要等明日了。”他是推官,官衔远在押衙之上,却对那程德玄甚是恭敬。
程德玄沉吟道:“今日是长假第一日,怕是明日也难寻到足够人手。”寇准自告奋勇道:“我愿意协助推官来做文书记录。”程德玄道:“你是……”寇准道:“我叫寇准。”
程德玄奇道:“你就是寇准?”寇准更是惊讶,道:“程押衙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程德玄道:“我经常跟随晋王出入符府,曾听符相公提起过你和你的父亲。你是今日才到京师么?符相公见到你,一定特别高兴。”
却听见蔡奴急道:“让让,烦请让让……”好不容易挤进阁子来,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个狰狞的尸首,当即尖叫一声,别转脸去,顺势瘫倒在姚恕身上,哭道:“怎么会这样?王相公他……他……姚推官,你快些送我回家好不好?奴家实在不能……也不敢再待这里了。”
秀软的头发撩过脖颈,又闻见她身上香气馥郁甜腻,姚恕登时意乱情迷,只因是众目睽睽,不得已轻轻推开她,道:“这个……王全斌相公死得不明不白,西楼的人都有嫌疑,不问清楚明白,娘子可不能轻易离开。”
蔡奴道:“奴家离开阁子的时候王相公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就……”有心再看不久前还与她一道寻欢的老男人一眼,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来。
程德玄道:“娘子一晚上都跟王相公在一起,偏偏你一离开阁子他就被人杀死,娘子的嫌疑可着实不小呢。”
蔡奴听他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哭道:“是王相公让奴家去向各位赔礼敬酒。况且王相公身形魁伟,武艺高强,奴家如何能杀得了他?”
张咏道:“这话确实不错。王全斌身经百战,以勇猛狠辣闻名,就算而今年老,可武艺力气犹在,仍是一员不容小觑的虎将。别说妇女,就是寻常年轻男子也杀不了他。”